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两个阿姨是苏明明见过的,就一路阿姨叫过去,有两位男士是初见,想必是某个阿姨的丈夫,两人就叫叔叔。陈姨羡慕沈芳契有个好女儿,大老远想着要给母亲送衣服来。还是养女儿好啊,养儿子那是给别人养的。一到周末,都去孝敬岳母一家了。
老姐妹都说时代不同了,还是养女儿好,多大都跟妈亲。儿子们,呵呵,小时候是手心宝,揣怀里搓着揉着,面团一般,长到十三四岁就开始作怪,翻墙出去夜不归宿,不知跟什么人鬼混。到二十三四岁,更是见不着人影,都去陪着人家姑娘的娘,当别姓的孝顺儿子去了,自家老娘看一眼都嫌多。
两个老叔叔就说,不是跟我们一样,退休后陪老妻的姐妹团聚会吃饭,几时见你们跟我们去喝酒了?阿姨们就说你们老男人的酒局我们才不要去,你们在一起,又是烟又是酒,污烟瘴气,桌上一摊,脚下一摊,横七竖八,没个节制。你们自己都不愿意多待,何况我们。把叔叔们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说是你们自己不来,不是我们没叫。
阿姨叔叔们有自己的共同朋友和共同话题,说起某个老同学前几年心脏病发作走了,哪个老同学又跟儿子去了美国。又说哪座山里凉快适合避暑,哪里冬天有温泉可以避寒。又说自己哪里不舒服,全身体检后医生怎么说,吃药还是做手术,都聊得热络,没特别在意苏明明他们。
章弦辉听他们说话有趣,和苏明明对看一眼。苏明明做个打人的动作,章弦辉合掌表示认罪,剥小龙虾给她吃。
这时一个老叔从里面端出一个巨大的长盘来,放在桌子中间,说这是昨天钓的大带鱼,清蒸了,大家快尝尝。
沈芳契递给他一杯啤酒,说:“忙了半天,快坐下吃。”老叔在沈芳契身边坐下,一口气喝下半杯冰啤酒。沈芳契又介绍苏明明说:“我女儿明明,她男友小章。”对苏明明说:“这是孔叔叔,以前的邻居,就是板桥那间杂货店,旁边是豆腐店,孔叔叔是豆腐店的小儿子,后来去学厨师了。现在也退休了。”
苏明明忙叫孔叔好。章弦辉也跟着问好,等孔叔把一杯啤酒喝下去,马上在给他的酒杯里倒满。孔叔一边说好、好,一边招呼大家吃鱼。
章弦辉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悄悄戳了下苏明明的腰,苏明明无可奈何看他一眼,在他耳边低声说,要不我给你打十巴掌?章弦辉笑而不语,桌子底下的膝盖碰碰明明的腿,苏明明给他一横肘,章弦辉眼观鼻、鼻观心,吃起清蒸带鱼来。
苏明明吃了一筷子鱼,哗一声赞美道:“太鲜了。”对章弦辉说:“这个是清蒸带鱼?如果这个是清蒸带鱼,那昨晚我们吃的是什么?”章弦辉想一想说:“清蒸糟带鱼。”两个人相对大笑。
章弦辉对孔叔说:“我昨天蒸的是表带鱼,孔叔这个,是皮带鱼。”撞撞苏明明的手肘,“你看这放鱼的盘子,足足有一米长。有这么长的蒸笼吗?”
孔叔说:“蒸熟了移到盘子里来的,餐厅也没这么长的蒸箱。我这个带鱼,从离水到上餐桌,不超过八个小时。你们在杭州是吃不上的。明丫头想吃,常来就是了,孔叔这里别的没有,新鲜的鱼管够。”
吃了两块带鱼,苏明明放下筷子,说饱了。一转眼看见墙角有一架紫红的牵牛花开得正好,当下大喜,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摘了两朵花来,撕成小片,一片一片小心粘在左手指甲上,再用右手拇指的指甲尖沿左手指甲的边缘一点点刻断花瓣,刻完了,举起手来,自己欣赏一下,十分满意,又举着手给章弦辉看。
章弦辉说这是你的“扼要”。苏明明笑得要死,说他是一个读过《围城》的男人。章弦辉说我是一个会凑趣的男人。苏明明笑着横他一眼,又把右手放在沈芳契面前,叫一声“妈妈”。
沈芳契托起她的右手,拿另一朵牵牛花的花瓣碎片,也照她刚才的样子,在指甲上一片一片粘上花瓣,再一点点刻出甲形。两人埋头用花瓣做指甲,孔叔笑眯眯地看着,章弦辉也笑眯眯地看着。
苏明明两只手都做完了美甲,沈芳契又在墙角摘了两朵紫茉莉花,从花管底端拉出花丝,一边一朵,塞在她耳朵眼里,做了一副长耳坠。苏明明把两只手举到下巴前,对章弦辉左右晃晃脸颊两边的长花耳坠,说这是我的“扼要”。
章弦辉拿出手机拍下来,说回头我照这个样子,给你画一幅简明扼要的肖像。苏明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像一只晒太阳的猫,沈芳契摸摸她头,笑得像一只慈祥的老猫。
陈姨看着她们,羡慕地说,真羡慕沈芳契啊,有这么乖的女儿。孔叔说:“我也想要有这么个乖女儿。”章弦辉听了,学他们的口气,在苏明明耳朵低声说:“我也想……”苏明明瞅他一眼,章弦辉笑而不语。
这一顿饭直吃了两个钟头,吃到杯盘狼藉,阿姨叔父们站起来收拾。苏明明还待说我们来,就见一转眼的工夫,一桌子的餐具酒瓶都已搬空,章弦辉也就插得上手放放空啤酒瓶,桌子上的虾头贝壳鱼骨等被垫在下面的一次性餐布一卷,桌子也清理好了。转眼又有阿姨泡了一大壶焦大麦茶出来,纸杯分茶,人人都有了。
沈芳契说:“你们只管玩,不用理这些。这点小事,阿姨们都做了一辈子,哪一个不比你们强百倍?”苏明明看看自己丝毫没被损坏的花瓣美甲,说:“再怎么说,我们来就吃现成的,也坐不住。”沈芳契摸着她的手臂说:“你们来,我就很高兴了。”
孔叔拿起一杯茶喝,说:“要是你们不来,我们就不收拾了?”苏明明说:“孔叔真会说话。孔叔以前工作的餐厅是哪一家,没准我们去吃过呢。”沈芳契说你孔叔是望湖楼酒店的总厨。
苏明明吐一下舌头说:“那我没那么好口福。这种高级餐厅,路过都要放慢脚步,闻一下气味就可以下酒。”章弦辉说:“你怎么没口福啦,刚才不是吃过孔叔做的蒜蓉小龙虾和清蒸带鱼了?怪不得这么美味,果然不一般呢。等我拿你的胃练好了手势,我就开店去。”
孔叔笑说这两个孩子都好会说话,让人听了舒服。又问章弦辉做什么的,章弦辉说了。孔叔说:“明丫头我知道,是会计师,你妈妈一直夸你能干,说你最近接了个大生意,自豪得不得了呢。”苏明明说:“妈妈肯定夸张了,像小时候考个一百分,妈妈吹得一条路上的人都知道,其实是两科加起来一百分。”
这下连别的阿姨都笑了。一个叔叔说要不明明给我们讲讲,我们这些老家伙退休多年,已经不知道现在社会是什么样子了。像我和裘老头,是造船厂的工人,你这些阿姨们,都跟你妈妈一样,只会服侍你们吃饭。养的儿女倒都出色,就是出国的出国,出嫁的出嫁,都不在身边。我们被这个时代抛弃了,儿女们最多半个月一个月打个电话,就算问候,他们说的,我们也听不懂。也就你这孩子还惦记着老娘,周末还来看望。
说得章弦辉好生内疚,他在他父母那里,也是这样的儿子,一年回去两次,就算尽孝了。这次来,更是出于刺探长辈恋情之心,虽说是好意,但也没那么光明正大。他和苏明明互看一眼,两人都是好一阵惭愧。
苏明明生性谦虚有礼,近些时候被章弦辉吹捧得有些骄蛮,在长辈面前还是不敢放纵,这时听长辈这么要求,看了章弦辉一眼,章弦辉点头鼓励,她想一想,说:“本来客户的账目呢,是应该保密的,不过叔叔阿姨们想听,我就换个方式,叔叔阿姨们就当听故事。”
阿姨们听了,都围坐过来。苏明明就说:“打个比方说,孔方兄,不是,是孔方叔以前是豆腐店小开……”沈芳契笑骂说什么孔方兄孔方叔,你又瞎编排长辈了。孔叔说随便她编,讲故事嘛。章弦辉直摇头,想明明自从家里没了长辈,简直是要上房揭瓦了。
明明笑着讲:“孔方叔后来是望湖楼总厨,现在退休了,打算在象山开家海鲜餐厅。但孔方叔没钱,就找个两个朋友,金大爷和银二爷,各出资十万。前面说了孔方叔是厨师,不会经营饭店,再说他要是坐堂管店,就没人炒菜了,于是就请了铜三爷来管。铜三爷是银二爷的姻亲,是孔方叔的小舅子,这样的关系,总信得过吧?”
孔叔点点头,说是这样。苏明明得他肯定,回以一笑,接着讲:“铜三爷就负责选址、进设备、装修、采买、请员工、买服装等等杂事,装修得差不多了,铜三爷说资金不够了,如今物价飞涨,人工又贵,东西用的都是最好,那二十万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要开业就要追加投资,再补签协议。两家骑虎难下,就签了追加协议,金大爷继续拿了十万块钱出来。等餐厅开出来,还要宣传、推广、进鲜货,铜三爷说钱又花光了,还要追加投资。这下金大爷和银二爷就都不肯了,金大爷说我坚决不投了,孔方叔要是挣了钱,我就当给我孙子存教育基金。银二爷说我没老金那么有钱,我的钱铜老三你得还给我。铜三爷就把银二爷的十万块钱还了回去。”
苏明明说到这里歇口气,问孔叔:“这时候您会怎么做?”章弦辉看她说书告一段落,知道她是渴了,忙把凉了的大麦茶递给她,苏明明喝一口。
孔叔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说:“我会把我的房子卖了,把店继续开下去,有我的手艺在,还怕赚不回来吗?”
苏明明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接着说:“孔方叔拿出自己的钱来继续经营,店开起来了,选在象山越剧节前开张,来象山看越剧的游客挤满了象山,看越剧之余,都想尝尝本地美食,青蟹羹啦、红烧杂鱼啦、野生鳗鱼啦,海鲜米线、海鲜面、海鲜豆腐汤啦。孔方叔的店一下子大爆,眼见就赚钱了。”
众姨叔们都说恭喜,你要赚钱了。孔叔笑说多谢帮衬多谢帮衬。沈芳契笑着点了一下苏明明的额头,说你这丫头,没大没小。
苏明明朝沈芳契笑一笑,说:“这时候,撤了资的银二爷找到孔方叔说,前面签的撤资协议,是铜老三签的,铜老三伪造了公章私章,并且他们没有撤资,由于协议是假的,银二爷仍然持有孔方叔这家店的一半收益。孔方叔就去找小舅子铜老三,谁知铜老三跑了,哪里都找不到人。孔方叔这才知道小舅子把店里的流水也卷走了,这下店是完全开不下去了。”
众人一听就愣了,章弦辉心想原来她前些时候在绍兴查的案子这么复杂,摸了摸她的背,意思你辛苦了。
苏明明说:“金大爷本来指望着马上能分红,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就让我把他投资的二十万资本的账簿做出来,又到孔方叔店里把从租房子的钱开始查起,一笔一笔查出资金去向,发现那二十万至少被铜老三用各种名目挪走了七万。孔方叔的投资血本无归,还要补偿金大爷损失的部分。”
孔叔听到这里坐不住了,“啪”一下拍了下桌子,说:“那掘地三尺也要把童老三找出来。我就不信了!”说着撸了把袖子。
阿姨们正听得出神,忽然见他跳了起来,先是一惊,跟着大笑,指着孔叔说,又不是真的,你的店好好在哪里呢。孔叔一愣,才省悟过来是深陷局中了,摸了摸后脑勺,自己也笑了。
沈芳契也听进去了,说:“银二爷一定也是童三的帮凶,他撤了资,全身而退,没有任何损失。这姻亲连襟的,把他们妹妹害惨了。那童老三呢,找到了吗?”
苏明明说:“金大爷已经报警了,接下去的事情是警察局和检察院的了,我下面就是要查银二爷的账。”
章弦辉理顺了关系,说金大爷就是张氏公司,银二爷是李氏公司,孔方叔是绍兴公司。苏明明点头说:“就是这样。”章弦辉说张董事长不错,你跟着他,我很放心。苏明明笑笑,说:“我跟他有几年了。你放心,账目清楚的人,做人也不会差的。”
孔叔还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之中,说如果这世上大连襟小舅子都不能相信,那也没谁能信了。苏明明说还是有金大爷这样的人的。孔叔拍拍胸膛,说:“还好我孤家寡人,没有什么大小舅子。”沈芳契拍一下苏明明,嗔怪道:“你就吓你孔叔吧。”孔叔说:“明丫头,要不我把我餐厅的账,让你管吧。”
明明“诶”了一声,愣住了。章弦辉笑说:“上回我说你怎么不去说书,你看,我没说错吧?你果然有说书的本事,讲个故事,还讲来了一单生意,拉来一个客户。以后若是不想当账房先生了,可以吃开口饭,改行当说书先生去。”
孔叔说:“是明丫头讲得明白,我听懂了,你们也听懂了是吧?”他问问老朋友们,老朋友都说听懂了。一个阿姨说我们老太婆了,从来没人对我们讲起这些内容,孩子们的工作也从来不告诉,问他们有什么烦恼,他们也爱搭不理,问多了就说说了你也不懂。我不懂你讲清楚不就行了?就算听不懂,你愿意讲,我也愿意听,两代人关系不就亲近了吗?他们没一个肯花时间陪我们的。阿姨们也都点头。
“有什么懂不懂的?讲不懂是讲的人自己不会讲。”裘叔说,“我们中学毕业进工厂,还不是从什么都不懂的学徒变成了老师傅,大学毕业进厂的娃娃们,也得跟着我们老家伙从头学起。”
旁边鲁叔也说:“可能是他们自己都弄不明白,就说旁人不懂。明明侄女把这么复杂的财务案例讲得这么深入浅出,我们都听懂了。老孔都撸袖子了,要和他没见过面的小舅子干一架。”一时大家都笑了。
孔叔自嘲地笑笑,说:“就是说呀,我们都是大老粗,本来这些都不懂的,但明明把几家公司的关系比作亲戚朋友,有疏有近,人情世故,我听了也知道老金和和老孔是朋友关系,老银和老童是郎舅兄弟,搭伙做生意这件事情,有时候亲戚不如朋友,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签协议要当面签,钱过手要当面点清。能把复杂事情讲得清楚明白的,手底下的工夫也会做得麻利。我相信明明的能力,就有了把我的店交给她管的想法。”
转头对沈芳契说:“我现在的账,完全是一本糊涂账,进货也从收款箱里拿,灯油火蜡也从收款箱里拿,赚钱没赚钱,赚了多少钱,我自己也不是最清楚,就差一个信得过的人来管账。本来想请你坐收银台的,你说你从小就不愿意看店,我只好自己对付着来。”
章弦辉和苏明明听到这里,对看一眼,章弦辉不为人察觉地笑了一下,苏明明斜他一眼。沈芳契摇头说:“你另请高明,我要是愿意坐收银台,早就坐了,还等到现在。”
孔叔摊一摊手,对苏明明说:“你妈妈从小就不喜欢杂货店,同样一块香肥皂,宁可走三站路,也要去解百买,其实自家货架里就有。”沈芳契说:“不是跟你一样,所有的钱从一个钱柜里出,什么账都缠在一起,没个头绪。我喜欢分门别类,条理清楚,一个抽屉打开来,整整齐齐。”
“所以芳契是仓库管理员,管得清清楚楚。”一个阿姨说。另一个阿姨说她想做公交车售票员,拿个黄铜钳子在车票上打洞,神气。跟着每个人都说起自己年轻时的理想,有个阿姨想在百货公司卖布,拿一米长的尺子量好布,剪刀在布边剪一个口子,双手一撕,唰的一声,整匹的布就撕开了。开好的单子和钱夹在一起,往头上一个大铜夹里一夹,用力一掷,就顺着上面的钢丝绳飞到了高处的账台上,账台小姐找好零,再掷回来。布店里飞来飞去的大铜夹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情景。另一个阿姨说,那还是坐得高高的账台小姐最帅气,穿得整洁挺括,戴着半截袖套,低头算账,算盘打得飞快,收铜夹飞铜夹看都不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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