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弦辉说:“是,看到了,不好意思,刚看到。春节我回家去了,一直没打开邮箱,开工后整理邮件,才看到。对不起。”
苏明明说:“是我冒昧了,但我怕耽误乐采颖女士的工作,只得想了这个办法。但我想……”章弦辉说:“你讲。”
苏明明说:“若不是我把严聪的手机拿去修好又充了电,我未必会看到乐采颖女士发的消息。因此我认为,有可能事实未必如乐采颖女士所讲,电脑里有多少工作资料,非要不可。有可能是乐采颖女士想通过这个号码,排遣一下心情,如果我回复这条消息,那么一来一回,会让乐采颖女士误会严聪还在,而我不想让她再陷入那样的情绪里,因此不准备用严聪的手机回复她的消息。我用邮件和你联系,是想由你去告诉乐采颖女士,如果确实有工作需要,我会协助,仅此而已。”
章弦辉沉默良久,苏明明也不催促。过了一会儿,章弦辉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说,邮件来回太麻烦太琐碎,也不方便沟通。我们……能不能当面讲?你选个地方,我们见面吧。”
过了一会儿,苏明明说那就明天下午四点,在栖霞岭的perch perk咖啡馆见面吧。章弦辉说好,又说,能请你把笔记本带上吗?我带上U盘。苏明明回答了一个嗯,说,明天见。
次日下午三点半钟,章弦辉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拿上U盘,告诉同事说去图书馆查点资料。交待完后离开公司,坐出租车到了perch perk咖啡馆。
章弦辉推开咖啡馆门,环顾一下店内,没找到苏明明。这时手机有短信进来,他打开看,是苏明明的号码,只有两个字:楼上。他抬头观察一下,楼梯在店堂最深处,整个大堂都看不到二楼,苏明明能看见他,只能从一个角度。他退后几步,走出店,站在门口向上望,果然看见二楼玻璃墙里靠角边坐着一个女子,低垂着脸,长黑过肩,发下露出一角下巴。虽然只见过几面,他也认得出那是苏明明。
他再次踏进店内,跟柜台店员要了饮品和点心,付了账,说请送到楼上靠窗最右边那张桌子。店员把账单小票给他,说请稍候。
章弦辉拾级上楼。苏明明像是感觉到了他,抬头看向楼梯这边。章弦辉瞬间觉得有光照进他的眼睛。在这个阴沉沉像要下雪的星期三下午,将近黄昏之时,苏明明的脸是整面灰暗背景色里唯一的光亮。
他径直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弯腰把她的脸看清楚。她跟几次一样,素白着脸,没有上妆,他看得见她眼睑下一个小小的印痕,像是一滴未干的眼泪。他低声问:“最近过得好吗?”
苏明明抬头看他,似觉得他靠得太近,头向后仰了仰。章弦辉觉察到了,稍稍站直了些。苏明明低声道:“请坐。”
章弦辉在她对面坐下,看了眼桌子,只有一杯店家待客的柠檬水,便问:“没点饮品?我要了两杯咖啡,一杯美式,一杯焦糖玛奇朵,你要哪种?我哪种都行。”
苏明明忍不住浅笑了一下。章弦辉也笑了,“我擅自主张了。”苏明明说:“来得很快呀。”章弦辉说:“我公司离这里不远。你怎么会选这里?你来多久了?还是在这边办事?”
这时店员上来,送上咖啡和点心。章弦辉把玛奇朵推过去,“你喜欢喝什么?天气冷,你要不喝杯甜的暖暖?”苏明明点点头,两只手捧住胖胖的咖啡杯身。
章弦辉把美式拿到自己面前,又把甜点往她面前挪一挪,“这个时间容易饿,稍稍吃点?”两碟点心一甜一咸,甜的是苹果派,咸的是黄瓜三明治。
苏明明摇摇头,“玛奇朵加苹果派,甜到一起了。”把苹果派推过去,喝一口玛奇朵,拿起一角三明治吃。
章弦辉吃那块苹果派,“我喜欢苹果派,像是圣诞节的热红酒,有浓郁果香,和冬天特别搭。”
苏明明撑着头看着他吃苹果派,看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像是不知怎么措辞,只做个手势。章弦辉喝一口咖啡,问:“我怎样?”苏明明思索了一下才说:“……散发魅力,是为了赌气,还是别的原因?”
章弦辉笑了。在他来说最寻常不过的事,在苏明明看来竟然是在挥洒魅力。他对采颖的殷勤照拂,是他这几年安身立命的本钱,他只是在做他最擅长的事情而已。他想严聪到底是怎么对待他的妻子,以至于让苏明明觉得受到基本的照顾是男人别有用心,而他又是怎么对待采颖的,以至让采颖抛下他章弦辉蝉过别枝?
他对苏明明再次起了怜惜之心。这个女人,被严聪伤害得太深了。苏明明就像一只猫,弱小、可怜、又无助。她在邮件里那么条理清晰地分析采颖此举背后的心思,一条一条列出了八九条,这么美丽精明的一个人,居然把婚姻经营得和他一样,都被抛弃了。水平之差,两人真是一对笨人,谁也不比谁更惨一点。
章弦辉拿起餐巾纸擦擦嘴角和手指,“把笔记本给我。”苏明明从放在身侧的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笔记本电脑递给他,问:“你问过你太太密码了?她知道?”章弦辉摇摇头,说:“我试一下。”他打开笔记本,输入四位数密码,就听见一声开机的声音,两个人同时啊了一声。
苏明明轻轻“嘁”了一声,问:“你太太的生日?她告诉你的?”章弦辉摇摇头。“是采颖的生日,但不是她告诉我的,是我猜的。”他点开文件夹,浏览名目。“还有,”他抬头看苏明明一眼,“我们年前已经离婚了。”
第12章 灵隐(3)
苏明明微微张了下嘴,又闭上了。章弦辉笑一笑,低头看电脑,问:“你想说什么?”苏明明耸了耸肩,说:“也猜得到。是她提出的吧?”章弦辉头也不抬,一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打开。“你怎么知道?”
“依你的为人,这个时候不会提出离婚,过两年也许。”章弦辉好奇,问:“我的为人是怎样的?嗯?是怎样?告诉我。”苏明明把剩下一角三明治也吃了,“就……心里有话不说,对自己要求很高,比如做个君子什么的。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这样。”章弦辉笑了,用食指关节擦了下鼻子。“跟你一样?”
苏明明白他一眼,“我也是有脾气的。”章弦辉点头,“对,朝自己发。”苏明明拉下脸,盯着他看了两秒钟,眨了眨眼睛,像是准备反击。
章弦辉说那句话本来就带了点试探的意味,兼有三分轻佻,就等着她看有什么反应。他的态度十分明确,是你叫我来的,我也告诉你我已经恢复单身,那就要看你是什么态度。球现在发到了你那边,你怎么回答?
苏明明思考了一下,问道:“你们去过民政局了?办过手续了?还是只是提交了协议书?”说完隐隐一笑。
章弦辉再次赞叹苏明明的敏锐。他和采颖只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目前处于离婚冷静期内,离正式离婚还最后一步。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是和采颖处于分居状态中,法律上还没有离婚。过年这一段假日太多太密集,先是圣诞,然后是元旦,再是春节,采颖没找到合适的时间通知他去办完最后一道手续。章弦辉的修养让他不会当面驳斥别人,只说:“谢谢提醒。”
苏明明说:“是我多事了。你找到什么吗?”章弦辉把电脑转个向,推到她面前,“是这个吧,他们合作的意大利面食谱图版。几个月前我听采颖在电话里聊过这个事。”苏明明用纸巾擦了手指,拿过笔记本来看。
章弦辉从衣裳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递给她,“文字部分由采颖负责撰写,食物由一间意面餐厅出品,摄影师是严聪。所以图版在严聪这里。采颖元旦后复工,确实需要这个。”
“那是我耽误她工作了。我一直没给严聪的手机充电,是春节需要收发红包,才打开的。”苏明明解释,一边把U盘插进端口,点击传送,一边问道:“你送过去?”章弦辉摇头,“我又不傻。叫个快递送到出版社不就行了。你不想和采颖见面,为什么又判定我想见?”
苏明明抬头斜他一眼,“是我傻。你不傻,你寄。”拔下U盘还给他,“那就这样,我的事完了,我们再见吧。谢谢你的咖啡和点心。”把笔记本放进包里就要走。
章弦辉收起U盘,问:“要不要一起吃晚饭?说到意面,对面那家意面店很有名的,一般都要预约才有位子。现在还早,没到上座的时间,有空位。”他指指马路对面一家灯火通明的餐厅,这时还不到晚上六点,店里上座率不到两成。
苏明明皱起眉头看他。章弦辉理直气壮地说:“我请了下午茶,晚餐该你请了。”听了这话苏明明笑了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如两枚新月。
章弦辉本来面带微笑看着她,这时见了她的笑容,不觉呆了。苏明明不笑的时候冷若冰霜,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没想到一笑之下,春水淙淙,春风拂面,春花绽放。
苏明明看见他这模样,收起笑容,侧转脸去,脸上依然带笑。章弦辉起身,走到苏明明这边,替她拿起包,拉开椅子,说:“走吧。”
两人下楼,章弦辉虚托着苏明明的胳膊,护着她过马路。走进意大利餐厅,对迎上来的领位员说两位,靠角落,非吸烟区。领位员把两个安置好,递上两本菜谱。章弦辉翻开菜谱,要了奶油蘑菇面,苏明明要了扇贝芦笋面,各要了一杯气泡酒。
等面上来的工夫,章弦辉问她这一阵在做什么,或者有什么打算。苏明明一手托下巴,一手用叉子划着餐巾,在餐巾上划出一圈一圈的道。章弦辉拿过叉子放好,说:“别玩这个。”
苏明明无聊,又把叠成三角形的餐巾打开,却不铺在膝盖上,而是折起来,一边折一边说:“我打算开个会计事务所,个人财务工作室。”
章弦辉愣了一下,“你大学学的会计?注册会计师?那为什么不进大公司,要自己开业呢?”
苏明明把餐巾折成一朵百合花,放在桌子上欣赏。“我毕业后就结婚了,没上过班,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进大公司我会不知所措。开间一人工作室,接点小业务,够温饱就可以了。”
章弦辉有点不安,说:“那房租水电客源……”苏明明说:“没有房租。严聪家是自建房,有一间车库,装修一下就可以开业。客源嘛,我大学时有几个好朋友,她们在你说的那种大公司上班,看不上眼的小业务就转给我了。我本来在家也做这个,就是没开业,挂在朋友上班的财务公司里。”
这时意面送上来,两个人边吃边聊。章弦辉说:“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大公司,人际关系不会处,一边做一边学,你一个人待着太闷了,人需要社会活动,和人相处才能愉快。”
苏明明喝一口酒,解释道:“我不能离家太远,也不能太忙。我有两代婆婆要养。妈妈和奶奶,她们没了儿子,我不能不管她们。”叉了一块扇贝给章弦辉,“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章弦辉吃了扇贝,放下刀叉看着她,“你不累吗?”苏明明摇头说:“你知道的,我没有家人了,妈妈和奶奶就是我的家人,我要给她们养老送终。”章弦辉指一下他的奶油蘑菇面,“这个味道也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苏明明在他盘子里卷了一勺面条,送进嘴里,点了点头,“不错,奶油味好浓,就是有点凉了,面条起腻。”
“你要不要另外点个什么?”章弦辉接着吃奶油蘑菇面,面条也确实如她所说,冷了有点粘连,不如刚上来时爽口。
苏明明拉开叠成百合花的餐巾擦擦嘴,喝光杯子里的酒。“不用了,刚才还吃了两块三明治呢。你够了吗?”
“够了。”章弦辉说:“车库改装好了吗?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出出主意。你也知道,我就是干这个的。”
苏明明说不用,“就在卷闸门里再装一道门,门口挂个牌子,室内粉刷一下,多装几盏灯,添两张办公桌几个文件柜几台电脑就行。其他的开业文书、企业备案、法人登记什么的,这几个月陆陆续续都办好了。从今以后,我就是职业女性,不再是家庭妇女了。”说完笑了一下,隐隐约约有点小小的兴奋。
章弦辉看着她,心里一阵作痛。苏明明看着他带着温度的眼神,心虚地笑了一下,“怎么,不希望看到我独立?”章弦辉说不是,“冬天冷,车库没有取暖设备吧?墙也薄,地面还是水泥。这样,我帮你安装地板,再送一台空调当开业礼物,可以吗?”
苏明明闻言眨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睛里有了一层水雾。“你同情我。”章弦辉也不否认,“这也是你需要学的人际关系,有人表示关心,你说谢谢就可以了。”招手叫侍者结账。苏明明说不是说好晚饭我请吗?章弦辉笑,“我还真要你请啊?”
章弦辉到账台结了账,两人离开,推开餐厅门,眼前地上一层白。两人不约而同啊了一声。“下雪了。”苏明明说:“好难得,杭州这个时候会下雪。立春都过了,这是春雪啊。”
章弦辉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苏明明指一指方向,说:“朴墅那边,我打车就可以了。”章弦辉说:“吃得饱饱的,你要是愿意,我们走走吧。你不冷吧?”
苏明明摇摇头,又点点头。章弦辉说那我们走吧,两人踏着一地薄雪,沿北山街往西。转到一条上山的路上,章弦辉看看四周,说咦,怎么到灵隐寺路了,苏明明说我走青芝坞路,这里过去就是。
章弦辉看看灵隐寺的山门,忽然就笑了。苏明明问他笑什么。章弦辉说,没什么,就是想起有一年腊八节来这里领过粥,还求过一张签。苏明明也笑,说杭州人腊八节没来灵隐寺领粥求签的人不多吧?章弦辉好奇,问你也来领过?
苏明明说我家离这里这么近,当然来了,年年都来。我有八十岁的老奶奶,能不来为她领粥吗?章弦辉问从什么时候开始领的?苏明明想一想,有个十来二十年了吧?从我妈妈生病起,我年年都来,为我妈妈祈福。
章弦辉想,那一年的腊月初八清晨,在这里领粥的队伍里,就有他和苏明明吧。他又问,那也求签吗?苏明明说求签倒不是年年求,有时人太多,领了粥就赶紧回家了。章弦辉说凑个热闹,苏明明说人间烟火。
苏明明说我喜欢灵隐寺,就是十丈红尘和五界佛土隔得这么近,走过来不到五分钟,就是须弥山顶三十三天了。章弦辉说苏小姐对姜维怎么看?苏明明问姜维吗?“书荐姜维”那个姜维,你求的签是这张?章弦辉说你怎么这么聪明?苏明明说你忘了我叫什么名字了?
章弦辉就说,苏明明。明明。苏明明站住了看他一眼,说佛祖这里不许瞎叫,魂都要叫没了。章弦辉就笑,想起当时求的签,解签为“有意兴变到底安然若问用事只近贵人”,原来解在这里。
第13章 灵隐(4)
走完灵隐寺路,进入玉古路,从佛界转到仙山。玉古路两边是参天的玉兰树,一眼看不到头,这时树梢已有了一些零星的花。左边植物园的树林尽头是灵峰,天气晴好可去探梅。再转入青芝坞路,已是十丈红尘。章弦辉没想到苏明明是住在这样的神仙洞府里。
“你为什么会去学会计呢?”章弦辉好奇,“专业性这么强,很难学的。”苏明明笑说:“太干巴巴了是吗?严聪学文学批评,你太太学新闻,都是浪漫敏感的人,所以他们两个谈得来。我这个人,浑身上下,一点文艺细胞都没有,一板一眼,寡淡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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