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柔青有些心慌,忙起身道:“不可,德妃妹妹已经葬入园陵,咱们何必前去打扰,岂不有伤阴鸷?”
孙柔青几次三番的异状,已经让连乔对她起疑。连乔冷冷道:“那么淑妃便愿意眼看着贤妃妹妹衔恨而死、不得瞑目么?要知贤妃生前与你最为亲厚,若连你都不愿为她报仇,岂不让贤妃对你这位姐姐失望?”
“我……”孙柔青不禁张口结舌。
楚源懒得听她们争执,直接吩咐崔眉带人往德妃陵墓验看,并道:“朕不怕有伤阴鸷,只要找出真凶,淑妃你若觉晦气,可以先行回宫便是。”
皇帝如今倒一心一意站在连乔那边了。孙柔青暗暗衔恨,但也不敢就自离开,万一哪个脏心烂肺的将罪名硬安在她头上,她反而百口莫辩。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崔眉满头大汗的带着侍卫们回来,一进门就跪下说道:“陛下明鉴,德妃娘娘的陪葬之中,并无陛下亲赏的南珠耳铛,可知连贵妃所说不假。”
孙柔青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与连乔过不去,依旧说道:“即便德妃的陪葬被人偷去,也不能证实连贵妃便是清白的,焉知不是她所使的障眼法?”
明知证据不足,孙柔青居然还要这样强行诬赖,连乔都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她索性以手指天,“臣妾可以发誓,绝无杀害贤妃之恶行,若有作假,便叫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古人最信起誓,连乔这样一说,众人对她的疑心便消去大半。
孙柔青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她方才故意将矛头指向连乔,又步步紧逼,连乔已然对她心生嫌恶,此时便想以牙还牙,“本宫已经发誓,却不知淑妃你敢不敢?若德妃的耳铛是被淑妃你偷去利用,那么若说淑妃你是真凶也无不可呀!”
孙柔青在她脸上窥见一丝恶意的微笑,又见皇帝和众人的眼睛都已看过来,知道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黄天在上,臣妾若有谋害贤妃之举,管教臣妾不得好死,连同臣妾腹中之子亦不得善终。”
她忽然很担心这誓言应验。
第113章 一场空
这样毒辣的誓言,孙柔青自己听着都心中一寒,莫说旁人。
穆皇贵妃当即皱起眉头,“淑妃起誓便起誓,拉扯孩子做什么,皇嗣岂是你一人能做主的!”
宫中嫔妃一旦有孕,那便是天家血脉,而非自己所有之物。淑妃这话,倒像是借这个孩子要挟皇帝一般。
孙柔青自知失言,讷讷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清官难断家务事,楚源即便身为天子,身处这一群女人间也觉头疼,他只能转向穆氏:“皇贵妃,此事便交由你慢慢查处,得知究竟后,再向朕回禀便是。”
穆氏见皇帝微露倦意,乖觉的应道:“臣妾知道了,只是杨贤妃的尸身该如何处置才好?如今虽然天寒,若放的时日太久,想来也会腐坏。”
“那便先收殓吧。”皇帝已经起身,草草望了那白布裹着的担架一眼,大步迈出长乐宫。
下葬之后,要找出真凶便更难了。穆氏微微叹息,可见皇帝所谓的彻查无非是要一个说法而已,对于贤妃其实没多少感情——兔死狐悲,穆氏心内亦有些凄凉。
连乔站在长乐宫外,看着孙柔青坐上步辇颐指气使地离去,只觉得十分奇怪:德妃陪葬的南珠被人偷去,要说嫌疑,人人都有嫌疑,何以孙柔青死咬着她不放,莫非竟是孙柔青派人下的手不成?但这样也实在说不通,杨盼儿就算是一条狗,对于孙柔青也讨好巴结到了极点,孙柔青即便看不惯她,只管不理会就是了,何必将她杀死呢?
吴映蓉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轻声说道:“姐姐在瞧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淑妃近来的行径颇为古怪,叫人捉摸不透。”连乔朝她笑了笑。
映蓉也有同感,“我也觉得稀奇,前些日子淑妃娘娘还郁郁寡欢,连门也不愿出,这几天反而开朗多了。”
“可见这有身子的女人总是善变些,就像开春时候的天气,忽冷忽热的。”连乔开玩笑说道。
“姐姐真要让淑妃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么?”映蓉凝睇着她。
连乔收起脸上笑容,正色道:“我不管别人如何想,至少在淑妃生产之前,我绝不会朝她出手。”
她终究是有一点底线的,孙柔青和她结仇再深,连乔也不愿迁怒到无辜的孩子身上——若哪日她连这点底线都失去了,连乔反而更要忧虑,自己是否被这深宫磨变了样。
映蓉有些无奈,但连乔的话她一向都是认真听取的,当下也只能顺遂她的心意,“既然姐姐这么说,那妹妹我也置身事外便是。”
连乔理了理她头顶的风帽,笑道:“你要是有空,不妨常来怡元殿走走,慧慧也很喜欢你这位姨娘。”
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连乔看着他们,心里便感到充盈和满足,相比于镜花水月一般的帝宠,还是孩子带给她的感受更坚牢些。
但不知是否她的错觉,皇帝似乎也在渐渐变好,她不能以圣人的准则要求这个男人,只想力所能及的从他那里多争取一点温柔和庇护,如此便足够了——因为她所付出的爱也只有一丁点而已。
是夜皇帝过来,连乔伺候他梳洗毕就问道:“陛下为何这样相信臣妾?若臣妾真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陛下就不怕错信了人?”
掘死人墓毕竟是不道德的事,那会儿若无皇帝首肯,连乔的麻烦不会这样轻易解决。她素来对楚源颇多诋毁,但是对于这难得的善意,连乔还是觉得应该表示感谢。
“朕不是答应过对你再无疑心?若连这点承诺都做不到,朕还如何做一个言出必行的天子?”楚源微闭着眼,轻轻说道。
连乔手肘抵在他胸前,却撅起了嘴,“陛下说得痛快,先时因顾美人那件事不也疑心过臣妾?”
事情既已水落石出,那件事就不再成为雷点。
楚源微微笑着,捉起她纤巧而柔韧的手腕,“所以朕现在已经知错了,这样的错误,朕不会再犯第二次。”
“真的?”连乔伏在他怀里,似信又有些不信。
“当然。”楚源双掌拢住她满头青丝,喟叹道:“朕能相信的,就只有阿乔你一个人。”
他此刻说的想来是真心话,否则连乔过去的付出也太不值得。要是连舍身相救都不足以让楚源动容,那她就真不知何物能融化楚源那副坚冰般的心肠。幸好,皇帝尚有一丝人情味儿,她的后半生大概也能因此无忧了。
怕是怕万事皆有变数,也许未来不会像她所想的这样一片坦途。连乔并不迷信,但是她拥有超乎寻常的直觉,她看到危险就藏在某个未知的角落,令她焦灼难安,然而她却捉摸不到。
入冬之后,大雪封路,嫔妃们变得不大出门,连乔也终日待在怡元殿逗儿弄女为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因此当连乔看见孙柔语踏着雪泥进门拜访时,心里的惊讶可想而知。
自孙家被告倒之后,孙柔语虽未受牵连,却从此隐居不肯见人。何况如今淑妃有孕,风头大盛,恐怕她更不愿出来了。
紫玉看见她亦有些诧异,态度却是意外的热络,“孙婕妤也有许久没来了,还想着冬日苦闷,您能和娘娘做做伴呢。”接着便搬了张锦杌来请她坐。
连乔见孙柔语欲言又止,猜想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因笑道:“婕妤妹妹有什么话直说无妨,这里又没有外人,紫玉也是你我皆信得过的。”
孙柔语犹疑了一刹,方才轻启贝齿:“我疑心淑妃与明郡王有染。”
很短的一句话,紫玉却吓了一大跳,手里执着的茶壶险些倾出来。
连乔面色凝重,“孙婕妤,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本宫知道你与淑妃不睦,但事关女子名节,还是不要胡乱揣测为好。”
“我并没有胡说。”孙柔语紧紧抿着唇瓣,“贵妃娘娘大约有所不知,我姐姐与明郡王自幼便得相识,两人感情甚笃,甚至私底下一度论及婚嫁。后来淑妃进宫,我原以为两人断了瓜葛,可谁知前些日子太后卧病,明郡王入宫侍疾,又被我撞见两人暗通款曲,也许连淑妃腹中的孩子,都未必是陛下的骨肉……”
连乔见她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便知她心中恨极,想借此机会一举扳倒淑妃——她那位倧弟不治而死,未见得是淑妃授意,但是恨屋及乌,孙柔语到底还是恨上这位姐姐。
连乔却只款款说道:“孙妹妹的好意本宫心领了,难为你特意前来告知本宫此事,只是眼下年关将近,本宫不想多生事端,既无真凭实据,也请孙妹妹尽力忘却今日之语,万勿令第四人知晓。”
孙柔语怔怔的看她半晌,见连乔始终不为所动,只得苦笑道:“罢了,我只是不愿见娘娘被那毒妇蒙蔽,既然娘娘情愿息事宁人,嫔妾便权当今日不曾来过。”
她一面叹息,一面披上大氅离去,紫玉想送她一程,也被孙柔语挡了回来。
连乔望着那身大红羽缎衣裳消失在皑皑雪地中,脸上神情幽暗不定。
紫玉关上门进来,便忍不住叹道:“难得孙婕妤特意将淑妃的软肋告知娘娘,娘娘您怎么好像没事人般?”
连乔淡淡说道,“她所说的不过是自己一知半解的猜测,眼见尚且不能为实,何况她本就对淑妃存有私怨。万一此事只是误会一场,咱们却贸然向陛下揭发,难保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还会被淑妃反咬一口。”
这样重大的事,谨慎些也是应该的。紫玉一壁叹息着,一壁将陶壶碗碟收拾了准备端去小厨房——难得知道这样的秘闻,却不能借题发挥,想想还真是遗憾。
她却不知连乔此刻亦是心潮起伏,要说激动,她比孙柔语的激动少不到哪儿去,只是尽可能的不露声色罢了。
连乔愿意放弃告发孙柔青的机会,不仅仅出于谨慎和慈悲的考虑,比起一对无足轻重的野鸳鸯,她更想知道皇帝替人养儿子是什么感受:皇帝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若不知,那就更惨,他得戴一辈子的绿帽子,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连乔眼里闪烁着黝黯的光辉,嘴角却轻轻弯了起来。
好不容易熬过了年关,到了正月底,合欢殿便传来孙柔青阵痛的消息。
连乔刚刚晨起,还在梳妆,闻言诧异回头,“淑妃这么快便要生了,不是才八个月么?”
顺安低着头,恭顺的答道:“太医都说淑妃娘娘体质偏弱,恐怕撑不到足月生产,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发作得这样快。”
看来连老天爷都不帮着孙柔青,她就算侥幸生下一位皇子,这皇子注定了不会健健康康的。
连乔心下稍安,对着铜镜将最后一支玉钗别上,起身道:“那咱们也过去瞧瞧吧。”
身为贵妃,关心宫里的其他姊妹也是分内之事。
连乔带着紫玉、顺安二人匆匆赶到合欢殿,发现穆皇贵妃等人已经先过来了,个个都是一副焦急面孔——不知是担心孙柔青不能顺利生产,还是担心她太过顺利。
连乔向穆氏欠了欠身,方关切问道:“淑妃妹妹眼下如何了?”
尹婕妤口快接上,“稳婆和太医都在里头忙着,咱们也不知里头的情形。”她悄悄摆手,“听说淑妃产道狭窄,这一胎还不容易生下来,稳婆们已经在里头忙了快两个时辰了,孩子的头还没出来呢!”
连乔不禁蹙起眉头,她虽然有过生产的经验,但被尹婕妤这么一说,还是不免心底恶寒。
穆氏轻声叹道:“贵妃生头两胎的时候也没这样艰难,可见淑妃到底福薄些。”
一边叹还一边摇头,似乎这福薄不仅限于淑妃,还会延续到她的孩子身上。
连乔不得不佩服这位皇贵妃深谋远虑,这么快就给淑妃母子安好罪名了,可见即便孙柔青平安产下一位皇子,这皇子命中也无法得到天子欢心。
连乔向飘着血腥气味的内室望过去,仅仅隔了一道烟青的帷幔,里头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不时传来女子惨烈的嚎叫与嘶吼,如同酷刑不断的炼狱。
连乔不禁凛凛的打了个寒颤。
此时帷幔之内,稳婆们也忙得满头大汗,只能竭力的劝道:“快了,娘娘,您再使点劲,小主子马上就快出来了!”
孙柔青下身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只觉这辈子从未这样难受过,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只有一点菲薄的希望支撑她抓紧身下的褥单,努力挤出身子里最后一线力量。
稳婆惊喜的喊道:“娘娘,小主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您再多用点力!”
这孩子简直会将她的性命磨掉,孙柔青模糊想着,在艰难的努力下只觉筋疲力尽,连意识都昏昏沉沉,不能自主。
那一处蓦地松脱下来,仿佛有某个未知的生命从身体里滑落出去,孙柔青直觉那是她的孩子,她急急地问道:“孩子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稳婆们的笑似乎有些僵硬,“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巨大的喜悦从胸中袭来,孙柔青也无暇顾及她们是否真心恭喜,只将两只汗津津的手在半空乱伸乱抓,“本宫的孩子呢,快将他抱过来,让本宫好好瞧一瞧。”
稳婆陪笑道,“娘娘,您产后虚弱,不如先歇一歇吧,小皇子让奴婢照看就好。”
四下里这样寂静,倘若孙柔青有心,一定能分辨出里头的不同寻常,但是她此刻全然沉浸在诞下皇儿的喜悦中,哪里顾得了其他,只忙忙说道:“快!让本宫抱一抱他。”
稳婆只好将孩子递给她。
孙柔青一把接过,只觉这孩子不声不响的,甚是安静,她不禁笑起来,“这孩子怎么哭都不哭?倒真是懂事。”
稳婆勉强陪着笑,那笑容却和哭丧着脸差不多。
孙柔青将手伸向襁褓,摸了摸婴孩内侧,惊疑不定的问道:“他身上怎么这样凉?”
她没生过孩子,不知道刚出世的婴儿是何模样,只能求教这些经验丰富的老人,“是不是该给小皇子加件衣裳?”
稳婆们的眼泪滚滚落下,俯伏在地,嚎啕哭道:“娘娘节哀,这孩子一出世便没了气息,纵然扁鹊再世也无力挽回呀!”
孙柔青不禁呆住,那尸身的凉意沿着指尖一缕缕传递到她身体里,令她觉得冰寒彻骨。
她茫然望向怀中那个死婴,紧闭着双目,连脸色都是僵紫的。孙柔青只觉心中枯槁,纵然酸楚无比,却一滴泪也下不来,明明已经伤心到极处。这个孩子,她一开始并没盼望生下,但直到失去以后,才知道她原来多么想要这个孩子,其时她已经一无所有,唯一属于她的就只有腹中取出的这块肉,但现在连这块肉也没了。
孙柔青牢牢瞪着双目,喉咙里咕咽作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最终两眼一翻,直直的向后栽倒下去。
殿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
楚源得知消息赶到合欢殿时,迎来的便只有一片死寂。众人更是垂下头,不敢直面皇帝,免得皇帝将怒气撒在她们头上。
“那孩子呢?”楚源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个稳婆从里头出来,颤颤巍巍的将死婴呈上,“陛下,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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