翁斐修长的指关节不自觉抽紧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小林子身前。正想拍案而起的太后也暂且顿住了动作。只见翁斐高大挺立的身影投射出一片阴翳,恰好盖住了小林子蝼蚁般颤抖的身板。空气里逐渐凝聚着恐怖的低压。在场众人的目光屏住呼吸,紧紧跟随着翁斐的一举一动,摸不透皇上下一步的想法。翁斐线条优雅的面部轮廓上,唇角微微下垂,朝下睨的眼神写着一丝鄙夷和厌恶。下一秒,年轻强大的帝王不会吹灰之力,冷冷的抡起那小太监的脖子,逐字逐句地警告道,“朕的女人,皇长子的生母,容不得任何人侮蔑欺负。你们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说罢,将小林子的脖子一松,狠狠坠在地下。小林子愣愣瘫坐着,腿软得不敢动弹。翁斐接过安详意及时呈上的手帕,斯文优雅地将手擦拭干净。
翁斐转身回到座位,逼视着哆嗦不安的小林子,“你可知宸妃为何不在这儿?她可全都招了。”
见皇上都说到这份上了,任是再傻的人都能顷刻明白这事儿与宸妃脱不了干系。
安祥意也及时搭腔道,“小林子,你还是自己坦白招了吧,兴许能减轻些罪孽,不殃及你远在洛阳的一对父母,两个弟弟,三个妹妹,还有弟媳和侄子...尤其是你二弟,听说乡试成绩挺好的,以后兴许能混个仕途的路子,若因为你一个人而折了全家,得不偿失啊。”
宸妃认了?小林子半信半疑,若宸妃真招供了,还需要他的证词吗?这安详意连自己家中几口人几亩地的信息都掌控得明明白白,看似好言相劝,实则暗含挟制之意。
一边是昔日对自己家人有恩的宸妃,一边是全家人的性命,就在小林子踌躇之间,我悄悄拉了拉杜欢的衣袖。杜欢俯下身,悉心听我耳语。杜欢得了我的授意后,走向殿中,恭敬地朝着皇上和太后欠了欠身,“皇上,太后娘娘,奴婢想向小林子说一些话,或许能有助益。”
翁斐点头同意后,杜欢转身道,“小林子,我记得你与宸妃是同乡吧。前些年洛地蝗灾,时任州官的吴跃蔷因贪污使粮仓虚空,而且瞒报灾情,只能让百姓吃畜生才吃的麸糠。当时,还是御前奉茶宫女的宸妃将所有月例捐助给了宫中的洛阳同乡,其中就有你,是吧?”
小林子点头如捣蒜,“宸妃娘娘就是这样心善慈悲的活菩萨,所以...更不可能做出谋害人命的事情...”
翁斐听到这儿,不由嗤笑了一声。杜欢对小林子接着道,“我与先帝在位时的大内总管张迎春公公也是十几年的交情,有些内幕知道的自然比你多。宸妃可是吴跃蔷从洛阳精挑细选到京城的秀女,落选后在张公公手下做事儿。吴跃蔷因贪赃渎职被告了御状,宸妃得到情报后便想趁着先帝还没看之前,将御状盗走。所幸被张公公撞见。然后罚她把月例捐出,拿去接济宫中同乡的亲眷,作为弥补。所以,你以为她真是菩萨心肠吗?若真是良善之人,她又为何会挟恩图报,叫你去替她杀人害命呢?”
虽不大信杜欢的片面之词,但小林子心中对宸妃如高山般的信仰,还是忽的皲裂出一道摇摆不坚定的裂缝。他其实早就清楚,一个善良有义举的女人,不会想出那么深长险恶的计谋去主动害人。可是他仍愿意相信自己对宸妃来说是个例外。不然她当年为何会送自己那张含有闺名的手绢?年少的朦胧情愫皆起源于她对自己全家和洛阳同乡的恩情。可若杜欢所言是真,她这份“纯粹的恩义”只是为了掩盖恶事的遮羞布。那他还应该义无反顾地为她卖命吗?
第132章
窥一斑而知全豹, 处一隅而观全局的太后发声了,“小林子,你若坦白, 哀家做主, 保证你家人的安全。你若执迷不悟...”太后话锋一转,朝外扬声道, “来人呐,现在即刻动身去洛阳,将这小林子的家中男丁全部斩杀, 剩余女子从良籍打入贱籍, 送去伶仃岛上给将士们慰安, 永世不得离开,直至油尽灯枯。”
小林子闻言色变, 赶忙求饶,“太后娘娘且慢——奴才全都招了!这手绢是宸妃娘娘还在当宫女儿时所赠。银票……银票也是宸妃娘娘给的。她叫我拿着这笔钱哄骗华婳做事,让她心甘情愿假借良妃娘娘的名义去引诱淑妃娘娘到水潭旁边……”
原来, 黄秾烟因早年间就在宫廷中当宫女儿的缘故, 对后宫人事颇为熟悉。在翁斐登基后, 她于暗中观察, 发现太后宫中的朱公公好端端的被安排去了赵姝环的锦绣宫伺候,于是格外留心。果不其然, 没多久后朱公公就成了赵姝环的半个心腹。在朱公公替赵姝环于漪澜殿买通华婳和立秀后, 黄雀在后的宸妃计从心起,赶紧派遣小林子接近这两个丫鬟, 并物色一个容易摆布操控的出来, 作为反间的人选。华婳与小林子结为对食后, 小林子便以银票为诱饵, 在华婳面前畅想夫妻双双把家还的美满生活,想要借她之手在镂月云开亭实施暗害计划。不料华婳为求谨慎和安心,非要自己收下银票才肯执行。小林子无奈,只能暂且将钱放在华婳身上。对于华婳,无论事情成败,宸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活口。小林子本不舍对华婳下手,却不想华婳因与自己私交甚密,发现了那张手绢的存在,并猜准了小林子的幕后之人是宸妃。为保护黄秾烟,小林子这才痛下杀手...
“精彩啊,真是精彩。”在众人叹为观止的时候,太后连笑两声。
翁斐对着小康子道,“把她带出来吧。”
小康子听令,又赶忙命人将黄秾烟从偏殿帘子后押解出来。
“黄秾烟,你还有何话可说?”翁斐冷然睥睨道。
口中被取下抹布的宸妃垂死挣扎,“皇上,这都是小林子的片面之言啊。小林子定是受人指使,要将我构陷!我多年前捐赠洛阳同乡只是单纯见不得百姓受苦受难,并非杜欢姑姑说的那样不堪。张公公已死,杜欢姑姑现在又效力良妃,她的话未必可信啊。皇上——您不能让做善事儿的好心人心寒啊。”
翁斐让安详意将银票递到宸妃面前,“这银票你从哪儿来的,还记得吗?”
宸妃摇摇头,不承认这银票是自己的。
翁斐见她执迷不悟,还在为自己狡辩,不禁替锦瑟和华年感到失望,摊上这样的生母。他终于朝外宣道,“来人,把陆河押进来。”
听到陆河的名字,宸妃才后知后觉,猛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全盘暴露。就像林木茂密的山忽而光秃秃的,任由北风撕裂,无处遮羞。
而坐在高位上的太后,这也才恍然大悟。方才收到穗欢来报,说皇上在前朝处理户部左侍郎陆河,将他革职收押。虽暂不清理由,但她本能地产生了不满。陆河依附的是卫国公,而卫国公府杜家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王家的同盟。皇帝拿陆河开刀,岂不是在打她们这群旧党的脸。
原来,皇帝派徐柘悄悄去户部查那张银票的流通记录,顺藤摸瓜揪出了陆河与宸妃这些年的往来勾当,并且重新迁出了当年的洛阳蝗腐案……
早朝时陆河本还想狡赖,皇上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那张银票,本该是前两年发放去蜀地济民的赈灾款,怎么会一直攥在陆河手里?朕想,莫非是陆大人见钱眼开,独自贪污了去吧?”
独自这一词用得巧妙,不然,深究下来,罪名说不定就变成官员集体贪匿赈灾款大案了...
卫国公等人贼胆心虚,为防皇上挖出盘桓地底深处牵四挂五的根枝,便在朝堂之上对急欲申辩的陆河明示暗示,叫他认罪,及时止损。翁斐看在眼底,暂不计较这帮旧臣贪生怕死的嘴脸,反正来日方长。只要先收拾了这个陆河,也算是了结了登基前的一桩夙愿。
陆河知自己是弃卒保车里的“卒”,跪在宁康宫的大殿之下,明明是闷热的夏天,却觉浑身发寒。身体像是被泡在了水牢里,任人一拧,就有出不尽的冷汗。
皇帝问,“陆河,你可承认,这张银票是你送给宸妃的?”
陆河哆嗦地点头应是。
皇帝又问,“为何给她?”
“这笔钱是前两年锦瑟、华年两位小公主芳诞时,微臣夹在寿礼盒子的礼钱...为的就是攀好跟宸妃娘娘的这层关系,想着日后若有事了,能有个关照。”
翁斐冷笑了一声,“你与宸妃,从何时开始有勾当的?”
陆河转头望了眼因狰狞而使血丝缀上眼球的黄秾烟,她早失了往日气定神闲的端雅风采。他选择照实说道,“在宸妃娘娘刚入京选秀的时候……臣早知道宸妃是吴跃蔷一手选送上来的秀女儿...”
当初为了让宸妃当选,吴跃蔷给了陆河一大笔关照费,希望他能多帮帮黄秾烟。陆河确实也动用了能用的关系,甚至不惜让宫廷画师美化她的容貌,希望日后黄秾烟能为他以及背后党羽所用。只可惜,先帝看黄秾烟年岁太小,没有将她纳入后宫。
翁斐又接着问,“那你可承认,当初有指使黄秾烟去御前偷王三磊呈上的御状?”
“微臣罪该万死,悔不当初啊——”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已经猜到了未来落魄凄惨的下场,不禁为自己流下了悔恨的眼泪。不是反思自己的过错,而是暗恨自己居然露了马脚。
翁斐之前在朝堂上就将陆河盘问得明明白白,如今在宁康宫再审讯一遍,一是为了让宸妃死得明白;二是想杀鸡儆猴,让后宫之人别再轻易起歹念。见黄秾烟的面色就像是在水里浸泡多时的尸体,惨白至极,翁斐还是放出了致命一击,“陆河,你可承认当年你借着去洛阳布阵赈灾的名义,放火烧了吴跃蔷一家?害他直接家破人亡。”
黄秾烟骇然抬头,懵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地朝着陆河质问,“原来并非是不小心失火,而是你蓄意放火谋害了我义父全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河做了亏心事儿,面对黄秾烟的诘责,他不想回答便讷讷缄口。还是翁斐站在上苍视角解答道,“你说为什么?吴跃蔷在京中的靠山就是陆河,陆河收了吴跃蔷那么多贿赂,尤其是在蝗腐案这样事关民生大事的案子上败露了。这一倒台,供出他这个京中的上线可怎么办?”
翁斐接着朝黄秾烟心头插刀,刻意又问陆河,“吴跃蔷入狱后,经朕亲审,在认罪书上留下了你陆河的名字。为何行刑前的一晚会突然将供词改口,抹掉关于你的一切?”
陆河头冒虚汗,抬眼见高踞王位的年轻男人身后那因光线折射而来的宽大影子,仿佛有一股无声的压迫感朝自己袭来。他不得不屈服,再次将自己犯下的罪孽重述,“微臣当时发现宸妃娘娘是吴跃蔷与家丁的妻子行苟且之事才生下的女儿,在烧了他全家之后,便以他唯一在世的香火为要挟……吴跃蔷这才不得不改了口供。”
第133章
如五雷轰顶, 直接炸裂了心房。义父...竟是自己亲生父亲?而且...还未相认他却已经白骨森森了……难怪从小以来,那个做家丁的养父总对自己动辄打骂,而义父却对自己格外照顾……才解身世之谜的黄秾烟险些晕厥过去。在座众位听客也都大惊失色, 暂且忘记了要保持往素管理有加的斯文表情和娴雅仪态。连我也不禁感到惊愕。
翁斐紧接对陆河正式判刑道, “陆河,数次贪赃受贿, 迫害中良。为一己之利,放任百姓在水火之中,置我朝子民性命而不顾, 使本可以减少损失和伤亡的事态发生恶化。除了洛阳蝗灾, 还贪匿了前两年蜀地震后的部分赈灾款。从即日起已经被革职的陆河数罪并罚, 十日后斩首示众,家中亲眷发配边疆二十年, 剩下的奴仆一律发卖充公。至于黄秾烟,立刻削去妃嫔身份,贬为庶人, 永世不得踏出冷宫半步。”
眼见苦心织造数年的锦绣高楼霍然坍塌, 黄秾烟彻底昏死过去。朝为荣华, 夕为憔悴, 亡德而富贵,总是要还回去的。
喝下一碗碎冰梅子汤, 我在杳杳浓枫下纳凉。离秋天还很远, 袖珍的枫叶也没熟,一簇簇生长着, 掀起了一股绿油油的风。木槿一边替我摇扇, 一边吐了口恶气, “真可惜奴婢当时不在场。宸妃作恶, 在背后谋害娘娘和大皇子,终于得到了该有的报应!真是大快人心啊。”
报应?就这?比我预想中的惩处更轻了些。我苦笑道,“皇上终究还是看在两位小公主的份上,饶恕了她。幽居冷宫又如何?有手有脚有头脑,保不齐还会再出来呢。”
木槿也不禁陷入担忧,“听说昨夜她的旧仆还在冷宫里跟守门的太监闹呢,非要去太医院请御医给宸妃看病。这般闹腾,莫不是想博取皇上的注意?”
思来想去,我对木槿吩咐道,“你派人去盯着点锦绣宫,若淑妃出了自己寝宫,立即向我汇报。”
没过两日,木槿收了消息,对我道,“娘娘,方才下人来报,淑妃娘娘的母亲和姑母今早入宫来探望她了。现下淑妃正亲自送两位夫人出宫门呢。”
我从榻上起身,简单换了件荼白色镶花的裙裳,袖摆上的云气纹与裙角的璎珞纹相辉映,倒也清新秀雅。再带着一把竹扇,一把油纸伞出门,足够了。今日雨汽弥蒙,画桥池畔都镀上了一层烟雾。刚送完母家亲眷的淑妃迎面走来,并说道,“好巧啊,良妃娘娘。怎么雨天亦有闲情出来漫步?”
我弯起一泓苦涩的笑意,“本来是想去腾龙殿给皇上请安的。但见锦瑟与华年两位小公主在殿前长跪不起,不好多留,就打道回府了。”
“肯定是在给黄秾烟求情呢。那么小年纪的孩子,哪懂是非道理。就像燕子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母亲没有回巢,肯定会哭闹的。想必是寻芳宫那几个旧奴出在背后出的主意,让小公主不吃不喝的去皇上面前跪着。尤其是那萧嬷嬷,黄秾烟的左膀右臂,竟然没有跟着她去冷宫,而是留在了寻芳宫,可不就是为了做好内外接应?”淑妃与我并排站着,望向雾气蒸腾,荷叶就雨的瑶池。我心想,她对寻芳宫倒是了如指掌。
我含蓄说,“皇上小时候懿德皇太后便去世了,所以他大概也不舍得锦瑟华年跟自己一样生母早逝吧。公主们年纪尚幼,确实需要离不开母亲。所幸皇上幼时是由王太后接管抚养。王太后虽然无法生育,但母家显赫,父亲当时还是一国之辅。就算温家犯事了,没落了,王家也能保证皇太子不受连累,在懿言嘉行、有人呵护的环境中长大,继续保持出类拔萃。可见,有一个靠谱的母亲至关重要。只是,黄秾烟这样的心肠,两位公主就算被她带大,也容易上梁不正下梁歪。”
赵姝环越想越觉得自己与王太后年轻时的境遇相似。同样出生高贵,祖辈父辈均是朝中的权柄显要。而且……都没有个自己的孩子。王学英能母凭子贵,当上太后,长盛不衰。她也未必不能……
我将手伸出伞外,触着冰凉的雨丝,又替皇嗣忧心地责备道,“腾龙殿的地砖凉飕飕,偏偏今天还下了雨,空气湿。公主们毕竟是娇弱年幼,如此长跪不起,怕是容易着凉生病啊。如果真是寻芳宫的旧奴出这样的馊主意让小公主卖可怜,那她们也未免太救主心切了。黄秾烟失势,可毕竟还留着一条命。皇上只说不准黄秾烟踏出冷宫,也没说不许公主们去探望啊……毕竟来日方长,等皇上气消了,或是小公主寿诞时、懿德皇太后忌辰时再去求情,也许更管用啊,你说是不是?”
话音落下后,我别有深意地望向赵姝环。赵姝环的忧患意识早已浮上心头。她愤愤道,“黄秾烟这样阴损的人只要还活着,凭着孩子卖惨,保不准还会做什么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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