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并不熟知历史,但十九世纪中叶的法国在苏冉的印象里并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整个法兰西的政权在帝国和共和国中交迭,更不要提闻名后世的巴黎公社也会在这个时间发生。
摆在苏冉眼前最大的问题便是,作为一个没有身份,一穷二白,长相还格格不入的东方人,她究竟要何去何从?她不认为贸然接触外界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可是,这个男人愿意收留她吗?而她,又能回馈给对方什么呢?
男人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不难想象,如果事实真如她所说,她是以那样超现实的方式出现在他的地下宫殿里,那么她此刻必定在烦恼落脚的地方。
托复杂的人生阅历所赐,她并不是男人见过的第一个东亚人。
她自称二十五岁,但看起来却远比实际年龄要小上许多,那柔和的五官轮廓里写满了属于东方的异邦风情。虽然和当下流行的巴黎审美大不相同,但若让这些眼光挑剔的巴黎人来评判,大部分人也都会毫无异议地认为这是位漂亮讨喜的小姐。
那双深咖色的眼睛灵动又充满生机,皮肤在烛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直顺的长发如黑色丝绸一样披在身后。
不难看出这位小姐在来到这里之前一定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因为即使是最富裕最有权势的巴黎贵妇们,都难以养出这样透净的肤色和柔顺的长发。
她让男人想起深藏在海底的珍珠,摇曳在晨曦中的百合。纯净,又美好。
戴着手套的五指慢慢收拢,男人下意识地拂过嘴唇,那上面还残留着对方手背细腻的触感。
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距离另一个人这样近。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吻另一个人的手!
上帝难道还没有抛弃他吗?
那在抚摸她的脸颊时,就在心底滋生出的那一种渴望突然又强烈地涌现出来。
他想起幼时在卢旺曾误闯进过他房间的那一只百灵鸟,冥冥之中他觉得它大概是上帝派来的使者。
为了留住那小小的生机和陪伴,他关上了自己的窗户。冒着被毒打的风险,他悄悄偷来家里的小麦和牛奶,日夜和它唱歌说话。可那只鸟还是疯狂地在他房间里乱飞,在三天不吃不喝之后,因为体力透支死在了他的地板上。
那天晚上,他将它冷掉的尸体放在他的枕边,终于拥有了他幻想过的陪伴。
虽然只有一夜。
现在,这个突然掉落在他生活里,像珍珠一样的姑娘,如果他将她小心捡起,擦去浮尘,然后用最华贵牢固的蚌壳细心珍藏,是不是就能一直拥有?
面具完美地掩盖了男人脸上的贪婪,只有那双闪烁的眼睛里泄露出他此刻心绪的激荡。他没有丝毫抵抗,任凭自己屈服于这火热渴望里。
他开口,声音温柔又甜蜜,如同塞壬的歌声一样迷惑人心,引诱着她跌入他的陷阱:“如果您无处可去,请尽可把这里当作您自己的家一样住下来。”
苏冉闻言惊讶地抬头,看到刚才还泛着冷酷色泽的眼睛此时竟流露出火热而明亮的色彩。
“我的宫殿虽只为我一人修建,但装下您这样一位娇小的小姐还是绰绰有余。”他行了一个贵族的礼节,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从容优雅的美感,“在此之前,我要先请求您的原谅,它还没有布置完美,如果您选择留下,还需要请您多容忍几日这里的杂乱。”
苏冉受宠若惊地睁大眼:“您为何要道歉?从头到尾都是我给您添了麻烦!”她不自觉地想要上前一步,脚下却差点被地毯的边缘绊倒。
男人的反应比她还要快。他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好站稳。
“当务之急,是帮您找一双合适的鞋。”两人骤然拉近的距离让他刚刚平静下来的血液再一次翻腾起来,他垂下眼,害怕眼神泄露出自己的秘密。
苏冉只觉得眼前男人一矮,下一秒,一只微凉的手掌便握住她的右脚脚腕,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脚面抬起,把她的脚放到了他左手的小臂之上。
苏冉被男人这一连串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对方用自己小臂的臂骨在测量她脚掌的长度。
这个时代的法国贵族,都是绅士得如此不拘小节吗?
她忍不住想。
量好尺寸,男人满意又小心地放下她的脚,抬头看到她脸上呆愕的表情时,起身的动作一下变得僵硬。
“您生气了吗?”他还维持着单膝半跪在她身前的动作,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和紧张,“我只是想要测量您的尺码。”
他刚才的动作彬彬有礼,又因为一直戴着手套的缘故,并没有让她觉得冒犯,甚至还有一种自己被悉心呵护的错觉。
苏冉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仔细想想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很快把这件事和刚才的吻手一样,归为一个二十一世纪东方人的少见多怪。
不过男人单膝跪地的动作还是让苏冉十分无所适从:“先生,您快起来,我怎么会生您的气?”她想要把对方拉起来,又不确定这样的肢体接触在这个时代是不是太过越界,“我只是惊讶您对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实在是太好了,您不怕我对您心怀不轨吗?”
“我相信您。”男人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深深望着她,准确的说他的目光从始至终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太久,“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您的出现,简直就像是神的恩赐。”他将右手放在心口,磁性的嗓音中一种近乎于决绝的虔诚让人感到迷醉,“您愿意留下来吗?我以生命起誓,绝不会伤害您半分。”
男人庄重起誓的样子让人根本无法拒绝,此刻的苏冉也别无选择:“当然。我只是担心永远都无法报答您这样的恩惠。”
“您愿意留下来,与我这躲在地下的可怜虫作伴,就是最好的报答了。”男人静静地说。
测量了她的尺码之后,男人还仔细地询问了苏冉的喜好和其他的需求。苏冉表示只需要一些最简单最普通的换洗衣物,并再三叮咛一定要买最普通最便宜的东西便好。
男人听了她的要求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临走前十分体贴地将自己的披风留给了她,还搬了好几大箱书摆在她身旁,供她消遣打发时间。
如果说这莫名其妙的穿越唯一带来的惊喜,那便是她无师自通点亮了法语天赋。刚才男人夸她的法语说得像巴黎人一样好时,她只能干笑着应下了这份称赞。
男人离开后,这诺大燃着白色蜡烛的地下空间便显得过分诡异了。周围还很杂乱,活动范围被困在地毯上的苏冉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让她十分焦躁,也没有一点安全感。
这位先生的好心收留虽然解了她燃眉之急的生存问题,但选择生活在地下,对方明显不想和主流社会有过多牵扯,她也实在开不了口请对方帮助她解决身份问题。对方对她仁至义尽,她不能再给对方添无谓的麻烦。
可解决不了身份,她就无法在这个社会行走,就没有办法自力更生。
苏冉在地毯上焦躁地走了好几圈,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叹一口气翻起箱子里的书。
箱子主人的阅读兴趣很是广泛:文学、音乐、建筑、历史、哲学、自然科学……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其中法语书最多,英文书次之,她还看到一些意大利语和类似阿拉伯文的书籍。
大部分书都有被翻看过的痕迹,绝不是买来装点门面的装饰品。她暗暗咋舌,心中对这位面具先生的学识肃然起敬。
要是能看到现在的报纸就好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现在所处世界的一切。
挑了两本历史和人文学科的书籍,苏冉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不一会儿便忘我地看了进去。
没有光线的变化,也没有钟表的参考,时间在地下的流逝是模糊而缓慢的。
逐渐干渴的喉咙和空泛的胃袋让她越来越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书页上,通过四周逐渐降下来的温度,苏冉判断应该是到了晚上。
因为连着地下湖的缘故,这里的气温还是非常阴凉的。到了最后,她索性将书推到一边,披起男人的斗篷。
披上斗篷的瞬间,她的周身就被一股若有若无的木调香气包裹起来。这种陌生的味道再次提醒她,未来马上就要和一个十九世纪的法国陌生男人生活在一起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叹气,盯着烧得越来越短的蜡烛,一会儿猜测着她在现代突然失踪会引起什么样的恐慌,一会儿又想象起这1867年的巴黎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出去看看呀。
不知又过了多久,苏冉终于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忙高兴地站起身,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张望着。
男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地下,她没有看到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他怀中抱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纸盒,左手手上则提着一个很大的篮子。
“您回来了!”苏冉毫不隐藏自己的欣喜。
男人一眼便看到那个站在高台中央,满脸笑意望着他的女孩。她被烛火照亮的脸庞带着一种圣洁的光芒,让他的心狂跳起来。
脚下的步子更快,他几乎是健步如飞走到她的面前。
“您一直在等我吗?”男人放下手里的东西,专注地看着她的脸,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新奇、困惑和欣喜的神情。
这句话落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慌忙改了口:“您一定久等了吧?请您原谅我,我在整个巴黎城都找不到满意的东西……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您饿了吗?想先用餐还是先试一试为您买的东西?”
男人一连串的问题让人目不暇接,说到最后的语气里竟又带上了些许讨好恳求的意味。
明明她才是接受帮助处于弱势的一方,苏冉惊讶,却没有过多纠结这个疑问:“我能先喝点什么润润嗓子吗?”她的注意力全部被堆在她脚边的盒子所吸引,这些盒子系着漂亮的缎带,还散发着香气。
“我想先看看您跑了这么久为我挑选的东西,我希望它们并没有让您破费?”她有些怀疑道。光看着这些做工精良的盒子,就知道里面的东西绝对价值不菲。
“这些事您不需要担心。”男人搬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下,又从带来的篮子里拿出一个水晶杯,倒了一杯淡红色的液体递到她的面前。
苏冉接过小小地抿了一口,如她所想确实是红酒。酒精度数很低,喝起来更像是一种味道略显奇怪的果汁。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现代化城市上下水道,因为卫生问题,葡萄酒被认为是相对水来说更卫生的饮品。
一口气喝了小半杯,苏冉突然想到,既然连干净的饮水源都难以获取,那么这个时代的人是怎么解决排泄污水和洗澡问题的?
她的视线掠过不远处的那片地下湖,在喉咙里的那口酒瞬间就有点咽不下去了。
“您怎么了?脸色为何突然如此难看?”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的男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的变化。
她急忙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放到一边:“我没事,只是喝得有些着急了。”
天哪,在搞清楚如何解决个人卫生问题和处理生活污水处理之前,她是绝对不会再吃喝一点东西了。
男人确定了她的神色无异,这才放心地继续刚才的动作,将摆在她脚下的盒子一一打开。
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时,苏冉微微张开了嘴,完全忘了刚才纠结的问题。
第3章 3
在她面前的盒子里摆着三双鞋,每一双都如艺术品般美轮美奂,让人移不开视线。
左手起第一个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双淡粉色的缎面平底鞋,鞋尖用银色丝线绣着两朵缠绕怒放的玫瑰;中间的盒子里是一双乳白色的缎面坡跟鞋,贴着鞋口的弧度匝了一层薄薄的蕾丝,蕾丝之上缝了一圈白色的珍珠;最后一个盒子里则放着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面高跟鞋,鞋面上用泪滴形的钻石镶制了一整条如同橄榄枝叶的花纹,一直蜿蜒到脚腕的绑带上。
女人对于衣鞋珠宝的抵抗力总是差一些的,尤其在如此精致美丽的物品面前。
苏冉静静地欣赏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先生,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蹲在她腿边,闻言略带失望又像是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您果然不喜欢这些俗品。”
苏冉急忙反驳:“您说什么呢?我很喜欢!”如果面前的几双鞋只能被称为俗品,那她在现代社会大概连俗品都没用过几个。
这难道是她这种平民和这个时代贵族的审美差异吗?
男人的眼睛被她的话点亮了:“您真的喜欢?”
“当然,这是我见过最漂亮——”
“那么,它们就是属于您的。”男人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面具下方露出的嘴唇轻轻扬起。
他拿起中间那只白色的珍珠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将它套上了她的脚。尺寸如同灰姑娘的水晶鞋,完美合适,不差分毫。
他的手掌托着她白皙的脚腕,明明黑色手套带着一种天然的禁欲气息,这一黑一白强烈的颜色对比却莫名让眼前这幕带上了一种桃色的意味。
心跳乱了一下,苏冉不自觉地抽了一下脚。
下一秒,男人就顺着她的动作放开了她。
“您还要试一试剩下两双鞋吗?”他侧过头来看她,金色的瞳孔里盛满纯然的欣喜,热烈如同五月盛开的玫瑰。
那喜悦纯粹得没有一丝邪念,刚才那一瞬间的暧昧粘稠仿佛也只是苏冉自己的错觉。
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被拒绝的男人有些隐隐的失望,却细心地帮苏冉将另一只脚的鞋也穿上,然后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让她走了两步。
“很适合您。”他看着她脚上的鞋,低叹了一声,“现在,您该用晚饭了。”
被带到餐桌边的苏冉,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莫名收下了她本想拒绝的礼物。
柔软的餐巾铺在腿上,银制餐具和水晶杯在蜡烛的照映下发出朦胧而晶莹的微光,如果忽略周围的环境,她就像坐在现代一家高档的法餐料理店里。
男人将盛着晚餐的托盘放到她面前,揭开保温的银质盖,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扑鼻而来。
摆在最中间的上好瓷盘里盛着一份浇着红酒酱的小牛肉,右手摆着一只与茶杯造型相似的汤碗,看起来像是一份蔬菜浓汤。左手的小盘中盛着几片切好的肉冻还有面包,果酱和黄油分别装在两个华丽精致的小碗中。
在经历过那几双华美鞋子的冲击后,这远超预期的食物已经让她没有那么惊讶了。她看着男人踱步走到了桌子的另一面,在她的对面站定,疑惑地问:“您不一起吃吗?”
“我已经吃过了。”他重新将她的酒杯斟满,推到她面前,燃烧的烛火在那张面具上明明暗暗地跳跃着,也将那双眼睛半隐在阴影中。如大提琴般动人的声线停顿了两秒,再一次拉响时带着明显的疑惑,“……您难道想和我一起用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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