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明说:“也确实没什么事一定要回去,但这么多年的习惯,一时也难改。总觉得有些不安,这两天都没和妈妈她们联系,我想问问她们的情况。”章弦辉说那你就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呗。苏明明拿了手机,拉着他说:“我们出去买冰激凌吃吧。”章弦辉说冰箱里有,我买了的。苏明明说我想吃现做的。
两人换了衣服上街,夜晚也不见清凉,走不多会儿就一身汗。看到一家有名的冰激凌店,苏明明说你去找个位子,我来买。章弦辉说我来买吧,哪里用得着你做这些。苏明明说你不知道我想吃的品种。章弦辉说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吗?苏明明踮起脚亲他一下,说听话。章弦辉只好听话去找座位。
这家店虽然有名,店里倒并不十分拥挤,不用去抢位子,章弦辉坐下等苏明明,不太理解她这么做的用意。等她拿出手机就明白了,她不是用手机打电话,而是在视频通话。她拿着手机给通话那头的人看冰激凌品种,絮絮叨叨,又和店员讲,要什么口味,选好了站在冰柜前等店员舀冰激凌球,继续拿着手机说话,笑盈盈的,又是撒娇又是卖萌,又听见她奶声奶气叫奶奶,说了好一阵儿,等店员把做好的一个脆皮甜筒递给她,她才关了手机,收起娇女的笑脸,换上正常的面容。
明明举着两个脆皮甜筒双球冰激凌过来,递给他一个,说:“这是海盐焦糖的,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她自己的,看上去是香草蔓越莓。
章弦辉接过冰激凌,说:“我都行,不挑口味。奶奶她们好吗?婚礼热闹吗?”苏明明把自己的香草蔓越莓冰激凌递过去让他尝一口说:“看上去现场的人很多,他们请了村宴厨师,在露天砌了灶摆酒席,用柴烧,大锅大蒸笼,很好玩的样子。”章弦辉点点头,说想象得到,听得我都想去了。把海盐焦糖冰激凌放在她嘴边,问:“要不要尝尝我的?”苏明明甜甜一笑,咬了一口。
章弦辉搂着她肩,在夜风里漫步,过一会儿用下巴蹭蹭她头顶。苏明明把胳膊缠在他腰间,靠紧他,两人一路走回章弦辉的家。
章弦辉想,明明做事,其实和他很像,宁可多花点心思,也要留有余地,那其实是为了不让别人难堪。
周一清晨一大早,章弦辉先把苏明明送回家,再去自己公司,走时还说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下班后章弦辉买一个西瓜去见苏明明。隔着“六博”工作室的镶嵌玻璃门,就见里面灯火通明。
章弦辉推门进去,扑面是清凉的空调冷风。他说哟,装好了?苏明明笑说装好了,上午十点人家就来装了。
办公室里除了苏明明,何毓秀也在,见了章弦辉叫声章经理。章弦辉也懒得纠正,随便她去,问何毓秀怎么还没下班,你老板这么苛刻啊。
何毓秀接过章弦辉手里的西瓜,笑说:“我刚才用计算机在观音灵签上占了一卦,知道章经理要带西瓜来,就留下吃西瓜了。”章弦辉和苏明明都被她说笑了,苏明明解释说毓秀等男朋友来接呢。
何毓秀说我今天升正式员工,和刘继钊说好了等下一起庆祝。苏明明说:“毓秀这么好的员工愿意留在我的小作坊里,怪屈材的,我都怕你离开去大公司。”
何毓秀说:“我才不要去大公司,大公司人多心眼多,互相倾轧,论资排辈,像我这样从三流大学出来的人家也瞧不上。就算进去了,像我以前那个外资公司,我一个刚毕业的,又是女的,只能是助理,从打杂干起,倒咖啡送邮件听训斥,哪里能一上来就实操。再说现在事务所现在虽然小,但三年五载内肯定是要扩张的,到时候不招十来个员工我不姓何。以后的人一来,我是员工NO.1,都得听我指派,多神气。”
苏明明被她说得一下子有了盼头,笑说承你吉言,但愿如此。何毓秀说省下人际交往,多干少话,少说多做,我们的效率多高啊。苏明明说我能得到同行的认同,心里实在高兴。
章弦辉看到她们相处融洽,也替苏明明开心。过一会儿刘继钊来了,章弦辉切开西瓜,四个人分食,又说笑几句,刘继钊接了女朋友告辞,章弦辉收拾了西瓜皮,说我们吃饭去吧,想吃什么?这个天吃朝鲜冷面应该不错。苏明明说朝鲜冷面好,拿钥匙关空调关灯锁门,两人散步去街上找吃食。
路上章弦辉说何毓秀这孩子很懂事啊,这么会说话。苏明明同意,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如果有她这样的智慧,也许会走另一条路,也许不听父亲的话,坚持去找份工作呢?那样的话,也许能活成另一个面貌。也许现在也是一个部门的主管了。”
章弦辉问是有后悔当时结婚太匆忙吗?苏明明说:“不后悔是假的,只是在当时来看,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章弦辉说:“我说一下我的感觉吧,你父亲让你学会计和让你结婚的两个决定好像有些冲突。他一个想法是你有安身立命的本领,但又觉得婚姻是女孩子最好的归宿,并不希望你靠本事一个人吃饭。不过当我这么说出来,等于是整理了一下思路,好像也能理解了。在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眼里看来,一个人吃饭那也太孤单了。我不也想和你一起吃饭吗?”
苏明明说我爸有我爸的理由。章弦辉说你讲。苏明明说:“我妈在我十三岁时就走了,我爸……怎么说呢,如果可以,他会选择当时就陪她离开。”章弦辉惊了一下,苏明明笑一笑,那笑里带着凄凉的味道。
“你知道有很多老两口,相伴一生,一人过世后,活着的那个人在一年到三年之内也会跟着去。这种情况如果是在七十多八十多岁时发生,我们不会觉得奇怪,只是说,啊,人老了,都会走条路。”苏明明解释说,“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中年人身上,就不太常见。大多数人觉得前头还有二十年三十年要活呢,不要颓丧下去。但有的夫妻感情深厚,其中一人离开,留下的那个人,将要面对未来三十年的空虚,岂不恐惧?”
章弦辉点点头,说我懂了。苏明明说:“我说我理解采颖,就是这样。我爸后来多活的那几年,是为了把我养大,交托到他信任的人家那里,觉得大事已了,世上不再有他挂心的事情,就安然去了。他其实在我妈妈离开的时候心已经死了,是肉身在陪伴我过了这些年。我不能忍心看他拖着病躯苟活,我也不想我妈继续孤单。我结婚了,他们就团聚了。”
章弦辉心痛得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他问:“你父亲是生了什么病吗?”苏明明说:“没有,他就在等,等着等着,生命耗尽了,就等到了那一刻。”章弦辉说我能理解,得到过世间最好的宝物又失去,这份痛苦,确实是无法忍受。“那你母亲呢?你说她身体不好,是什么原因?”他问。
明明抹了下眼泪,章弦辉忙说我们换个话题吧,是我不好,引起你的伤心事了。“吃好饭我们去看电影吧?”他说:“去看喜剧片,无脑瞎搞那种,笑上一百分钟,我的过错就抵消了。”
两人吃完冷面,还真找到一家电影院在放一部喜剧片,嘻嘻哈哈笑了一百分钟,出来买冰激凌吃。章弦辉送苏明明回家,路上他心里打不定主意要不要留下过夜。他不想在严聪的屋子里和苏明明做爱,他爱苏明明爱得一想起她就心里抽痛,他觉得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和明明做爱,但在严聪家,那还是不了。
他拉着苏明明在“六博”事务所前面的小平台上逗留,靠着樟树下的栏干,抱着她不肯放手,说不想走。在这个时候把明明接到他那里去,像是多此一举。但是就此道别,说明天见,他又舍不得。
苏明明搂着他的脖子也不想动,两人就那样挤着,和树干化成一体。过了良久,苏明明看见章弦辉停在树下的车,低声问,你开车来的?章弦辉嗯一声,苏明明说那我们去你那里吧,明天一早你再送我回来。
章弦辉抱紧她吻她,心想这个女人啊,这个女人啊。他在苏明明耳边说:“我想我能理解你爸,只要想一想,只要想想如果生命中再没有你,我眼前也是一片黑暗。我想都不敢想,光是这么想,就让我受不了。”
明明闭上眼睛,说:“每次我都想,我喜欢你,恰好你也喜欢我,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巧合。如果为了和你认识,一定要我经历前面那些所有的不开心,那我也是可以的。”章弦辉说是,就是这样。
两人一时都不想动。章弦辉正想开口问要不要去拿过夜的东西,就听见明明的手机响。明明看一眼亮起的手机屏幕,这次不是视频聊天,而是电话,她说是妈妈,点开接听键,叫了声妈妈。
是手机电话,章弦辉不用避开,他抱着明明的肩听她向婆婆问好。夜深人静,他听得见明明婆婆在电话那头说,明明啊,奶奶她,过世了。明明呆了一下,马上说:“妈妈,你还好吧?”
明明婆婆用冷静的声音说:“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奶奶也很好,走得很安详,你不要担心,也不用伤心。”明明说我知道,我知道,奶奶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明明婆婆说:“是啊,我们都知道有这一天的。明明啊。”明明说妈妈,你讲,舅舅他们打算怎么办。
明明婆婆说:“前天我们在来的路上,奶奶就说了,她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回杭州了,她要叶落归乡。我和李家哥嫂商量好尊重她的意思,就葬在这里,你明天过来就行,带上我们为奶奶准备好的寿衣。这边有现成的寿材,你带了寿衣来,我们把奶奶装裹落葬。天气热,不能久放。”
苏明明说妈妈我知道了,我这就准备去。明明婆婆说,你路上开车小心。苏明明说我会的。明明婆婆按停电话。苏明明看着章弦辉说:“看来我要出趟门了。”
章弦辉说:“知道了,我明天送你过去,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开车去的。”苏明明说好。章弦辉说:“我先回去,换件衣服,等下再过来。”苏明明抱紧他,说:“你路上小心,不要着急,慢点开。别留我一个人。”说着眼圈就有些发红,又强自忍下了。章弦辉摸摸她头发,说:“不会,你放心,我不会。”
章弦辉回家飞快地洗了个澡,把脱下来的衣裳放洗衣机里,选了快速洗衣模式,一边整理出门两天需要的东西。参加葬礼时穿的黑色西服套装,白衬衫,睡衣裤,替换的内裤袜子,个人洗漱用品。
他想明明心情不好,伤心难过,可能会晕车,要是在路上想眯会儿呢?大热天在室外办丧事,可能会中暑。万一下雨呢?这样药品、眼罩、雨伞,七七八八收了一个旅行袋。然后想起前天她来的时候带的那个袋子,什么湿纸巾、折叠衣架、漱口水、薄荷糖、洗脸巾、指甲锉、迷你吹风机,七零八碎收了一堆。其实就是不放心,生怕准备不充分,到时候想用又没有,又不想支使他取,让他生厌。
他忽然就笑起来,想好好抱住她亲她,想告诉她,能为她服务,他永远不会嫌麻烦。这里东西收拾好,那边快洗的衣服也好了,他晾好衣服,关了煤气和空调,锁上门,又开车去苏明明那里。
第28章 芳契(2)
“六博”事务所的灯开着,他推门进去,明明在电脑前处理工作,抬头说这么快?他看见沙发放着明明的旅行袋,旁边有一个传统的包袱,问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明明说是。“奶奶和妈妈早就准备好了,我搬下来就行,明天再放车上。我在找亲友名单,等下群发通知,告诉他们严门李氏奶奶故去了,不用来吊唁,在庆元后口镇小岭村李家办葬礼。我刚才给报社发了讣告内容,明天一早登出。”
章弦辉说做得好。苏明明说也就是办得多了,有经验,说着苦笑一下。章弦辉想这样的事,多少都不会习惯。他走过去把把苏明明抱在怀里,说:“我好像还不习惯与至亲之人告别。我爷爷奶奶故去时,我还小,没印象;外公外婆离世,我上小学,跟着父母哭祭。记得当时妈妈哭了三天,眼睛都肿了。我不知道你送走妈妈时是什么样子,送爸爸去和妈妈相会又是什么心情,但以后我会在你身边。”
苏明明抬头看他,强笑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奶奶连遗像都照好了,和寿衣放在一起,我们明天一早赶到就行。”她打印出名单,说:“需要通知的亲戚朋友不多了,严家的老亲故旧有的早就走了,活着的也出不了门了,这个是给妈妈留档的。”点下群发通知,说该办的都办好了。
苏明明关了电脑,说我们进去吧。章弦辉说好,和她一起离开。苏明明关灯锁门,从车库角落里那扇小门穿过花园回主屋。
两个小时前章弦辉还在纠结要不要在这里过夜,现在再想,忽觉可笑。在苏明明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心上那根小刺,被因心痛明明而泛起的酸楚融化了。
他知道苏明明最惧怕什么,她怕在世上只有她孤零零一个,茫茫人海,无枝可栖。父亲过身前,她匆忙嫁人,是为了有家有靠。丈夫离世后,她养家糊口,被人需要就是幸福。奶奶和婆婆,是她生活的源动力。她开设一人财务工作室,是不想和社会脱节。她那么快与章弦辉建立感情,是要抓住身边所有与她相关的人和事。她备齐了新嫁娘需要的所有珍贵信物来和他亲爱,那么用心那么郑重,在她心里,早把章弦辉当成她最亲的人。
明明领章弦辉进了她的的卧室。如她所说,搬去了双人床,整个屋子显得大而空旷。没有床,当然也就没有床头柜,沿墙一排衣橱,窗下一个梳妆台,另一边有两个书架,密密堆满了书。她的卧室朴素得不像她这个年龄的都市女性该住的房间,比章弦辉的一室户还要寒拙。
卧室地板上铺着马蔺草席的榻榻米,屋子有一个小型电风扇。好在房间朝北,开着窗,拉着薄纱帘,有夜风吹进,窗帘飘起一半,屋子里不算闷热。
苏明明打开衣橱,拿出一张褥子和两个枕头,还有一床薄薄的夹被,放在草席上,说以前的卧具都清理掉了,这都是新买的,就是只有一张褥子和一床被子。章弦辉说难道需要两张?明明没接他的话,说我去洗澡,神情不太自在,闪身进了卫生间。
章弦辉的睡衣放在旅行袋里,旅行袋还在车子后备箱里,他又懒得再出去取。想起明明去他那里过夜,收拾那么多东西,也确实不容易。好在他是个男人,这是在自己女人的卧室里,两人也不是第一次睡,不用那么在意礼仪。
他铺好褥子,并排摆好两个枕头,抖开薄被,脱掉长裤,把棉T恤当睡衣,先躺下了。过了一会儿明明从卫生间出来,穿一件长棉布睡裙,跪坐在梳妆台前,给手机充上电。然后关上灯,在他身边躺下,拉过半边被子盖在胸口上,便说晚安。
明明平躺着,双手放在胸前,慢慢呼吸,过了好一阵也没入睡。假寐和真睡章弦辉是能分辨的,呼吸不一样,熟睡后的呼吸沉而短,假寐时的呼吸轻而长,带着小心,生怕惊动身边人。章弦辉对装睡太熟悉了,曾经他就是装睡行家,深谙此道。
章弦辉先是像明明一样平躺着,听着她压抑的呼吸声,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她睡熟的声音,知道他们两人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
他们身上盖的是一床夏布夹被,夹被的一半盖在苏明明身上,另一角搭在章弦辉腰上,他觉得这被子轻飘飘没半分重量。说是夹被,只得两层薄布,表层稀疏孔大如屉布,贴里稍细软紧密,粗絺细綌,这是用传统手工纺织的夏布做的被子。
夏布织物平整笔挺,若要为衣,想贴伏合身,非千捣万锤不可得。以此为被,透气凉爽,自是上佳。夏布夹被现在很有人用了,除非像苏明明这样的有心人去网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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