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话中隐隐透出的遗言式的坦然让苏冉的眼皮使劲跳了跳, 为了将她留在这里, 他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伤口会不会恶化到夺去自己的生命。
她感到一丝动容, 更多的却是无力的愤怒。
“可再这样下去, 你会死的!”看着埃里克眼中强撑着的几乎要涣散掉的光芒,苏冉再也控制不住提高自己的声调,“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苏,你不明白。”埃里克定定地看着她,视线变得悠长,声音在这一刻飘忽如同梦游,“失去你,才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眼帘眨动的频率越来越慢,漆黑的眼底慢慢飘起一层迷蒙的白雾。
“你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所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的存在对于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埃里克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最后微弱得像是耳语,几乎要伏在他的唇边才能听到。
“埃里克,不要睡。”苏冉捧着他脸颊的手颤抖着一点点收紧,语气中带着某种恳求,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他从这里拖出去,带回人间。
她低下头,一滴透明的水珠无声地跌落到埃里克右脸那张半月型的白色面具上,紧接着顺着曲面的弧度缓缓蜿蜒流下:“我想要知道你的过去……我想要听你讲述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苏冉湿润的目光慢慢地落到他覆盖着她的手指上,一枚熟悉的黑色的戒指闪烁着细碎但晶亮的微光。
她闭了闭眼,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埃里克,和我回到地面上去吧,让我带你去看医生,让我了解你……”
她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伸手摘下埃里克小指上那枚戒指,主动套到了自己右手的中指之上①。
在埃里克难以置信的呆滞目光中,苏冉轻轻地继续道:
“埃里克,活下去,这样未来或许有一天……我会爱上你。”
道林单手插在兜中,站在床尾,安静地对着提着药箱准备离开的塞弗医生点了点头,在这一刻将英国人的礼貌矜持发挥到了极致。
在套间的房门合上之后,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坐在床边的苏冉身上,目光在落到那只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死死扣着苏冉手腕男人的手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道暗色。
他向前走了几步,重新回到了烛光之下,明亮的光线将他上身白绸缎的马甲晕染出细腻的光晕,也勾勒出他不似人类的完美的轮廓。那双墨蓝色的眼睛随着光影的变化重回晴空般湛蓝澄澈,一如他干净的嗓音:“既然埃里克先生暂时脱离了危险,苏,你应该去休息一下,夜已经很深了。”
已经用过药注射过吗啡的埃里克陷入了近乎昏迷的沉睡,他的脸色苍白依旧,紧锁的眉头却渐渐舒展,露出一种平静安详的神态。
苏冉闻声转过头,对上道林关切的视线,压低的嗓音中满是感激:“抱歉,今晚给你添了许多麻烦……谢谢你,道林。”
他走到苏冉身边,在她坐着的椅边蹲下身,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她需要微微低下头才能对视着他的眼睛,这个俯视的角度让他英俊迷人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纯真。
“请千万不要这样想,苏,我很高兴自己能帮到你。”
道林眼中跳动的快乐是如此显而易见,让任何注视之人的心弦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对于埃里克先生的伤势我深感抱歉,可如果不是因为他,此时此刻我并不能在你身边……噢上帝,我心中的快乐或许太不合时宜,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因此感到欣喜。”
说到这里,道林扬起头,如天使般的无辜神情中带着一种请求的姿态:“请你原谅我,苏。”
几天前道林差一点死在埃里克剑下的惊魂场面还历历在目,看到他此时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几分欢快的样子,苏冉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迅速地为道林这种近乎天真的单纯而止不住地感到有些担心。
“不,我怎么会因此责备你?你不计前嫌地帮助一个曾经要置你于死地的陌生人,这样的胸襟和善良让我自愧弗如。”
他们此时正在道林落脚的位于巴黎歌剧院对面的The Grand Hotel的一间套房中,这个房间正好在道林客房的隔壁,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门相通。
今日下午两人分别时,一起陪同苏冉拜访过塞弗医生的道林很容易便猜到了她想要去探望埃里克的想法。他提出想要同行的请求虽然被苏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在深思熟虑之后,她还是请求道林为她在这家酒店中额外预定了一间房——如果埃里克的伤势太过严峻,她必须要有一个可以安置对方、请医生出诊的地方。
这本是针对最糟糕情况的准备,却没想到最后真的派上了用场。
从歌剧院出来的路上,埃里克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时回头看向她,静静地带着她在地下的迷宫里穿梭。有好几次,她揪心地以为他会倒下,像真正的幽灵一样,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巴黎地下的黑暗里。
虽然只是一个小时前刚刚经历的事情,那走出地下的十分钟却悠远得像是一场长梦。
道林听到苏冉的称赞,似乎想要竭力掩饰自己被心上人夸奖的喜悦,可他脸上的表情毫不费力地出卖了他。他在这时看向埃里克扣着苏冉的手腕,微微嘟起玫瑰花瓣一样的唇片,眼中的沮丧和受伤如同冬夜落下的雪片:“苏,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当看到另一个男人这样牵着你的手,那名为嫉妒的火焰折磨得让我发狂。”
他说完下意识地抬起伸出手去,但在触到苏冉的皮肤之前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轻声征询道:“……May I?”
苏冉被道林的反应逗得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她故意摇了摇头,在对方因为被拒绝而如丧考妣的黯然中,缓慢用力地抽出了埃里克自走出地下宫殿后就一直放开过的手。
她转了转通红胀痛的手腕,看着道林依旧蹲在她的身边,脸上带着那种让人难以抵抗的、类似动物幼崽一般的可怜神情,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做了一件非常不符合当下礼节,却是她想做了许久的事情——她轻轻揉了揉道林的发顶。
道林微微睁大眼,那双眼睛绽放出宝石一样的光泽,光洁如白瓷的脸颊上迅速飞起淡淡的红晕,这样的神情让他看起来俊美得更加不像真人。
苏冉收回手,笑了笑,脸上带着某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软:“你回去休息吧,今晚我在这张椅子上休息一下就好了。”
道林闻言忽然想到了什么,望着苏冉温情脉脉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快得像是壁炉柴薪燃烧时迸出的火星一样短暂而迅速。
“我在这里陪着你,苏。”道林的语气中有着少见的坚决,他指了指她身后不远处的一张法式的软榻和它旁边的一张小沙发,“这张躺椅会更舒服一点,我就在旁边,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叫我。”
苏冉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太过坚持便听从了道林的建议,作为整件事最大的帮助者,她十分尊重对方的立场,也怀着某种感激的心态,在这些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他开心一些。
只是在埃里克彻底恢复意识之前,她暂时还不能放心地留他一个人在酒店的房间里,更因为埃里克对她微薄脆弱的信任,她更希望他在醒来时,可以第一时间见到她的脸。
房间里很快只留下一根燃烧的蜡烛,接过道林拿来的毯子之后,本想闭目养神的苏冉在闭上眼后,很快就沉沉睡去,这两天连续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耗费她的心神和体力。
听到苏冉均匀沉稳的呼吸声,坐在她身侧的道林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①结婚订婚的戒指到底是戴在左手还是右手,世界不同地区会有所分别。西欧大部分国家和北美,以及后来接受此风俗的亚洲往往会戴在左手,另一些国家则戴在右手(西班牙、挪威、俄罗斯等等)。苏冉认知中的风俗是将誓约戒指戴在左手,这也是她选择将戒指戴在右手的原因(笑
道林:绿茶boy是什么?能吃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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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这周居然是……周更,这个频率简直让我自己感到垂泪沉默,日常抱歉quq!这几天连留言都不敢爬上来看ˊ_>ˋ突然有些理解了那些在纪念日没有给自己另一半准备礼物而龟缩在车里不敢回家的男人(喂泥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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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26
他侧过头, 那双眼睛在没有任何光线反射的情况下,在黑暗中闪烁着淡淡的蓝色荧光。
自从身体逐渐发生改变之后,道林慢慢发现自己不再需要休息, 夜晚睡眠只是为了体验荒诞不经的梦境, 进食不再是为了维持生命,而是纯粹满足口腹的欲望。所有人类的欢愉于他彻底摆脱了任何现实的意义, 一切都沦为了纯粹的自我享受。
他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幅画像,而画像本身则变成了他的肉身, 只要画像安好,他便能永恒。
道林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到苏冉面前,深情地注视着她沉睡的侧脸。
她倚在软榻弧形的低矮扶手上, 整个身体的轮廓似乎彻底要消融在盖着的毯子和身下展开宽大的裙摆里。她半蜷着身子,一只手臂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垂在身侧, 巴掌大小的脸从曲折的臂弯中露出,烟青色的眉头轻轻皱起, 仿佛在睡梦中还被什么东西深深困扰着一样。
他的视线随着她呼吸的起伏慢慢移到她微微垂落的手掌,就是这只纤细的手掌, 曾经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脸上。
她是在这世上,第二个打过他的人。
第一个打他的人是他去世的祖父,他儿时记忆的开端, 便是被关在那栋豪华大宅幽暗阴森的阁楼里, 经受着背上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皮开肉绽的鞭打。
他已经不记得这一切第一次发生时的自己到底有多大,回忆里只剩下那直到现在还依旧鲜明的、无论怎么哭喊求饶都不会停止的疼痛和绝望, 空气中混着灰尘的霉湿气的血腥味, 马鞭抽打在身上清脆的声响, 还有最后被打到意识模糊后, 那些围上来为他上药包扎面无表情仆人的脸。
那年夏天结束后,他带着后背未愈的伤口和一位家庭教师一起回到了乡下。
那之后,他一度很长时间恐惧夜晚的存在。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白天对他慈爱有加,带他骑马玩耍,教他认字读书,会因为他一声“祖父”而眉开眼笑的男人,在夜晚降临之后,会变成另一个凶残可怕的陌生人。
他曾过问一直抚养他的嬷嬷,对方沉默了很久,然后告诉他,这是他祖父对他的“爱”,因为人们只有面对自己珍视在乎的人,才会存在着如此激烈而毫不保留的情感。
这是年幼的他第一次听到“爱”这个字眼。
……这就是“爱”吗?
爱原来是这样,令人困惑又痛苦的东西吗?
之后的每一个夏天,他都会被接到位于伦敦市内的祖父家。
开始他总是对夏天的到来又爱又怕——他期待离开平淡如水的乡下,白天和自己亲人度过如梦似幻的欢愉时光,可同时,他又极度害怕夜晚那令人生不如死的毒打。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习惯了这一切。
一切的一切,一直维持到他十四岁那一年。
那年夏天,鬓角开始发白的老人拄着手杖一如既往站在维多利亚大宅的门前等待着他的到来,但在看到他从马车上跳下露出的脸之后,便如被电击般迅速地转过身去,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他的祖父就那样背着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挥了挥手让管家派人直接将他带回了乡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
自此之后的几年时间里,他再也没有去过伦敦,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一封信。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只剩下每年受雇于他祖父聘请,从各地而来为他上课的不同家庭教师们。
他甚至没有机会参加祖父的葬礼。
当他接到从伦敦拍来的电报得知对方的死讯时,这位老人已经入土,只给他留下了「克索尔」这个显赫的爵位,和他这一辈子都无法花完的遗产。
背上年少时留下的陈旧鞭伤在他对着画像许下的愿望成真之后就已消失不见,从亨利勋爵的嘴里,他还知道了已故双亲的那段离奇又现代的浪漫史——他那漂亮得让整个伦敦为之倾倒的母亲和当年身无分文的父亲私奔,婚后没多久,他的祖父因为不满这桩婚事买通了一位亡命之徒,在一场决斗中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在哀痛中生下他不久之后,也随之郁郁而终。
当听到这段陈年往事时,他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起伏。他只是忽然又想起了他的祖父,想起了对待他时那如昼夜一样两极分明的慈爱和冷酷。
那些年他的祖父在看着他的时候,看到的,究竟是他心爱的女儿的孩子,还是夺走女儿男人的儿子呢?
他觉得自己终于隐隐有些明白了嬷嬷口中很多年前曾经对他提过的“爱”。
因为如果没有过爱,那么恨便无从谈起。
那曾经落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鞭笞,是一下又一下,被仇恨舔舐过的扭曲的爱意。
就好像……
好像她的那一个耳光。
道林的胸膛因为回忆起伏了一下。
他弯下身子,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苏冉额前的碎发,如海水一样的目光流连在她沉静的睡脸之上。
被扇耳光本应是一件备感屈辱的事情,可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被另一个人用力殴打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他的祖父可从来没有因为他的年龄而怜惜过他。
所以当她的那一巴掌落下来之后,他几乎马上就意识到,她其实根本没有用尽全力。
那一个耳光与其说是对他的惩罚,不如说更像是对在场其他两个男人的表态;又或者说,是对他的一种保护——让那个戴着面具拿着剑像疯子一样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男人停手。
道林黑色修长的睫毛轻轻抖了抖,他继续俯身,轻柔地吻上了苏冉的额头,微微合上眼帘。
苏。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嘴唇在她的眉心久久地停留着。
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地渴望过什么。
有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身体中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欲望——尤其是在知道她被另一个男人撷取之后①……
他渴望拥有她,全部,只属于他。
她就像是上帝创造他时从他身上抽掉的那一根肋骨,只有在她身边,他才不会有那种彷徨无助的迷惘,他才能感到自我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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