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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侯的书房与秦氏的院子隔着一个后夹道。
从正门走,要绕一个大圈子,可从后门走,倒是几步就到了。
进了园子,就见上房三间,修葺得簇新,红的漆,黑的瓦,白的窗,没描彩绘,园子里种的花草早就修剪过,被雪一堆,倒像蹲了一堆大大小小长得奇奇怪怪的小动物。
素净可爱,有一种宁静内敛的美。
锦鱼甚是喜欢,看了她爹一眼,道:“这可比不得望燕楼气派。”
景阳侯脚步微微一滞,道:“这里很好。不张扬,不华丽,安静温柔,像你……”
说到“你”字,音调低了下去,锦鱼却知道后头还有一个字“娘”。
她管秦氏叫娘,她爹现在也不管了。
江凌管秦氏叫岳母,她爹也不管了。
可是在她面前,要她爹称秦氏“你娘”而不是“你姨娘”,似乎还有些为难。
如果说“姨娘”,又怕她不痛快。
所以这话戛然而止,便有些怪异。
景阳侯自己也觉得尴尬,他怎么如今说句话,还要看这个女儿的脸色了?便煞有介事地咳嗽了几声。
锦鱼也没跟他较劲。
一时进了屋,见堂屋摆得倒是富贵,名家字画,青铜大鼎,紫檀大香案,没放桌椅,显得地方十分宽敞。
有小童领着,掀开了右首一道青绸绣一品清廉的帘子,进了右边的房间。
就见室内靠墙砌了一张暖炕,炕上放着花梨木的虎足炕桌,银蓝色的锦褥,墨绿闪金绣岁岁平安的大引枕。
炕前地上,中央放着四方茶桌,桌上暖窠里放着青花提梁壶,围桌放着四张禅椅。
靠墙两侧俱是檀木博古架子,上头放的不是古玩,而是各种竹子盆景。
锦鱼暗忖,她爹这是把望燕楼搬了一半过来了吗?
可就算她爹真搬过来,在这朴园里,她娘再是唯一的女主人,身份还是上不得台面,连去江家做客都做不到。
除非她娘有一天能得个诰命。
可是得诰命哪那么容易呢?
要么丈夫请封,要么母凭子贵。
丈夫请封,看她爹这模样,连个“你娘”都还说不出口,何况是给她娘请封,完全不可能。
母凭子贵?
就算她娘真生个弟弟,也要十几年才能长大,要能熬到官爵显赫,又得二三十年,她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是个问题。
凭女儿,可惜她也不是皇后贵妃,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正东想西想,就听她爹道:“炕上坐吧,暖和些。”
锦鱼回神,见她爹已经在炕桌左手坐定,她便走过去,往右手坐下,也不脱鞋,脚垂在炕边,斜坐着。
简单寒暄几句,她便把柳家求亲的事说了。
她爹这回反应倒没像上次那样激烈。
可仍是气得胡须抖动,恨恨地捶了一拳头炕桌,骂道:“欺人太甚。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锦鱼想着之前江凌的分析,觉得有道理。这事卫家挡不住,还不如顺水推舟,说是卫家主动的,至少还能让人觉得卫家大度,柳顾两家无耻。
可她对卫家感情不深,这样想自然容易。
她爹可是卫家家主,叫人打了左脸,还要笑着喊不痛,主动凑上右脸去,情何以堪?
还有许夫人跟锦心,定然会抵死不从,徒劳挣扎。
她撑着下颌,点了点头,却无话可说。
景阳侯发泄了一阵,许是见她只听不言语,便问:“你可有什么主意?”
锦鱼苦笑:“爹要问我怎么保证牡丹花儿经冬不死,明年如何花开如锦,我倒有许多的主意。可选太子妃?我哪知道东西南北呀?”
她说的确实也是实话。
王青云求她帮忙,她虽然答应了,可要怎么帮,还得王青云告诉她。
她自己哪清楚这中间的门道。
景阳侯暗暗叹一口气。锦鱼自小长在庄上,要她知道太子妃是怎么选出来的,还要想出法子来应对,确实是强人所难。要是江凌在就好了。
无奈之余,又想起刚才的事来。
他完全不知道锦鱼小时候什么样?生过几场大病,什么时候学会开口叫人,多大开的蒙,有什么好的坏的小习惯。
他更没教导指点过。
可是锦鱼也才十七岁,前头路还长着呢。
他这个做父亲的,从今往后对她再好些,有什么事,多指点着,也能略微弥补一二。
当下便把选太子妃的程序一一说了一遍。
女子入宫有采选、特召、战俘、罪籍、进献、请托等好多来路。
采选多是选择年幼的良家子入宫,或为后妃养女,长大后,如果叫皇上看中,便成为后妃。
而太子妃的择选却多是特召。
由礼部替皇家物色门第相当,品貌出众的良家子,再由皇上与皇后娘娘及宗室细选考察择定人选。
他见锦鱼听得似懂非懂,睁着一双大眼,只会点头,这才停下,道:“没想到他们下手这般快!我其实暗中走了礼部的门路,打算等皇后娘娘从宫庙里出来后,就想法子把顾家女儿塞到太子妃的备选名单里去。”
锦鱼眼露诧异,又点点头,想不到她爹还真不是吃素的。
突然便想明白过来,为什么敬国公与柳镇还没回京,敬国公夫人就急着去向顾家提亲了。
说是选太子妃,可是圣旨未下,现在传来传去的,顶多是个小道消息。
只有礼部正式受命,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一旦谁家女儿上了名单,自然就不能再抢先订亲了。
可明显的,敬国公夫人也熟悉这些规矩,自然不会叫她爹的小动作得逞。
“现在只能从顾家下手了。你那位二嫂,她既来找人,说明他们顾家也有人不愿意结这门亲事。让她想法子劝劝,以后顾家还要不要嫁女儿了?堂堂嫡女去给别人家做平妻!”
听她爹又把希望寄托在顾二嫂子身上,锦鱼不由有些无奈:“他们顾家现在都是顾尚书作主。听说便是族长什么的,也都只会拍顾尚书的马屁。您想想,这京里,除了皇家还有几位皇子,谁家势力能比得过敬国公家?几位皇子也都早就婚配了,这次又跟太子有关,谁敢娶顾茹?对顾家而言,与敬国公家结亲,除了名声难听些,可是再好没有了。”
景阳侯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到底还是存有些侥幸。
就算是名声难听,也有限。
毕竟人家顾家可以说,嫡长女是被意外害成这样,才不得不嫁的。
再说,只要顾家日后飞黄腾达,女儿还需要愁嫁么?
锦鱼说的话,可谓是直指要害,这脑子不知比锦心明白多少倍。若是嫁入柳家的是锦鱼,两家必定能安安稳稳地做亲家。
他不由转眼去看锦鱼。
就见她今日梳了个简单的百合髻,插着点翠花钿,两耳挂着滴水珠的蓝宝耳坠子,身上这穿着一件水蓝云绫锦对襟狐狸毛的袄子。衬得小脸雪白,眉目疏朗,竟是比他印象中所见更美貌绝伦,气韵隽雅。
再想起秦氏,如今也是风姿出众。以前眉间舒张不开的一点幽怨不知何时已经抹去,整个人都自信秀润起来。衣着打扮虽不华丽,却于朴实中透出几分贵妇人的雍雅高贵。
她们这对母女,明明一个是庶出,一个出身官奴,身份低微。
可万想不到,在庄上十几年,没有变得卑微粗鄙,反如那岁月才能催吐出的奇花异卉,经霜历雪,越开越美。
相比之下,许夫人母女却是完完全全相反。
出身高贵,及笄嫁入高门为正室嫡配,本该一生顺风,却每每遇事,专选那独木桥走,如今每况愈下,累及家族父兄。
景阳侯不由觉得胸口发闷,低头想了半天,才让锦鱼不用再管此事,他会亲自去见见顾尚书和庆国公。
这话正中锦鱼下怀,她开开心心与秦氏吃过晚饭,回了永胜侯府。
*
没想过了两日,朴园传来消息,说景阳侯叫她过去一趟。
她到朴园的时候,就见丫头婆子一个个走路都踮着脚尖,唯恐闹出动静来。
她便先去见了秦氏,秦氏偷偷道:“我隐隐听得,好像是你爹想见什么人,人家不肯见他。他回来就摔桌子打板凳的,气不顺。”
锦鱼:……
柳顾两家还真是绝了。这是要跟卫家彻底撕破脸。
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书房,仍是书房右室。
进门就见景阳侯躺在炕上,身上搭着银蓝色的锦被,只露出头颈,带她进来的小童子声音跟蚊子似地:“侯爷身子有些不爽利。”
锦鱼忙让小童把禅椅拖到炕前,坐下,问候了她爹一遍。
景阳侯脸色发黄,确实精神头不大好,右手抬起,搭在额头上,似乎无脸见她,半闭着眼,有气无力道:“你去趟柳家,见见你四姐姐,跟她说……若是她挡不住柳家娶平妻,就自请和离归家,我们再给她找个好人家。若她实在要自甘下贱,以后她在柳家是死是活,都与我们卫家不再相干。”
锦鱼心里扑棱一下,不由有些心酸。她爹对锦心,还真是一片慈父心肠。
这个法子,她没想过。
可能因为她心底里知道,锦心是打死也不会放弃敬国公世子夫人这个称号的。
其实她爹这个法子,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不仅仅能挽回卫家脸面,更重要的是,这是真心替锦心着想。
强扭的瓜不甜。锦心的脾气和脑子根本不适合在敬国公府生存。
锦心和离归家,再选一个家门低些的嫁过去,任她霸道,只要卫家压得住,便出不了大事。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问:“父亲可与夫人商议过了?”
虽然锦心横起来,六亲不认。许夫人就算心疼女儿同意了这个做法,也劝说不了锦心。
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么大的事,应该跟许夫人说一声。
若是许夫人也同意,那是再好不过。可以帮着劝劝锦心。
若是许夫人不同意,也算是她替她爹事先跟许夫人说过了。许夫人自然会去跟卫大郎卫二郎说。
谁想景阳侯默默半天,道:“她现在已经糊涂了,跟她说了也只会撒泼闹腾。这件事,你只管去办就是。”
锦鱼见他确实精神不济,便没再多说什么,退了出来。
第二天,她却去了景阳侯府,还特意约上了锦熙锦兰。
第103章 先斩后奏
她们约在午后。
锦熙主持着宜春侯府的家事, 早上忙得很,抽不出时间。
锦兰则是相反,她是出门都得层层汇报, 婆婆同意了还得当家的嫂子也同意, 还得安排车子。也不知道她当时那么多车的茅草绳子是怎么弄来的, 费了多大的力气。
锦鱼安安稳稳地睡了个懒觉, 又跟茯苓处理了几件永胜侯府的家事,吃过午饭,稍微歇了歇,才去的景阳侯府。
她到时,听府里婆子道锦熙已经先到了, 锦兰还没来。
她也不着急,先去了老太太的期颐堂。
她昨日就派人给老太太提前送过信。
老太太早就眼巴巴地盼着。
见她来了,仍跟对小孩子一般, 摆了一桌子的点心果子。立刻拉了上炕说话。
外头还在下雪,天色有些暗,屋里点着蜡烛。
锦鱼看老太太脸颊上的肉虽没多, 可也没清减, 眼神也不蔫, 看来精神头不错, 这才放了心。
不客气地脱了鞋, 上炕捂着, 挪到炕桌边, 见那金丝竹编的八角捧盒里,四格点心, 四格果子。
点心是佛手桂花糕,九层蛋黄酥, 梅花香饼,茯苓豌豆黄。
果子有紫色的葡萄,橙金的橘子,黄褐色的龙眼还有粉白的桃子。
锦鱼不忍拂了老太太的意,点心实在吃不动,倒是果子每样都尝了一点点,竟都很新鲜,真是难得。她吃过,洗了手,才把她娘送的秋板貂鼠昭君套拿出来。
老太太接过手,左看右看,果然埋怨起来,说这费神费眼。
锦鱼见老太太嘴上责备,眼睛却是笑着,便也笑道:“谁叫您送我娘那许多的好东西?她是受宠若惊。”
老太太嗔道:“任多少好东西,都不值当什么。她年纪大,这眼看要生了,我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她好好养着,这才是真孝顺。”
又吩咐花妈妈:“把这些果子,每样拿一点,给五丫头带回去。”
锦鱼才要推辞,老太太已经堵了她的嘴:“给你姨娘的。”
锦鱼想想这些东西确实难得,给她娘尝尝新鲜也好,便也不再客气。
虽然老太太说过不想再管锦心的事,可这事关系整个景阳侯府未来,老太太到底见多识广,事先跟老太太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若是老太太也支持,面对柳家,也更有底气。因此,她便把她爹的打算说了。
老太太整张脸都像是松了皮球,顿时蔫下来,半天冲花妈妈招了招手。
花妈妈忙递了个青花海水纹撇口杯到她嘴边。
锦鱼闻得气味清香,知道是五花茶。
老太太抿了几口,才道:“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凡事皆有因果。当初她们若不是耍手段,从你手里,把这救命之恩强抢了去,哪会有这门亲事?你爹这事算是想明白了。死活折腾,与敬国公府结了仇,也没什么好处。就该这么着。跟他家和离了,锦心才能直起腰来做人。唉,咱们家这脸面……现在虽是丢了,却是短痛。总比被柳家强塞个平妻来,恶心咱们要强多了。”
锦鱼点点头。老太太也好,她爹也好,虽说对锦心实在失望,可是心里还是在替她打算的。只可惜,不知道许夫人跟锦心能不能体会到他们的这番苦心。若是不能……许夫人跟锦心也只是把这些原来爱她们的人,越推越远。
又跟老太太闲话了一回,外头有人来催,说是锦兰也到了。
锦鱼这才离了期颐堂,往古香堂来。
走在院子里,就听得屋里传来说笑声。倒叫她有些意外。
便由丫头通传了,走进去,仍在西梢间。
就见屋子里的幔帐已经换过了,都是梅粉珍珠罗,映着红红的蜡烛,十分喜庆。
红漆雕八宝联春的炕桌两侧坐着三个人。
左手上,许夫人与锦熙紧挨着。
锦熙穿着件浅绿皮袄,圆润饱满。
许夫人虽然瘦削,但穿得十分华丽精致,头上挂满了珠翠,脸儿雪白。
见她来了,竟然笑着亲热地喊了她一声“五丫头。”
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忙给许夫人请了安。
发疯失控的许夫人不可怕。
这样恢复“正常”的许夫人才可怕。
又给锦熙请安,才请完,就听有人笑道:“五妹妹,如今家里,也就你能进得了期颐堂。我来了,本也想去跟老太太去请个安,结果门上婆子说,老太太精神乏,让我下回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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