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颖到底还是忍不住,打断他的长篇大论说:“你又开始了,你有完没完?”章弦辉叹口气,说:“采颖,你现在生病,心情不好,我理解。”采颖毛躁地问:“你在说什么?”章弦辉说:“你一会儿嫌我话少,一会儿又嫌我啰嗦,你不觉得矛盾吗?”采颖一时答不上来,悻悻地说:“苏明明挺会捧你的场啊,你现在自我感觉良好,可以滔滔不绝了。”
“是。这一点你说得对。”章弦辉也觉得苏明明这一点特别好,当然在他眼里,苏明明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他继续讲完他要讲的话:“一个人活着,可干的事那么多,你的兴趣本来就广,哪一样都可以捡起来,做下去。”采颖把香烟放进衣服口袋里,抱起双臂,说我提不起兴趣。
章弦辉看她一眼,说:“你这个状态不对啊,如果一个人没有欲望,那才真的危险了。”采颖白他一眼,不齿地说:“你现在性生活美满,说话也变得这么露骨了?”
章弦辉失笑,说:“你想哪里去了。我说的欲望是人的基本欲望,是拥有的欲望。你多久没买新衣新鞋新包了?你买过新书下载过新电影没有?你如果对所有的新东西都不感兴趣,你的抑郁症就是在加深,而不是减缓,你要注意了。你可能需要重新去看医生,看需不需要换两种药。”
采颖说听上去你像是很了解?章弦辉说看了一些书。采颖说是因为我吗?章弦辉说:“那当然,没事我去看这方面的内容干什么?我自己的专业书都看不过来。”
说了这一路的话,章弦辉趁等一个红灯的空档,拿起咖啡杯喝一口,放好杯子,再把车内温度调低两度。采颖看着那个杯子,忽然问:“你就这么喜欢咖啡?”
章弦辉笑了一下,“这五年,我给你做了多少杯咖啡,没法计算了。我一开始是给你做,后来自己也喝成习惯了。遇到你之前,我对咖啡的知识几乎是零。喝得最多的,大概就是M家K家N家的咖啡了。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学习有关咖啡的知识,学着怎么做出让你满意的手冲咖啡。”停一停,又说:“就像因为你的病,我会去看有关躁郁症的文献一样。”
采颖沉默了一会儿,问:“苏明明喜欢喝什么?”章弦辉看她一眼,“你对明明这么好奇,是个好现象啊。恨一个人是要花很多力气的,比爱一个人花的力气更多。”采颖“嘁”了一声,讽刺道:“你的力气要省着花?”章弦辉嗯了一声。爱苏明明不需要花力气,那是他生命的源动力。
“苏明明喜欢喝什么?”采颖坚持问。章弦辉只好答:“明前的龙井……”采颖打断说:“杭州人谁会不喜欢这个?”章弦辉接着说下去:“梨花酿的酒、玫瑰露、青梅汁、白开水、两块钱一瓶的酸梅汤、冰柠檬红茶、餐厅里免费的大麦茶、咖啡店各种口味咖啡、三炮台、啤酒、米酒、黄酒、葡萄酒……有什么喝什么,她不挑。现在整天对着电脑工作,为了护眼,我让她多吃猕猴桃和葡萄,吃饭时加一块南瓜或红薯,喝枸杞水泡菊花茶,补充叶黄素。”采颖冷笑说:“她倒是不嫌你话多话少。”章弦辉把咖啡喝完,不说话。
“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采颖终于问,“为什么一定是苏明明?世上那么多女人,你找谁不行,你偏要找苏明明。我很难不想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我一定要来看看,为什么你们会在一起。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就算苏明明假撇清,说她的世界不以我为中心,我也不会相信。”
章弦辉问:“你就这么恨她?还是恨我?”采颖摇头,“这不是我的问题,我只想听到我问题的答案。我现在的脑子不那么好使,你别让我头痛,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
“你一定要问,那我只能回答是宿命。虽然你听了会不高兴。”章弦辉说:“也许我和你相遇,只是为了让我和明明相识。不然万千人海里,我怎么找得到她?”采颖看他一眼,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章弦辉不理她来自眼神的质问,继续说:“根据一百年前匈牙利作家弗里杰斯·卡林西的‘六度分隔理论’,一个人和另一个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六个人。而现在的社交软件和大数据计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为3.74人。”章弦辉坦然道:“我和明明之间,只隔了两个人。”
他看着眼前人行横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急急忙忙地要在这30秒钟里过完这条马路。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的机会有多少?每年的腊月,从初六开始,灵隐寺在全市各处设点,施粥超过三十万份,腊八那天在山门前领粥的就有几万人。那一年,是山门舍粥的最后一年,这几万人里就有他和苏明明。他们已经在同一时间到达了同一地点,但时机未到,也是枉然。如果他们相爱,注定要以这样的方式,那么就这样吧。
说话间到了采颖父母住的房子的楼下,章弦辉才刚把车停稳,采颖就跳下车,摸出香烟,弹出一支烟,点燃了深吸一口。章弦辉下车,打电话给采颖爸,说我们已经在楼下了,我就不上去了。采颖很好,吃过药了。采颖爸说我们马上下来。
采颖吐一口烟,带了几分不服气,吊儿郎当地说:“你看中她什么?”章弦辉忍耐地叹口气,劝道:“采颖,别说了。”采颖执意问:“你被她哪一点吸引?”章弦辉眼望空中,出了会儿神,低头笑了一下,说:“漂亮。”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漂亮。那个下午,黄昏中的交警支队,陈设老旧的房间里有无数的灰尘在飞,空气是人多地方密闭空间特有的浑浊,但苏明明抬起头看向他的那一刹那,他觉得有一朵雪白的昙花在眼前绽开。啪一下打开花瓣,香氛四散,清新动人,他就此迷醉。
第二次是在栖霞岭的perch perk咖啡馆,明明坐在靠窗的座位前,身后是整面玻璃幕墙,外面是黑沉沉将要下雪的黄昏,明明转脸看他,雪白的脸霎时照亮那一面灰暗天空,像寒夜里一朵白梅盛开。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的想象,为两人相爱打下宿命论的标签,但那天在他的房间里,苏明明用魔法打开荷花的那一瞬间,他又看到了那个景象。那是命中注定吧。
采颖这次没有嘲笑他,听他说出漂亮两个字,也陷入回忆。过了一会儿说:“我也问过严聪,问他为什么会和苏明明结婚,既然爱我,为什么不只爱我。严聪当时说,因为她漂亮。我说既然她那么漂亮,你为什么又回来找我?严聪说夙爱有前因,因为和我爱恨难消,就不死不休。他死了,爱随身灭。我又算什么?”她长吐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碾得粉碎。
章弦辉听到“夙爱有前因”几个字,回味良久,然后说:“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采颖神情落寞,问道:“比我美吗?”章弦辉注视着采颖的面容,说:“一朵花和一朵花,很难说哪一个更美。”
这时楼道门响,采颖爸妈冲下台阶,采颖妈抱住采颖,一叠声说你去哪里,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要早知道你们在一起,我们就不用担心。转头对章弦辉说:“小辉啊,我们回家说回家说。这么晚了,你们吃饭没有?你爸放下电话就去买菜,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就等你回家。”采颖爸也是一脸欣喜,说:“我们接到你的电话就在等了。太好了,我们翁婿两个好久没见了,我做了几个菜,一会儿我们喝一杯。”
采颖挣开妈妈的手臂,说:“我上去了,他马上就走。”蹬蹬蹬踏上台阶,拉开楼道门进去了。采颖爸妈眼见的从一腔欢喜变成一脸失望,章弦辉也难过,朝两位老人鞠个躬,说:“我把采颖送回来了,爸妈,你们休息,我先走了。”开车便走,留下采颖父母站在那里,莫名失落。
章弦辉上车后就给明明打电话,说刚把采颖送到家,现在回家去。苏明明在那边轻笑,说你报备呢,知道了。这两天辛苦了,你还没吃晚饭吧?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好再回家吧。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没事我就挂了啊。章弦辉舍不得挂电话,东拉西扯说我的西装,你可记得带回来,我就这一身正式场合穿的衣服,好几千呢,不便宜的。苏明明说,知道了,撒娇精。我挂了,你赶紧去吃饭吧。
章弦辉再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有人称呼他为撒娇精,一时不知是喜是恼。喜是欢喜,恼是烦恼。他开着车自言自语说,我怎么就撒娇精了?我哪里撒娇了?一边烦恼着,一抬头看见后视镜里自己的脸,那脸上一股子欢喜非常的味道,果然是甜蜜的烦恼。
第34章 河汉(1)
隔天苏明明就和沈芳契回来了,章弦辉在电话里说晚上去看她,苏明明说你别来,我累死了,我要睡个三天三夜,等我睡够了你再来。章弦辉问你什么时候睡够?你要睡也可以来我这里睡,随便你睡多久。苏明明说疯了,不跟你说了。章弦辉说别忙着挂呀,你还没说什么时候睡够呢,那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又什么时候睡?苏明明呸一声,说等我打电话给你,你就知道了。然后就收了线。
章弦辉看看手机,不相信她就这样挂了电话。心想女人是都不喜欢她们的男人粘着她们吗?一个两个都这样。又想那天游湖,明明说她要是不带他出去玩,他可以叫她一起的呀。他叫了,她又不肯了。唉,女人的心思啊。要不我也和同事们团建踢球吃饭喝酒去?想着就打开电脑,写起工作报告来。
一直到周末,明明才打电话叫他去吃饭,他曲指一算,他们已经三天没见面了。
下班后章弦辉开车到了“六博”工作室门口,卷闸门锁着,他停好车,走台阶到了铁栅门口,隔着栅栏就见苏明明、沈芳契、何毓秀,还有刘继钊都在花园里忙碌。他推一推门,门开着,刘继钊先看见他,高兴地朝他挥手,说:“章哥你来了,苏姐请我们吃钵钵鸡,就等你呢。”刘继钊身前有两个巨大的海碗,里面插满了竹签子,他正拿一把长勺往竹签上淋佐料。
章弦辉用眼睛找苏明明,问:“怎么想起吃这个了?”何毓秀抢着说:“苏总疼我们,夸我们两个守土有功,辛苦了,要犒劳犒劳。”
沈芳契递上一片西瓜,说:“小章来了?热吧?先吃块冰西瓜解解渴。”章弦辉放下手里的龙眼黄皮、葡萄提子,接过冰西瓜,连说:“好的好的,伯母。伯母,你们路上没累着吧?”沈芳契说:“我们乘的城铁,明明买的是一等座,哪里会累着。上车睡一觉就到了。”
苏明明面前五彩缤纷的,像是开了水果铺。看章弦辉放下购物袋,就问:“你买什么了?可别跟我买重了。”章弦辉看一眼她桌子上的水果,“怎么这么巧,没一个重的。”再看一眼苏明明。明明把一头长发编成了一条辫子垂在背后,上身是白色无袖衬衫,下身是卡其翻边短裤,一双坡跟草编凉鞋,看着就十分清凉。
苏明明笑说:“来尝尝我调的花果茶。”她正往一个大玻璃罐里顿顿顿地倒进去几瓶矿泉水,接着放柠檬片、甘蔗段、青柠汁、橙肉浆、苹果粒、薄荷叶、香薷花,再倒进去两整盒冰块,拿一根搅拌棒哗啦啦地搅拌,一股冰沁沁的果子香被冰块撞击着喷涌而出。明明盖上盖子,捧起水罐,说好重啊。
章弦辉放下西瓜皮说我来吧。苏明明放下玻璃罐,移过五个玻璃杯,章弦辉拿起水罐注满,说:“伏天喝香薷汤,倒是应时应季。明清两朝,宫中军中,从小暑到处暑,天天有香薷汤供应。你是从胡庆余堂那里学来的?”苏明明说什么呀,“我自己种的薄荷和香薷,就是为了泡茶喝。你看看那边,疯长得都倒伏了,根本来不及摘。”又问刘继钊:“这里女士多过男士,我们不喝酒,你们没意见吧?”
刘继钊说:“没意见,我最不喜欢喝酒了,我大学时有几个同学喝起来没个节制,有时候就吐在宿舍楼道里,臭得要死。”章弦辉说:“我开车来的,就算你们喝,我也不能喝。”
沈芳契看他们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忙,有些感慨,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开心时喝一点助助兴也罢了,千万别当饭吃。刘继钊高声回答说知道了伯母。沈芳契看向章弦辉,章弦辉说好。他觉得沈芳契那话是意有所指,就是对他讲的。也许沈芳契觉得严聪是酒后开车,致有此祸,如果一切太平,那么眼前的欢乐原该是儿子儿媳所享的。
苏明明装了一盘菜给婆婆,沈芳契揉了下眼睛,接过餐盘,说:“大家都吃吧。我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不扫大家兴了。今天是二伏,我们杭州人说的,头伏火腿二伏鸡,三伏要吃金银蹄。今天该吃鸡。明明说今天白天下过一场暴雨,难得二伏天能这么凉快,我们在院子里吃钵钵鸡。下午明明就去买了,大家开动吧。”
章弦辉看看桌子上两个大钵,一钵红色的是麻辣口味,一钵绿色的是青花椒味,除了鸡肉串,还有藕片、土豆片、海带结、豆腐皮、鹌鹑蛋、笋尖、贡菜等素菜。便问明明:“你自己串的吗?这么多?”明明咬一串藕片说:“哪里啊,我一个人怎么串得了这么多。我上午跟前面川菜馆订的一只鸡,让他们给做好了,下午送过来的。微麻微辣,我们人多,吃个好玩。”
沈芳契说就为了吃个鸡,弄出这么多花样,你也不怕辛苦。明明说:“节日节气,都是为了想花样吃。我们杭州人说二伏要吃鸡,北方人说头伏饺子二伏面,我还点了四川凉面,让他们少放辣椒。妈妈你来一点?”用夹子夹了一撮凉面放在沈芳契的盘子里,问章弦辉,你们那边吃什么?章弦辉说我好像记得我们伏天要吃木莲豆腐。
何毓秀说木莲豆腐是不是就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有莲房一般果实”的木莲?章弦辉说是,何毓秀说那就是云南人说的木瓜水,台湾人说的爱玉冰,河坊街上有卖的。刘继钊说:“就是川菜馆里的红糖冰粉,那个我也喜欢,我来点外卖。”掏出手机就要点。明明说不用不用,我也要了红糖冰粉,放在冰箱里呢,等吃了这个再去拿。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红糖冰粉也吃了,大家都有七八分饱了,放下筷子签子,聊起天来。沈芳契问何毓秀是哪里人,又问刘继钊原籍哪里,父母做什么的,两人一一回答。明明听了笑吟道:“大姨宁波二姨舟,大嫂姑苏二嫂幽,戚友初逢问原籍,并无一个老杭州。”
刘继钊说杭州从南宋起就是移民城市了,要真找一个老杭州,只怕不容易。苏明明说我家就是呀,章弦辉说是吗?看向沈芳契。沈芳契笑笑不说话。章弦辉说:“伯母这一笑,我就知道你又开始编故事了。”苏明明一本正经地说:“编什么故事呀,我有诗为证。‘吴郡陆机称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六朝苏小小,六博苏明明,名号都一样。我什么时候去跟我姐拍照合影去北山路与孤山路相交的西泠桥畔有苏小小墓。南宋吴自牧著《梦梁录》:“苏小小,在西湖上,有‘湖堤步游客’之句,此即题苏氏之墓也”。。”
大家这下都笑了,沈芳契指着她,笑得直用蒲扇拍她的背。章弦辉笑说早知道我刚才路过杭植,就该去薅一把葛花来。苏明明说我们又没喝酒,章弦辉微笑不语,苏明明也转过话题聊别的。章弦辉听他们聊几句,跟苏明明聊几句,又剥龙眼肉给她吃。沈芳契拿了蒲扇,自己扇两下,给苏明明扇两下,又给何毓秀扇两下。苏明明点了蚊香,放在桌子底下。
明月升起,夜风渐凉,刘继钊唱起一首他乡民谣。
我之故乡,鲜花村庄。
桃社杏坛,茶园圃场。
姹紫嫣红,枌榆梓桑。
芦根茅针,饧箫卖糖。
我之故乡,燕雀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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