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还有两个本地大婶负责传菜收拾等杂活,这时在打扫卫生,一人倒了茶来,一人端上酥豌豆熏青豆佐茶。孔叔对他们说,一早上了,都饿了吧。小王,煮一锅海鲜面。王店长扬声说,马上就来。
苏明明拈了两粒熏青豆吃,说这个好吃,比笋脯豆软,我吃那个嚼得腮帮子酸。这个也是自己做的吗?孔叔说是当地村民做了拿出来卖的,你喜欢就带点回去,在车上吃。明明抓了几粒给沈芳契,沈芳契摇头,说我吃不动。
章弦辉看看店堂,说加上厨房,大概有五十个平方,厨房占去了五分之二。现在这日子,暑假加七夕,翻台率很高吧。孔叔说你是专家,一看就知道大小。旅游区的食店都这样,是周末经济,平时人少,节假日人多,没必要养那么多人。
明明问:“那昨天是最热闹的时候啊,孔叔在家给我们做饭,这里不管可以吗?”孔叔说:“难得你们来,你们比客人重要。”苏明明笑说:“是妈妈面子大。”孔叔指指在厨房的王店长说:“这些餐厅菜,没什么技巧,他已经很熟练了,我不在也行。”
稍时王店长把海鲜面端上来,孔叔说我们边吃边聊。拿了四个碗分盛了,苏明明喝一口面汤,吃一筷子面,睁大眼睛说太好吃了,又鲜又香。撞一下章弦辉说:“回家我们做这个。”章弦辉说好,这个简单。对沈芳契说:“明明真好养活,有粥吃粥,有面吃面。”孔叔也说这个简单,材料新鲜就行。沈芳契和苏明明都笑。明明说,听上去很好糊弄的样子。
苏明明问孔叔,是退了休来这里开店的吗?孔叔吃完面,说:“我十六岁去饭店学徒,十八岁从墩子做起,到二十一岁当二厨,二十五岁做大厨,三十六岁被‘望湖楼’聘请为总厨,在厨房干了一辈子,到六十五岁退休,算起来整整五十年都在厨房这二十平方内活动。”
苏明明和章弦辉感叹一声。孔叔说:“我没过结婚,没有过女人,更没有子女,也就没什么花销。厨房里又是火又是煤气又是热油,平时不敢大意,抽烟喝酒就都不爱好。住饭店分配的宿舍,穿厨师服,吃饭更不用花钱。偶尔去四季青买两身内衣外裤,同样的衣服一买就是十件,一穿就是二十年。我五十年的薪水就没怎么花,年轻时就想,以后退休了,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安度晚年,无聊了就出海钓鱼消磨时间。我把杭州城里的那间房子卖了,来这里买了一间别墅,五十年的积蓄买了一艘船,天天出海钓鱼,谁知钓的鱼一个人怎么也吃不完,放在冰箱里冻成坨了。”明明他们听了都笑,说鱼多了也成灾。沈芳契说,那就晒咸鲞鱼。
孔叔又说:“还有啊,这一辈子做惯了事的人,闲下来就发愁,一整天在船上,找不到一个人说话。只好和老邻居们联系上,请他们来玩。人家也有家庭有子女,谁肯天天陪我这孤老头子啊。这不,请你妈妈请了几年,今年终于肯来了,又叫了几个当年的同学,我这里才能热闹几天,我当然在家陪你们了。”
沈芳契说倒是我的功劳了。孔叔点点头说是,“只是这里又不是我的原籍,又不是我的故乡,没有一个朋友,钓鱼也不好玩了,就顶了这家餐厅来做。我原以为很简单,我都在这行干了五十年了,会搞不定一间小餐厅?谁知隔山如隔山,我能做菜,但不会做帐,请个店长管管后厨,别的事情还得自己来。昨天明明侄女说的金大银二的事情,我不是没担心过,一辈子的节余,可别栽在这里。明明侄女,你说是吧?”明明点点头。
“你妈妈……”孔叔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沈芳契嗔道:“好好的说你的生意,怎么扯上我了。”孔叔不理她的打岔,对明明和章弦辉说:“我的心意,你们想必看出来了?我一辈子没有找过女人,想晚年有个伴。我的资产交给明明侄女打理,你们也可以放心。我不图别的,就想晚上回家,有个人说说话。不然,睡海边别墅和睡店堂值班,有什么区别?”
他这话一说,章弦辉是拼命点头,沈芳契有些不好意思,懊恼地说:“也不用这么快吧,我还没答应呢。”孔叔说:“你我都几岁了,能像他们年轻人那样浪漫吗?那我不是也陪你看过日出看过夕阳了?”沈芳契扭过身去笑,说:“行了,别说了,让孩子们笑话。”
孔叔问:“你们笑话吗?”章弦辉忙说不笑话。苏明明说:“妈妈不是说要等末伏过了再回家去吗?不行就再了解了解呗,过了中秋再说。我们过中秋再来玩吧?”她问章弦辉,“你中秋要回家吗?”章弦辉说:“我早上就跟说孔叔说好了,中秋再来钓鱼。”
沈芳契好笑,说:“你们就替我决定了?”明明搂着沈芳契说:“没有啊,说好的住过三伏天,那不得说话算话啊?中秋离三伏也就几天,到时候我们来接你回去,就不劳孔叔送了。”
孔叔说就是这样。沈芳契笑笑,没再反对。孔叔说我这里也没个办公室办公桌,所有的文件收据发票都装在一个箱子里,我去拿。起身去厨房,在不锈钢操作台下的橱柜里拉出一个带滚轮的塑料整理箱,抬出来放在明明面前,说:“都在这里,该怎么做,明丫头看着办。”
明明说:“就样就行,我们走的时候放在车上,我带回去做。合作协议我做好了,快递给你,你签好字再快递给我。费用按行业规定,不多收也不少收,我们这行,什么都一板一眼,错一毫子都不行。”孔叔说我明白,然后对沈芳契说:“这算聘礼,可以吗?”
这下子,倒把沈芳契弄得不自在了。
第40章 天水(2)
明明和章弦辉带了生意回家,这一趟算得收获颇大。章弦辉对孔叔极之心折,说起他的决断能力,那是赞不绝口。思考了一下,问苏明明,我用什么下聘好?我又没有别墅又没有船又没有店,唯一算得上资产的就是这辆车了,还开了有几年,再过几年就要报废。他说得开心,看一眼明明的脸色,忙住了口,说:“明明?明明?你在听吗?”
明明恍了恍神,听他叫她的名字,问,你说什么?章弦辉说:“没什么,就是瞎聊。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明明说:“我在想婚姻对女人意味着什么。”章弦辉顿觉不安,说:“你认为呢?你想了有这么……”看了下手表,说有二十来分钟,想出答案没有?
“我想二十分钟就能有答案?”明明笑一笑,“我又不是先哲圣人,哪里能想得出答案。我就是想妈妈她们,想起了这个问题。”
章弦辉说:“你讲,你都想起了什么。”明明皱起眉,嘟起嘴,想了想,说我觉得,婚姻中的女性无处可逃。章弦辉猛地一惊,小心翼翼地问,然后呢?
明明说:“传统上,为了表示女人的贞洁,都是出父家,入夫家,女人一辈子都在男人的庇护下生活,这种方式,想起来很美好,不用为生活担心,但这份美好是仰仗男人的修养和善良。如果是有家暴倾向的父亲,或是一个酗酒的丈夫,那这个女人的一生就只能是与痛苦为伴。严家三代女人,都是这个路子,没有例外。”
章弦辉听了更是不安。明明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奶奶逃不掉。传统婚姻是从夫居,她离了婚无处可去,从婚姻中她带不走一分一毫,没有房产没有存款没有工作经验,就没有在社会上的生存能力,没有上述一切,她就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因此离了婚子女也不能归她。她除了能在婚姻中苟延残喘,就做不了任何反抗。她唯一能做的反抗是活得够久,长过丈夫,然后不与丈夫合葬。”
明明说:“我想想都心酸。”章弦辉点头,摸摸她手,以示安慰。“如今轮到妈妈了。妈妈一定是从奶奶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她如果收受了孔叔的求婚,等于宣告与公公决裂,她也不想与公公合葬。我看妈妈的态度是要接受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是不是老一辈女性只能用这种方式表示一种态度?”明明思索着说:“其实她不一定要接受的,既然已经挣脱了枷锁,为什么还要进入另一副枷锁里呢?”
章弦辉想了想,决意把自己先放一边,问道:“明明,严聪的父亲,对伯母不好吗?我似乎从你的话里听出来是这个意思?你好像十分赞同她因丈夫去世而得以逃离婚姻,也不希望她再做尝试,以防万一对方不善良,又会陷入苦境?”
明明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没对妈妈说的这是我女儿明明的说法产生疑问吗?阿姨和叔叔他们都没觉得奇怪,没人问你怎么多出一个女儿?”章弦辉瞠目,“我以为这是亲密的说法,你以前也说,奶奶和妈妈把你当自家女儿疼。怎么,不是吗?”
明明惨然一笑,说:“严聪有个妹妹,比他小五岁,在两岁时死了。”章弦辉啊了一声,明明说阿姨们都知道沈芳契有两个孩子,只是这么多年,换了住处,断了工作,大家隔得远了,都在忙自己的生活,就没怎么联系了,也没人知道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我自从踏进严家,妈妈在需要的时候,就会说这是我女儿。我也表示过疑惑,妈妈就把小朋友的照片给我看,说我和她女儿长得好像,都是大眼睛。”章弦辉看她一眼,问像吗?明明摇头,说:“幼儿都长得差不多,妈妈不过是把对女儿的思念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也就满足她想要重新拥有女儿的愿意,做她的女儿,毕竟我很早之前没了妈妈。”
章弦辉问这个小朋友是生病去世了吗?明明说:“这个小女儿,乳名叫敏敏,跟我同一年出生,名字也跟我一样。我是明明,她是敏敏。严聪,严敏。小敏敏两岁的时候,公公酒后失误,把睡在他身边的敏敏闷死了。妈妈和奶奶当时在厨房做团年饭,让公公看会儿睡觉的孩子。公公守在两岁的女儿旁边喝酒,喝醉了想睡觉,一翻身,把冬天的棉被盖在敏敏身上……”
说到这里,明明哭了。章弦辉听到这样的人伦惨剧,惊得说不出话来。明明抽一张面纸吸去眼泪,说:“妈妈恨极了公公,说他是她的仇人,若不是为了严聪,只怕当时就离婚了。”章弦辉内心惨然,只是听到就觉得无法忍受,想想孩子妈心里会有多痛。
“你记得二伏那天我们在花园里烧烤,妈妈请你不要喝酒,说喝酒不好吗?你说你要开车,不喝酒。刘继钊也说他不喜欢喝酒。妈妈当时非常高兴。”明明说:“终于有男人不好酒了,她的敏敏,她的女儿们,明明和毓秀,都安全了。”说到这里,眼泪不绝流下。
章弦辉摸摸苏明明的手,说:“知道了,以后都不在伯母面前喝酒。”明明点点头,说:“公公没有打骂过妈妈,但妈妈同样不原谅他。严聪离世的时候,妈妈听说是他开的车,就说,该不是喝醉了酒开的车吧。我说不是,是对方渣土车全责,我看过监控录像了。妈妈说,她这一生,没有儿女福。我让妈妈放心,说有我呢。奶奶去世后,妈妈对我说,等哪一天她也去了,就在奶奶坟边挖个坑,把她的骨灰盒埋进去,她们做了一辈子的伴,到地下也在一起吧。再把敏敏的骨灰也放在她的旁边,和她埋一起。可怜她的小女儿,烧后的灰,不到手心那么一捧。”
章弦辉问严聪的父亲这样喝酒,是已经有了酒精依赖症了啊,俗称的酗酒。是有什么原因吗?苏明明点头,擦着眼泪说:“敏敏出意外时,严家正走上坡路,当时只当是意外,也没人觉得过节喝醉酒是一种病兆。后山路的房子也建好了,一家子搬了过去,重新开始,都不再提过去。但公公心里内疚,其实是种下病根了。后来生意失败,一手的坏账,公公借酒浇愁,越喝越多。他后来把全部生意交给我爸,也是到了没法管理的地步。严二叔,就是那天在奶奶葬礼上来闹事的那个二叔,和公公彻底散伙,也是这个原因,他觉得不能再和大哥搞在一起了。之后两人就断了联系。”小玫瑰
章弦辉说:“那天他们敢来强行分产,也是当严家无人了。酒徒爸爸去世了,文艺儿子也去世了,老奶奶也走了,只剩下伤心欲绝的两个女人,还不由得他们欺负?他们以为你们这时候还没有任何防范意识,还在伤心之中,是看准了时机来的。”
苏明明点头说是。又说:“他们也低估了公公,以为他就是个酒胡涂了。公公清醒的时候也有判断能力,他早就把房产转到了妻儿老娘名下,就是怕自己管不住自己,万一喝醉了,被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骗他签什么字,把房子都给败掉了呢。家里的存款都在妈妈那里。妈妈很会投资的,你看她打牌就知道,头脑清楚。”
章弦辉说:“嗯,看出来了。”苏明明说:“青芝坞上有几家民宿餐厅,都有妈妈的股份。”章弦辉说:“前两天我还问你伯母卡上有没有钱,你要不要打几万给她,原来是我唐突了。”
苏明明说:“我知道你是担心她,我替妈妈心领了。妈妈平时和邻居阿姨们打打麻将牌,天气好的时候爬爬龙井山,登登玉皇阁,算是消遣。严聪父亲后来肝硬化出血去世,也算是死在酒上。所以妈妈最讨厌人家喝酒,我们平时都不喝酒,严聪索性吃素,酒肉不沾。孔叔不喝酒不抽烟,太讨妈妈好感了。这个年龄不喝酒不抽烟的男人很少的。”
听了苏明明这一番话,章弦辉暗自庆幸他没有盲目代入自己,苏明明根本没想到他身上。便说:“孔叔看上去是个把荣誉感看得很重的人,他一定会善待伯母的。你看他多心诚,把整副家当交给你,说明他很重视和伯母的关系。就像你说的,账目清楚的人,为人不会太坏。”
苏明明说也不尽然,“公公的账目倒是清楚,为人也不坏,但做人家丈夫、当一个爸爸,完全负分。”章弦辉不敢再说,再说下去,连他都要被骂了,他当采颖丈夫,也是零分,也就当她男朋友时还不错。
过了几天,苏明明和孔叔签了协议,孔叔的账户建好了,第一笔费用打进来,苏明明的财务公司不知不觉在扩大。
中秋节放四天假,何毓秀回老家去了,章弦辉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就算尽到礼数。想一想又和采颖爸联系。采颖爸这回不再是一盆火般待章弦辉,话语间淡淡的,说谢谢他问安,采颖这一阵儿挺好的。
章弦辉问有没有再去复诊过,换过药没有。采颖爸说去看过医生,药也换了两种。章弦辉问了药名,采颖爸说了名字,章弦辉说我会查一查,有问题再联系,没问题就好。章弦辉查过药名,确实是针对症状的,彻底放心了,想采颖这下也会把他们放下了吧。
严聪的那台电脑,苏明明后来拿张即时贴贴了摄像头,说这台电脑别看样子丑,两万美金呢,里面还有严聪那么多资料照片,可得好好留着。章弦辉也是识货的,说这台电脑要是拿来打游戏,跑地图那叫一个快。又说,这台笔记本电脑,没少打游戏。
苏明明摇头,说我不知道。又说你几时想玩游戏,就拿去,打的时候记得撕下即时贴。章弦辉笑问干嘛,苏明明说:“吓吓采颖呀,我被她吓得不轻,我还不能吓她了?我一想到我们是那一天……那什么的她都知道,就浑身不自在。这个过节不能算完,我哪天逮着机会可不能放过,看我怎么气她。”
第41章 天水(3)
转眼又是中秋,两人去象山玩了两天,长假的最后一天沈芳契搭他们的车回杭州。孔叔送他们上车,搬了一箱鱼获在车上,问沈芳契什么时候回来,又对明明说:“我想你妈妈结婚,你妈妈说要再考虑考虑,考虑是应该的,我只是希望能有个期限。你妈妈要是同意了,我就去杭州派出所办入籍手续,正式注册结婚,我期待我的户籍里不再只有是我一个孤家寡人。”
27/39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