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她礼貌开口,眼底是再明显不过的小心。
隔着薄薄的镜片,他敛下眸中的情绪,沉静颔首,目光也在她身上一掠而过,片刻不停留。
短暂的照面。
在她和霍明朗转身之后,他才抬眼看向那道身影。
那天她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竟和那尊莹润的白瓷别无二致,有种玉冰笼月的清和动人。
他看着他们一起走远,看到霍明朗亲昵地靠近她——
倚在沙发里的霍砚舟一瞬阖上眼,那些两人出双入对的画面在脑中一帧帧掠过,他喉结轻动。
嫉妒吗?
当然。
可他既然承了她一声“六叔”,其他的念头便都是妄念。
那一晚,他也来了周敬之的酒庄,周敬之仿佛热衷在他伤口上撒盐,亲自给他调了一杯酒,取名就叫“妄念”。
一如现在,周敬之笼着松垮的睡袍站在八尺有长的胡桃木桌前,取了几瓶心头好,特意为霍砚舟调一杯酒。
棕色酒液清冽,他看一眼沉默的男人,唇角勾着了然的笑,“十二天工作压缩成十天,急匆匆从敦伦飞回来,就为了我这一杯酒?我可听说了,你二姐没少吐槽你资本家行径,简直毫无人性。”
霍砚舟的二姐如今在英国,掌着整个霍氏在欧洲的业务。
冰块被丢进深棕色的酒液,撞击菱光玻璃杯壁发出叮咚清脆之声,周敬之将杯子往霍砚舟面前一放,“喏,这杯酒叫新婚——恭喜霍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霍砚舟显然不想搭理他幼稚的调侃。
这群发小里,周敬之算是唯一清楚他感情状态的人,他和阮梨结婚的事,如今也只有周敬之知道。
周敬之往沙发里一靠,一副情场老手的模样,“说说,和你新婚的小妻子怎么样了?”
霍砚舟不语,冰凉酒液滑过喉咙,压下胸口的燥意。
周敬之轻笑,“欲求不满?”
霍砚舟凉凉瞥他一眼。
“恕我想不出第二个原因了,毕竟你憋了这么多年了,一朝终于抱得美人归,那还不得——”似是想到什么,周敬之微顿,又试探道:“该不会你们还没睡过吧……”
在霍砚舟愈凉的视线里,周敬之得到了答案。周敬之微怔,旋即低低笑出声,然后笑得越来越放肆。
霍砚舟:“……”
终于,周敬之敛了笑,正了神色,上下打量霍砚舟。
“老实说,你太严肃了,如果不是认识得早,我也怕你。”
“阮梨今年多大?二十出头。”周敬之自问自答,“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对爱情充满幻想的时候,所谓谈恋爱,关键在一个‘谈’字,你想长久,总要哄着宠着。”
霍砚舟抿唇。
但阮梨面对他时的紧张不安明晃晃写在眼底,他根本不敢妄动,生怕惊了她,让她察觉他那些蛰伏多年的念头——她会怎么想他?
况且她刚刚在霍明朗那里受了委屈,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再递给她一份新的感情,迫使她出于责任和义务再去费心经营。
护爱之心有,他的自己骄傲也在作祟。
“至于么,几千亿的项目我也没见你这样犹豫不决过。”周敬之兀自饮下一口酒,“要我说,你就是太冷静理智了,她被动,你就主动。左右都是你惦记人家好多年了,忽悠着人家小姑娘证都跟你领了,你完全可以再不要脸一点。”
“……”
霍砚舟点开手机,私人号码的朋友圈格外干净,最新的一条就是阮梨刚发不久的动态。
周敬之看他已经空了的酒杯,又悠悠站起身,“行吧,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今晚就舍命陪君子,再来一杯?让我想想——”
霍砚舟却已然起身,作势要走。
“不是来找我喝酒,怎么又要走?”周敬之不解。
“改天。”霍砚舟已经快步走到楼梯口,尾音撂下四个字:“阮梨怕黑。”
第020章
凌晨一点, 阮梨睡意全无,想到明天是周末,她索性起床, 从楼下的储物柜里取出一个木质大方盒。
这次搬到君庭, 她带的东西不多, 大都是日常必需品,只这一个大方盒算是消遣。
盒盖打开, 是一套崭新的木质拼图。
闲暇时间, 除了看书, 阮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拼拼图。手上这套拼图是木质实景系列, 2000块,是沐浴在晨曦中的佛罗伦萨城。
装订成册的图纸被闲置在盒子里, 阮梨只捏着硬币大小的木质拼图一一翻到绘有图案的一面, 然后按照颜色分类整理。
这是一项极需要耐心的长耗时工程, 而阮梨从不缺耐心。
听到门口有响动的时候, 阮梨正在收集沾染了斑斓晨光的拼图, 抬眼的同时门被拉开,身量颀长的男人似携了深浓夜色, 一身暗色西装,伫立在昏黄光影里, 脚步微滞。
像是旧电影里被缓慢拉长的镜头。
时间静默, 人也静默。
阮梨微讶, 起身,“事情谈完了?”
霍砚舟显然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情景, 灯火通明的客厅, 穿着薄白睡裙的女孩子正蹲在地上,脚边落着难以计数的拼图。
大约是夜凉, 她套了件黑色的针织开衫,起身的瞬间乌软眼底讶异未消。
从周敬之的酒庄到君庭四十分钟的车程,在他的要求下司机生生将时间缩短三分之一。
霍砚舟轻嗯一声,在门口换鞋,“还不睡?”
“睡不着。”看到一地的拼图,阮梨又很认真地问:“我可以在这里拼拼图吗?或者我能……”
“阮梨。”
霍砚舟褪下西装外套,隔着薄薄的镜片,眸光深幽,“按照我们的婚前协议,这里也是你的家。”
在自己的家里,自然不需要这般客气。
阮梨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性格使然,很怕突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己的存在会打扰到霍砚舟。
霍砚舟已经走至她身前,目光垂落下来,“我说过,在这里,你可以不礼貌。”
阮梨沉默,不接话。
许多事情,道理是一回事,行为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想知道我的底线在哪,怎么不说话?”
“可你也说过,不会告诉我。”
少女眸光乌亮,原来她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柔软可欺。
“嗯,不会告诉你答案,但可以聊点别的。”霍砚舟已经俯身,捏起地上的一块赤橘色拼图,“需要帮忙吗?”
阮梨重新蹲下身,“不会打扰你休息吗?”
“没什么睡意。”
哦。
霍砚舟看到中间已经被拼接起来的一小块,不多,七八块的样子,巴掌大。
“为什么不是从边框开始?”
阮梨一边将手中的拼图分类,一边解释:“我喜欢从我感兴趣的那一部分开始,拼图的过程也是一个寻找答案的过程,我不想给自己预设结果。”
“像你的专业一样?”
这好像是霍砚舟第二次提及她的专业,上一次是在青溪古镇,他们讨论资本回报和经典锻铸间的取舍,霍砚舟当时对她专业的定义是——慢工出细活。
“你对我的专业很了解?”
霍砚舟发现,她好像只有在谈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才会不设防,不会用一些敬词来掩饰紧张。
他垂眼,将手中的拼图分类,“略知一二。”
阮梨想,他应该是谦虚了。
聊天似乎就此结束,安静的空间里,霍砚舟认真地分着面前的拼图,从来熨烫平整的西裤被压出褶皱,他垂眸专注的样子如静水流深,有种光而不耀的温沉清俊。
“你的老师有没有说过,你做事的时候总会分神?”
没有任何指责意味的一句话,却让阮梨心尖蓦地一跳。霍砚舟察觉了她的目光,并提醒她这已经不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走神。
上一次是在实弹射击场。
阮梨蓦地垂眼,“如果还要帮忙的话,你要不要……上去换身衣服?”
隔着薄薄的镜片,霍砚舟抬眼,看某个小姑娘低到不能再低的头,“行。”
他从善如流。
待人上了楼,阮梨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和霍砚舟聊天太费神了,他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大都时候话不多,言简意赅,但每每反问,都让人有种被剖析看穿的窘迫感,直白得难以招架。
恍惚的神思里,阮梨想起一件事,是她和霍砚舟曾有过的鲜少的一次交集。
那个时候她刚上大四,被蒋仲良点名要进了他的工作组。蒋仲良是京北博物院文物修复室的主任,也是京大的客座教授,在文物修复这一行里极有名望。
蒋仲良交给的她的第一个任务是修复一幅仿制的《江山秋色图》,是蒋仲良的私藏,画卷天头破损严重,裱件有沾染污渍水痕,修复起来并不容易。
这是一项工作,也是一次考验。
阮梨那段时间几乎废寝忘食,整日整夜将自己泡在工作室,可在最后的全色阶段却陷入困境。她怎么都调配不出画卷上残缺的那抹青灰色,即便已经请教过几位美院的学姐,也还是觉得在意境上差了些意思。
那天霍明朗来工作室找她一起吃饭,阮梨正一筹莫展,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生生被咽下。
霍明朗身后,男人一身妥帖黑色西装,白衬衫收进西裤,堪堪转进门。衬衫领口的扣子开着一粒,不见得是多正式或考究的着装,可他身在高位许久,身上总有种上位者的孤沉,让人肃然起敬。
阮梨瞥见来人蓦地起身,“六叔。”
慌张又温吞的两个字。
霍砚舟朝她颔首,视线落在她的工作台上,徐徐展开的画卷,大部分的破损已经被细致修复。
阮梨有些羞赧,像是忽然被长辈抽查作业,而自己所呈现的作品显然不够出色。
“在补色?”
阮梨点头。
“你忙,不必拘礼。”
平和的六个字,他突然造访,但似乎只是路过,并无他意。但这话却让连日因配色而困恼的阮梨更难过了,她也想忙,但已经忙了好几天却全无进展。
大约是她眼中失落的情绪太明显,霍砚舟的视线在画卷上凝落片刻,又问:“调色遇到了麻烦?”
阮梨讶异于霍砚舟的敏锐,也在心中意外于他竟懂擅丹青之道,甚至应该是极擅长,否则怎么会只寥寥扫过一眼,就知道她的问题出在哪里。
一旁的霍明朗及时开口为她解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六叔可画得一手好画,连张和谦老先生都赞不绝口。”
张和谦是久负盛名的山水画大师。
阮梨像是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修复古画的急切远超过了那点在长辈面前的小心拘泥,她有点急切地开口:“您能帮我看看吗?这里。”
她指着缺失的那处青灰色。
霍砚舟靠近,沉凉清冽的气息萦在阮梨的鼻尖,他抬手解开西装纽扣,阮梨连忙伸手接过褪下的外套。
“借一下你的笔墨?”
“您请便。”
霍砚舟绕到工作台的另一侧,思虑片刻,提起搁在青瓷笔洗上的紫毫笔,先在清水中滚过一圈,才去蘸取净白瓷盘中的颜料。
男人弓着背,挺括的白衬衫勾出宽肩窄腰,薄薄的金边镜片下目光沉和平静,格外的专注。他提笔,在备用的古宣上晕开一笔,又一笔,第三笔——浓淡相宜,自成山水色,正是阮梨多日求而不得的意境。
少女乌软的眸子里蓦地涌起光彩,“对!就是这个颜色!”
那种欣喜难以言表,明晃晃地盛在眼眸里。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她方才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下一瞬,看着被递到面前的紫毫笔,阮梨又生了怯意,她怕自己调不出来,画不好。
“您能不能帮我……”
“不能。”
“……”
“过来,我教你配色。”
那幅画后来被交上去,蒋仲良赞不绝口,逢人便夸,阮梨却每每心虚。
画上缺失的那一抹青灰色,到最后也不是她补上去的。她像是对这一处生了应激反应,完全不敢下笔。
几次在备用纸张上尝试后,阮梨确定自己根本无法完成,她有些丧气,已经预见了自己将带着这幅不完整的修复作品去见蒋仲良,第一次独立修复就只交出这样的成绩,显然辜负了老师的厚望。
沉默的困恼里,有人抽走她手中的笔,修长身形立在她的身旁。
“下不为例。”
霍砚舟提笔,以青花、赭石打底,罩染石青、雪灰、皦玉三色,阮梨看他冷白嶙峋的腕骨,修瘦明晰的指节,一抹青灰从容晕落,江山秋色就此在他笔尖跃然延绵。
一如现在,男人修长的指骨捏着杯水,手背上青色筋脉隐现,阮梨抬眼,回忆被打断。
霍砚舟已经换了之前的那身居家服,黑白色系,阮梨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角和白睡裙。他们的衣服倒是挺默契,看起来都比他们两个熟。
阮梨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
“还要不要继续?”霍砚舟问。
“我都可以。”
女孩子眸光澄亮,不见半点困意。霍砚舟在她不远的位置坐下,“那继续。”
阮梨抿着水,霍砚舟已经开始继续给拼图分类。阮梨发现他的观察力真的格外好,同样的色系他可以分辨出是否属于同一个区域,并有秩序地将它们分开摆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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