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车厢里连同他们随行的两位仆人一共才只有十四个人,男士占了多数,女性算上他们的女仆一共只有四位。苏冉大概听了听周围的谈话,感觉至少有一半都是讲着英语来参观巴黎万博会的英国人,就比如坐在离他们最近的隔壁那一桌的年轻兄弟,正在激烈讨论着这届巴黎万博会什么展品令人印象最深刻。
这时距离滨海布洛涅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趁着夏尼伯爵抽烟时,默默思索着接下来话题的苏冉听着列车压过铁轨咣当咣当的声音,看着眼前的车厢,忽然想起了一个非常应景的故事。
在伯爵熄灭手中的卷烟时,苏冉清了清嗓子:“还有很长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我想起之前旅途时在船上听到的一个关于火车旅行的有趣故事,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当然。”夏尼伯爵身体向后靠进了松软的椅背中,眼前这位小姐脑中总是充满各种奇思妙想,和她待在一起永远都不会感到无聊,“我相信您的故事绝不会让人失望。”
苏冉对着他神秘一笑,微微压低了声音,制造出了一种悬疑的气氛:“我要讲的故事名字叫做《东方快车谋杀案》。”
开始专注讲述的苏冉没有发现,在她说出这个故事的名字的时候,坐在隔壁桌的年轻男子忽然向这个方向投来了充满兴味的一瞥。
《东方快车谋杀案》大概是最脍炙人口广为人知的侦探推理故事之一了,电影都翻拍了五六次。大学时苏冉参加的话剧社将这个故事成功搬上了舞台,作为编剧之一的她因为要写剧本,反反复复研究了很多遍阿婆的书,主要情节和所有的线索都记得非常清楚。
很快,在苏冉栩栩如生的讲述中,故事发展到了发现死者的第一个高潮。
“上帝。”伯爵在苏冉停下来喝茶的时候轻吁了一口气,从紧张的情节中缓了缓神,拿起了手边的咖啡,“不过我总觉得这位死者雷切特先生听起来似乎罪有应得。无论如何,这个故事太精彩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听您继续讲下去。”
苏冉示意伯爵稍安勿躁,让女仆珍妮从她随身的小箱子里取了一张纸和一根炭笔,然后凭着记忆将故事里那列车厢的布局图画了出来。
推理故事如果少了自己推理的参与,会丧失许多趣味。
就在她把这张图递给伯爵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句语调稍显奇怪,发音生涩的法语:
“十分抱歉,请原谅我贸然打扰两位的谈话。”
苏冉循声看去,发现开口搭话的正是坐在邻桌的那对英国兄弟中的哥哥。
这是一对外貌颇为惹眼的兄弟:哥哥看起来二十出头,眼窝很深,有着一个又细又长的鹰钩鼻,鼻尖锐利,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凝神深思;坐在他对面的弟弟还处在少年的模样,但已显露出和哥哥如出一辙轮廓深邃的英气。两人有着一模一样的浅灰色眼睛和黑色的头发,还有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
在哥哥转向他们这桌时,那位十几岁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桌布,看起来像是在因为什么事情生着闷气。
被贸然打断的夏尼伯爵有些不悦,他收起面对苏冉时的一贯温和,语气彬彬有礼却透出明显的冷淡:“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这位先生?”
“我叫迈克罗夫特,这位是我的弟弟,我们来自大英帝国。因为祖母是法国人,所以略懂一些法语。”年轻男子似乎也对自己太过贸然的行为感到窘迫,但他很快就把这份不自然压了下去,用着不甚熟练的法语继续说道,“就在刚刚,我无意中听到这位小姐讲述的故事,一下子就被其中的情节吸引,忍不住从头到尾听了下来……还请两位原谅我的失礼。”
伯爵看起来更不开心了,但良好的教养让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如果您只是因为这种事情特地来道歉,那大可不必。”
这位名叫迈克罗夫特的青年脸上又浮现出刚才那种窘然,他像是在积攒勇气般停顿了一下:“不知……您是否介意我和弟弟暂时加入您和这位小姐的谈话,让我们有幸听完这个扣人心弦的故事呢?”
听到他的话,苏冉和伯爵相对着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眼里看了一抹惊讶。
不知想到了什么,伯爵忽然一笑:“我可以理解您的心情,我的朋友,不过我还需要征询女士的意见。”
“当然。”迈克罗夫特继而将他期待的眼神落到了苏冉身上,就连他的弟弟此时也抬起眼看了过来。
顶着三位男士的目光,苏冉顿时感到压力有点大。
她仔细看了一眼夏尼伯爵,发现对方的表情并没有刚开始那般不耐,心中稍微有了底。
故事待会还要继续讲,难道真的为了不让对方听到而故意压低声音吗?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当然,我的荣幸。”苏冉对着那对兄弟礼貌地笑了笑。
“再一次感激您的宽容和热情。”迈克罗夫特将右手扶在胸口,对着他们欠身行了一个礼,“请容我重新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叫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弟弟夏洛克·福尔摩斯……”
后面寒暄的声音渐渐在苏冉耳边远去,她的脑中只嗡嗡回响着一个响亮的名字:
“Sherlock Holmes”.
等一下……
她回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伯爵的那位外甥,似乎姓莫里亚蒂来着?
作者有话说:
*扇子迅速地打开又合上在维多利亚时期的扇语是“你太残忍”的意思。
*迈克罗夫特的外貌描写参考了原著《希腊译员》,请大家自动带入杰里米·布雷特年轻时候的脸。老迈一定是后来坐办公室坐久了才发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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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X5
苏冉完全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形容现在的心情。
她不知道此刻乱跳的心脏是因为见到活生生的福尔摩斯而激动不己,还是在震惊于自己想要招揽的青年才俊居然会是近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个超级反派。
“苏小姐?”夏尼伯爵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抱歉,多了两位听众,我只是在想着如何把这个故事讲得尽善尽美一点。”她对着夏尼伯爵抱歉一笑。
冷静下来的苏冉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正是福尔摩斯在听波洛的案件。
前者是“侦探小说之父”阿瑟·柯南·道尔创作出的世界第一大侦探,理性冷淡,智商超群,情商稍欠,致力于在犯罪现场身体力行地寻找一切蛛丝马迹,通过层层排除、推理演绎的方法侦破各种疑难案件。
后者则是“推理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最经典的神探,话唠幽默,擅长心理分析,对于猎犬式的侦查方式很是不屑,常常坐在椅子上听听警察报告或是采访疑犯,再用一用“小小的灰色细胞”,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
她的无心之举,竟然不小心让侦探小说中最经典、风格又迥然不同的两位大侦探隔空“见面”了。
这是柯南·道尔对阵阿加莎·克里斯蒂?
福尔摩斯PK波洛?
苏冉刚刚平静一点的心情马上因为这个念头再次激荡起来。
她不禁转眼仔细打量起这位传说中的福尔摩斯先生——那张白净的小脸线条柔软,双颊还带着点婴儿肥,鸦羽般的睫毛因为思考正轻轻眨动着。
谁能想到眼前这位相貌清秀表情严肃的少年,长大后会变成流芳百世坐拥粉丝无数的名侦探呢?
不过苏冉依旧很好奇,少年福尔摩斯虽然未开始他的侦探生涯,但聪慧如他,现在作为一名“读者”,到底能不能看破阿婆精心设计的诡计?
《东方快车谋杀案》讲述了半夜被大雪逼停的东方快车上,一名美国乘客在次日清晨被发现死在自己反锁的包间内,身中十几刀而亡。车外漫天大雪,被打开的窗外没有脚印,杀人的凶手只可能在同一车厢内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一样身份背景的十二名乘客和一位列车员之中。
整个故事跟随比利时神探波洛的视角,从他为何会上车,车上有哪些乘客,死亡当夜他的经历讲起,到第二天对死亡现场的调查,和对十三个嫌疑人问询的展开,最终揭开了这个震惊离奇又合乎情理的事件真相。
作为阿婆的代表作之一,这个故事的精彩之处就在于看似关键的线索和证据在故事发展中一个个被抛出,却又一次次被推翻。每个人的证词都天衣无缝,在案发现场取得的证据疑点重重,指向的每一位嫌疑人都可以被完全没有嫌疑的人证明清白。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东方快车谋杀案》的时候,心中怀疑的凶手对象几乎在所有乘客间轮着换了个遍。
在这个案件里,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凶手,每个人似乎都有杀人动机。
原因无他。
因为这十三人每个人都是凶手。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这个故事里首创了这个令人拍案叫绝,全人类只能使用一次的诡计。
苏冉画的车厢平面图此时被福尔摩斯兄弟拿在手中,两个人正凑在一起,低头仔细研究着故事中各个人物在车厢中住的位置。
见苏冉做好了继续讲下去的准备,迈克罗夫特便将手中的图纸礼貌地递了回来,肃正了神情,夏洛克则彻底转过了身子,浅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看着她。
苏冉暗暗吸了一口气,心中燃起熊熊的战意。
如果把这看作是一场两位推理大师的巅峰对决,那么现在她就要作为阿婆和波洛的代言人,与福尔摩斯一决高下。
“先生们,听这个故事最大的乐趣莫过于亲身参与这场智力游戏。”苏冉微笑着,视线一一看过三人,在落到夏洛克脸上时,不自觉地停留了更久,“故事讲到这里,我们已经见到了所有出场人物,了解了案发当天的情形,以及凶杀现场的种种线索。接下来,我们的侦探先生波洛将对车厢内所有的乘客进行取证问询。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一问在座的各位,对于凶手的人选目前有什么想法和推测吗?”
气氛安静了几秒,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夏尼伯爵作为年龄最长,也是地位最高的人,率先开了口:“这个案件疑点如此众多,线索却又互相矛盾,说实话我真是一头雾水。但如果一定要让我作出大胆的推测,考虑到死者身上十几处刀口的力度和用手习惯的不同,就像波洛先生和医生在调查现场时讨论的那样,我倾向于凶手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再联系到故事刚开始时,明明相识的德贝汉小姐和阿巴思诺特上校却在上车后假装陌生人,我认为他们两人嫌疑最大。”
夏尼伯爵的猜测几乎和苏冉当年开始的想法一模一样,但这样想下去很容易被阿婆设计出来的镜像所欺骗,毕竟接下来十三个人将串通在一起,互作伪证,上演一出自导自演的巨大假象。
苏冉含笑的表情不变,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了福尔摩斯兄弟。
夏洛克侧头看了一眼迈克罗夫特,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哥哥先开口。
迈克罗夫特将十指交叠,抵在了自己微微上翘的下巴上:“我想先整理一下目前的线索,如果有什么遗漏和错误的地方,还请小姐您及时补充指正。”
“当然没有问题。”苏冉颔首。
他回忆着刚才看到的平面图,视线因为专注的思考而变得失去焦点,缓缓沉吟道:“死者雷切特先生住在一等铺位2号床,尸体被发现时,房间的链条从里面锁着,窗户被打开,他的房间内还有一道可以被闩上但和隔壁3号铺哈伯德太太房间相通的门。”
“您说得没错。”苏冉给予肯定,车上各个乘客住的位置在整个案件中非常重要,这也是为何她一定要将车厢平面图画出的原因。
随着大脑飞速的运转,他的眼里渐渐亮起一种如闪电般的敏捷光芒,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起来,仿佛这样才能跟得上他跳跃的思绪:“死者遇害时处于被麻倒的昏迷状态,身上一共有十二处刀伤,有一两处非常轻微,三处致命,其中有几刀是在死者死后才戳上去的。在尸体周围,发现了死者枕头下一把装满的枪,睡衣上衣口袋中一块被磕坏的金表,表上的时间显示为一点一刻。”
迈克罗夫特极其清晰又富有条理地总结着,散乱不堪的线索和稍有不慎就会被漏掉的细节在他的组织下,变成一根逻辑鲜明的链条。
“他的房间里同时找到了一条绣着H的女士手帕,一根烟斗通条,疑似凶手留下的一根烧过的扁平火柴,以及被烧掉的碎纸片。纸片上被侦探波洛先生还原出了「小黛西·阿姆斯特朗」这个名字,从而牵涉出了一桩多年前发生在美国的女童绑架勒索案,进而得知受害者的真实身份为‘凯赛梯’,是那件案子中杀害女童的凶手,当年因为钻了法律的空子,并没有受到法律制裁。”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所有的线索,才问道,“我遗漏了什么吗,苏小姐?”
“毫无遗漏,福尔摩斯先生。”苏冉感叹着,几乎想要鼓起掌来,“我深深地为您的记忆力和归纳能力所折服。”
夏尼伯爵也因为这一连串条理清晰的总结露出赞叹欣赏的目光,举起手中的杯子向迈克罗夫特致意。
苏冉本来在期待着少年夏洛克展现出的绝佳推理天赋,没想到却率先领略了哥哥迈克罗夫的风采。毫无疑问,作为名侦探福尔摩斯的兄弟,他也是一位头脑极为灵活的人物。
“没有听到证词前,对于究竟谁是凶手下结论或许还为时尚早,不过我目前能确定的事倒是有几件。”迈克罗夫特神采奕奕,修长的手指扣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首先,凶手作案的动机一定与那一桩美国的陈年旧案有关,考虑到那件案子又间接导致了四个人惨烈的死亡,我个人倾向于这起凶杀是当年相关人士的复仇。
“第二,凶手一定是从那被闩上的门中出入的,接下来我很好奇隔壁哈德比太太的证词。
”第三,侦探波洛先生虽然在前一夜一点差二十分时,被雷切特先生的叫声惊醒,并随后听到他对列车员讲话。但说话的声音讲的是法语,而我们都知道死者不会讲外语,否则他就不会聘请麦克昆先生做他的秘书。由此得出结论,那时讲话的一定不是死者本人。”
“啊,我竟遗漏了这个细节。”夏尼伯爵懊恼地摇了摇头,“这么说那时雷切特先生就已经遇害了。”
迈克罗夫特扬起嘴角,这是苏冉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可以称为表情的波动,那一抹近似微笑的弧度里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狡黠:
“我可没这么说,伯爵大人,我只能肯定说话的人绝对不是死者。”
伯爵疑惑地挑起眉,似乎并不明白这两者到底有什么不同:“凶手在凌晨十二点四十分杀死了死者,为了混淆作案时间,故意将停在一点十分的怀表塞入他的口袋里当作干扰证据,却粗心地在作案要被发现时紧张地讲了法语而露出了马脚——这完全说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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