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
苏冉逐渐发现,这位先生会在一些极为普通的人情往来上展露出极不正常的笨拙和天真,就好像——
就好像他从未有过正常人的生活一样。
联想到他提过的从八九岁就开始的流亡生活,她不由自主地就对对方多了几分同情,还带了几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出自母性的怜爱。
“除非在您眼里我不配和您同桌吃饭。”她半开玩笑道。
“您说的这是什么荒唐话!”他立刻激动地高声反驳,“如果您不觉得对着我这张面具而大倒胃口的话,我当然愿意和您共进每一餐!”
男人激动的样子吓了她一跳,但感受到对方身上那即使戴着面具也遮挡不了的喜悦时,苏冉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虽然对她来说,她不觉得两人同桌吃饭是多么特殊的事情,但如果可以为对方带来哪怕一点快乐或是安慰,那么无论是多么细小的事情她都是愿意做的。
毕竟她欠他的太多了。
苏冉想了想,带着试探的口气询问道:“不知您还有没有胃口?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帮我消灭掉一半的食物吗?这份晚餐的量对我来讲有些太多了。”她俏皮地对着他眨了眨眼,“S’il vous plat?(求您了?)”
男人呆呆地望着她,一步一步,如同被灯火吸引的飞蛾,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滚动的喉结上下翻滚,就像是他体内完全无法消化的情绪。
他开口,语气轻柔,如梦似幻:“当然,乐意为您效劳。”
整个晚餐的过程十分安静,两人也没有过多的交谈。
男人一直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情绪里,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心跳加快,莫名亢奋,让他根本尝不出这全城最出名的小牛肉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只想一直注视着这个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却又害怕自己肆无忌惮的目光会冒犯到对方。
苏冉没有太注意到男人的状态,全神贯注地品尝着这在十九世纪的第一顿晚饭。虽然早了两百年,但今晚这些食物的味道和工艺一点都不比她在现代吃到的差,足见此时传统的法国菜已经发展得相对成熟了。
直到杯盘碗空,苏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才想起那被抛之脑后尴尬的下水问题。
没想到,在她的旁敲侧击之下,这个她最担心的事在这地下完全不是问题:在一个单独的石室里,她看到了接近现代的洗手间设计,不光有大理石的洗手池,一个浴缸,甚至还有一个冲水马桶!
“您简直是位天才!”苏冉拧开镀金雕花的水龙头,用手指摸了摸流出的干净的冷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您过誉了,这些并不是我自己的设计。我只是引进了英国那边这几年很流行的「水橱」*的概念。”男人注视着她熟练开关龙头洗手的动作,心中对女子出身的疑惑一闪而过,“只是现在还没有来得及通热水,我一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热水?您在这地下还装了锅炉吗?”苏冉再也忍不住,惊喜地叫出了声。
“锅炉?——嗯,是的,您可以这样理解。”被她的喜悦所感染,他下颌的线条也柔和了下来,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想到刚才男人给她展示的种种精巧的设计,虽然身处地下,但他的智慧已经把这里变成了十分舒适而又方便的居所。苏冉崇拜地仰起脸,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您绝对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建筑大师!真可惜您的才能只能隐藏在这地下,否则您一定能建造出流传千古的建筑。”
“有您的赏识已经足够了。”男人的眼睛闪了闪,难得地躲闪着她的目光,侧头露出的耳廓却有些发红,“在这里,您有任何需求都请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一定都会为您实现。”
酒足饭饱,现在又能愉快地解决个人卫生问题,整个人放松下来后,倦怠感一下子就席卷而来。
苏冉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接着他的话小小地调侃道:“那恳请这位无所不能的大师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
“差一刻十一点。”男人掏出一块金色的链式怀表看了看时间,将它从自己的马甲上解下递给她,“我想您应该比我更需要这个。”紧接着他又为没有舒适柔软的床铺招待她而道起歉来,“我本想把我睡觉的地方让给您,但实在怕吓坏您……今天出门时我已经为您订了床铺,请您再忍受两日。”
男人一直都用这与他贵族身份毫不相称的谦逊姿态对待她,苏冉隐约察觉到这大概来源于男人一直以来孤寂的生活而产生的对于陪伴的渴望。
这样的认知让她再次对男人怜惜起来。
“请您不要再对我道歉了。”她笑了笑,“毕竟我才是搅乱您生活,给您添麻烦的那个人。您也不想听到我一整日对您道谢吧?”
“当然不,请原谅我的疏忽。”男人说着又道了一个歉。
苏冉被他真挚的笨拙弄得哭笑不得,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您可以不用vous(您)来尊称我,直接用tu(你)**,或者叫我的名字就好。”
男人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低声问:“On peut se tutoyer,Sue(我们可以用你相称吗,苏?)”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这普通的名字用他那样醉人的嗓音喊出来,都带上了几分华彩。
“当然可以。”她小小地花痴了一番,目光在他脸上的面具上转了一圈,忽然有一点好奇拥有这样完美声音的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是因为称呼变化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又或许是困倦放松了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先生,既然你已经决定在地下安定下来,就不需要遮盖自己的脸避人耳目了。你没有考虑过摘下面具生活吗?”
感受到那如水的温柔目光瞬间冷如寒冬的冰面,苏冉知道她踩到了对方的雷区,心中暗叫不好。
男人猛地向前一步,俯身将她逼至墙边,身上的气质陡然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阴暗而危险。
“在这里,你是我最尊贵的客人,我悉心供你差遣……只有一条!”他的脸停在她的眼前,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跳跃的怒火和冷酷,那如同兽类的目光,下一秒就能将她撕碎。
“收起你多余的好奇心!”他的手隔着空气虚抚过她脸颊的轮廓,最后停在她颈侧,带着一种危险的暗示,“不要学潘多拉,打开那只充满灾祸的魔盒。”
她心脏一颤,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只怀表,几乎不能呼吸。
看到她安静迅速地点了点头,他后退一步,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压迫瞬间消失。
“我去给你拿毛巾来,你需要休息了。”他没有什么语气地说道,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苏冉看着男人疾行远去的背影,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
是她逾越了。
直到躺上那被男人铺得柔软得如同睡在羽毛的垫子上时,苏冉的思绪还是十分混乱。她翻了一个身,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坐在书桌前书写的背影上。
情绪时而如火焰般热烈,时而又如寒冰般冷酷,前一秒露出孩童般天真质朴的眼神,下一刻又凶光毕现。
这真是一位神秘又矛盾的先生啊。
本以为会失眠,然而摇曳的烛光和潺潺的流水声编织成了一首强力的催眠曲,让她不一会儿就意识混沌起来。
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想,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会不会就回到自己家中了呢?
或许这一切,本来就是一场过于逼真的荒唐梦境……
听到身后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男人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无声地转过身来。
他从贴身的暗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小心地在苏冉的脸旁滴了一滴瓶中的液体,一股暗香霎时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男人收起瓶子,等了一小会儿,这才弯腰跪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次,他摘下了手上一直佩戴的皮手套,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手指缓缓地放到了女孩熟睡的脸庞上。
当指尖碰到那不属于他的温热时,男人终于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落到她的耳边,一下又一下,他爱不释手地抚摸她的长发,金色的眼睛里又燃起了那让人心惊胆战,似乎可以焚烧一切的热烈。
“Ma perle (我的珍珠)……”
作者有话说:
*1.1850年左右,欧洲大陆才由英国逐渐引进了洗手间的概念,那时候厕所被称为“water closet”,直译则为水橱。
**2. 法语中tu为你,vous为您。双方讲话时一方用“您”,另一方也必须使用“您”来称呼。在现实生活中因为涉及到身份地位关系远近等种种因素,两人之间用vous还是tu相称往往是个微妙而困惑的问题。
第4章 4
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盈满黄色烛光的怪异石穴,苏冉心中失望的同时,不由又升起几丝庆幸。
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她爬起身,试图寻找男人的身影,却首先看到了摆在她枕边不远处的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餐巾盖着的小篮子,篮子旁放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压着一支白色的玫瑰。
她先拿起卡片。
“亲爱的苏,
请原谅我昨晚的失态,面具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我无法想象摘下它的人生。
希望你没有生我的气。
请收下我最诚挚的歉意。
你忠实的仆人”
卡片上的花体字飘逸潇洒,署名的地方则是一片空白。
“P.S. 我需外出办事,中午便归。早餐在篮子中,Bon Appetite(祝你好胃口)。”
虽然对对方昨晚的威胁有些在意,但每个人心底总有不愿意让人窥探的秘密,真要追究起来,先越界的人是她。她本想今日好好向男人表达歉意,却没想到反而先收到了对方的道歉,真是不知道该说这位先生什么好。
苏冉读完卡片,抬手拿起那支新鲜欲放的玫瑰,娇艳的花瓣上还沾着清晨未干的露水,花茎上用黑色的丝带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注意到花茎上的尖刺全部被小心地剪掉了,这个小小的细节让她心中微微一动。
吃过早饭,怀表的时针刚指过十点。在地下这种没有昼夜变化的生活虽然不太愉快,但目前还没有达到让她难以忍受的程度。目前作为一个白吃白喝白住的米虫,苏冉实在是想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答对方。
她小心地披好男人的斗篷当作“外衣”,从她睡觉的一侧,沿着水边走向湖对岸的另一侧。
整个地下以那片地下湖为中心,是一个凹字形的结构,仅仅是过了一夜,苏冉发现这地下竟然有了许多变化。
首先在一些位置特殊的角落里,多了几面一人高的镜子,利用镜子反射光线的原理,整个空间比昨日明亮了许多。地上杂乱的箱子消失了不少,昨日还盖着防尘白布的家具此时也都被摆好,在灯火下闪着崭新的光泽。她出现时躺的那张红色的地毯被铺在了中央的高台之上,走上前去她才注意到,摆在中间她本以为是写字台的半圆形黑色桌子,其实是一架管风琴的琴身。
管风琴是乐器之王,没想到这位先生还是位严肃的音乐爱好者。
不过联想到对方堪称完美的声线,苏冉又觉得如果他在声乐方面毫无造诣,那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苏冉一面想着,伸手轻触了几个琴键,根据脑海中的记忆磕磕绊绊地按出了巴赫著名的《D大调托卡塔与赋格》的旋律。
恢弘而圣洁的音符从那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巨大的音管里响起,让她背脊窜上一股电流。她有点心痒,但还是理智地收回手。
她隐约觉得男人是领地意识很强的人,应该不喜欢让他人随便触碰他的物品。
苏冉从另一侧的台阶走下,来到凹字形的另一边。
这里与对面的“卧室”遥遥相对,被用来当作起居的空间。房间的中心是一个曲线优美的白色克拉拉大理石壁炉,壁炉上的墙壁两侧固定着两个由金色天使托起的三柱烛台。壁炉立面的顶部卷涡雕琢着贝壳的图案,波状边缘用卷曲的花草作为装饰,是典型的路易十五风格。
对着壁炉,摆着一张同样洛可可风格的扶手椅和一个雕花布艺的法式卧榻。柔软华贵的羊绒地毯已经铺好,卧榻背后的墙壁上打了一整排胡桃木的实木书架,几个装书的箱子和几幅用牛皮纸包着的画正摆在书架前的地面上,看样子是主人还没来得及整理。
对比昨天她看到的情形,她睡着后男人一定收拾了不少东西,估算了眼前的工作量后,她有点怀疑他是不是一夜没睡,而她一点都没有被吵醒。
苏冉很难不去想对方如此着急地收拾这里是不是因为她的关系。
低叹一声,她弯下腰去看那几个箱子。这是昨天男人留给她打发时间的书籍,想了想,她决定帮他把箱子里的书整理到书架上。
在苏冉觉得自己的腰快断掉的时候,她终于将几个箱子里的书按照语言和字母顺序整齐地摆到了书架上。
“呼……”擦了擦额头微微沁出的汗水,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
揉了揉腰,她十分期待男人看到这些书架时的反应,转过身,却被身后那个黑色斗篷搭配白色面具的身影吓了一跳。
“…先生!?”这经典的惊悚恐怖电影的扮相让还不是很习惯的她差点叫出声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他的视线悠长而沉静,不知道在那阴影中站了多久。
“我都没听见你回来的声音。”苏冉笑着拍拍心口,指了指她身后的书架,“希望你不介意我帮你收拾了东西。”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再次开口时语气十分冷硬:“以后不要再干这些事了。”
男人毫不领情的反应让苏冉原本开心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抿了抿唇,沉默半晌后,重新拉出一个弧度:“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了。”
看到她黯然下去的脸,他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悔恨和懊恼。
闭了闭眼,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小心仔细地沾上她的额头,像擦拭珍宝一样慢慢擦去她额头上残余的汗水:“你是我的…客人,你不应该做这种事。”
失落的苏冉没有注意到男人话语中奇异的停顿,也没有注意到男人过于亲昵的动作:“你是如此慷慨地帮助我,我总想要力所能及地为你做点什么。”
“哦,苏……”他低叹她的名字,示意她在壁炉前的卧榻上坐下,自己则再一次单膝着地半蹲在她的身前,“你不明白,看到你为我流汗受累的样子,才是对我最大的折磨。”
她疑惑地对上他的眼睛,却看到他的眼神中饱含着某种明显而深刻的痛苦。
“你在这里,我已经别无所求……”
他低下头去。
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此刻苏冉也看不见他的双眼。
可她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一刻离面前男人的灵魂这样近。
他的孤独如此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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