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时间过得快,中午苏明明从青芝坞的餐厅叫了外卖请工人吃午饭,自己也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工人们边吃讨论这一条街上哪家的片儿川好吃,哪家的虾爆鳝够味,哪家的外婆菜下饭。章弦辉说这家的百页笋丝特别清爽,工人也都同意。吃好饭,苏明明又送来热咖啡,带走咖啡杯时把那只装百页笋丝的碗也收了进去。章弦辉想原来那个菜是苏明明做的。
到下午四点,所有工作做完。墙上有了窗,卷闸帘后面有了实木门,地板擦干净,砸下来的砖头石块用毡垫卷了,放在卡车上。苏明明和工头结算费用,嘱咐他把发票寄回来。章弦辉在卷闸门旁边打进四个膨胀螺丝,跳下扶梯,把最后两件工具放在卡车车厢里,和工人们说再见。
苏明明送走工人,站到他身边问他这是做什么的,章弦辉说挂招牌啊,你不是说过门口要挂牌子吗?我趁工具现成,先打好桩,到时候直接挂上去就成了。“对了,”他问:“财务工作室名字叫什么?我好刻字。”
“你自己刻吗?”苏明明问。这时天近黄昏,冬天太阳落山早,四周暗了下来。她锁好卷闸门,再关上新装的木门,打开灯,欣赏这一天的成果。章弦辉说:“我们这一行都要自己做模型,木刻是基本功。名字是什么?”
“六博财务事务所。”苏明明笑答。
“六博?‘分曹六博’那个六博?”章弦辉问,苏明明哦一声,露出十分得意的表情。章弦辉扶额,“我真是小瞧你了苏明明小姐,没想到你是个赌徒。”
“谁不是呢。”苏明明吟道:“六博成书意在仙,每要佳客造玄天。坐中齐声称绝艺,仙人六博何能继。”她笑嘻嘻说:“赌徒最会算术,博奕是门学问,六博是幅棋盘,双陆是个棋局。在这世上,谁都是赌徒。”
章弦辉用手指指着她直晃,说:“你还说你一点文艺细胞都没有,那这是什么?”苏明明笑说:“这是算术呀,我是账房先生。”章弦辉看着她笑,苏明明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说:“累了一天,饿了没有?我请你吃饭吧。”章弦辉说:“饿了,我要吃你做的百页笋丝。”苏明明又笑,“你又知道了?”章弦辉说:“当然,餐厅做不出家常味道。”
苏明明想了一下,“好吧,请你吃我做的饭,比去餐厅吃有诚意。只是为了谢谢你今天做的一切。”章弦辉说知道了。
第15章 六博(2)
苏明明关了车库灯,从小门出去,经过花园往主屋走。主屋是幢一层楼的青砖建筑,磨砖勾缝,雅致清洁,这与周边动辄三四层楼的水泥小楼迥异。当地人建房,因地皮有限,尽量往高处发展,又因容积率限制,只能盖三层楼,有的人家会牺牲掉空间高度,做出假四层来,再加为了节省成本,没有请专业设计师,楼房呈同质化倾向,千楼一纸是常态。严家这幢平房在这条上坡路的尽头,地势的原因,并不显矮,掩映在一片树木下,越发清幽。
章弦辉一看就知道这是请了非常高明的设计师设计的,力求让屋舍融入山间,青砖上长满了爬山虎和扶芳藤,门前一架紫藤,只等春风发绿,阳光萌紫。章弦辉问这房子是什么时候建的,苏明明说是三十年前,公公投资房地产,趁着风口赚了一笔钱,就在原来的地皮上翻建了这屋子,请了一位台湾的著名设计师设计的。章弦辉哦一声,说一看就不是三十年前国内设计师的手笔。
苏明明说那位台湾设计师是公公的合作方,看了这块地皮,非常喜欢这里的环境,说和阳明山很像。他拿了画册来让公公参考,公公本来也想建三层小洋楼,要和别人比高的意思,但看了他的设计稿,就说喜欢这样的,有楠溪江里芙蓉村苍坡村的味道,是读书人家的敦实风格,这后山就是笔架,前面的水渠就是流淌不尽的墨汁,屋子是砖砚,端方厚重,居住在里面的人好做学问,写出文章。
章弦辉说设计得好,怪不得……苏明明说是。两人都知道对方说的是严聪。普通或贫寒人家的儿子很少会去学文艺批评,要么像章弦辉学建筑,要么像苏明明学会计,要么像乐采颖学新闻,都是毕业后容易找工作的专业,只有城市里经济条件优越的独生子会专业学文学批评,平时玩摄影,前一个不赚钱,后一个更是烧钱。
苏明明把章弦辉让进屋,继续说:“后来遇上亚洲金融危机,公公的投资公司也在清算之列,有几个烂尾项目经过重组后拍卖了,审计核实平账后保住一部分产业。我父亲就是这样和公公认识的,他说账目没有问题的人,品行也不会差。他们一家都是很好的人,我父亲眼光不错的。”
章弦辉不便作答。他想说严聪人品不怎么样吧,一来是苏明明的丈夫,二来是采颖爱过的人;要说他人品好吧,他让自己痛苦不说,也伤害了苏明明,现在更是让采颖没着没落。有严聪这个人在,章弦辉和苏明明的关系始终有些尴尬,虽然他深深为苏明明吸引。
章弦辉这个时候,宁可相信一点玄学,比如宿命论。他愿意把两人的相遇和彼此的吸引看成是宿命的安排。这样更简单,且有说服力,不用去分析自己的内心需求,省得做一番剖析精神的功课。他自认为没那个慧根,也就不强求了,遵循生命的本真就好。他非常明确他喜欢苏明明,喜欢看着她,喜欢听她说话,喜欢陪在她身边,他好久没这么喜欢了。这个喜欢是从心底深处长出来的,他只要一想到苏明明,就安宁喜乐。
苏明明说你在客厅里坐会儿,我去做饭。章弦辉说我就在厨房坐,你有什么活儿,安排我干就是。我一直都做饭的,不是那种油瓶倒了都不扶的男人。苏明明说现在那种男人也不多了吧?章弦辉说是,都出来独立生活了,至少会煮方便面。
“我炖了鸡汤,下午你们干活时我炖上的。”苏明明说,“我来煮饭,很快的。你喜欢吃鱼吗?有蓝点马鲛,是湛江的‘一夜埕’,节前囤年货时在网上买的。这个打开煎了就吃,特别方便。”
章弦辉说我什么都吃,不忌口。他心里想你连鸡汤都炖上了,刚才怎么又说去外面吃饭?这个女人,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吧?想起她三天前在雪地里说的,不开车就为了让他送她回家,分明是制造接触机会嘛。这么一想,心里就泰然了。
苏明明扎上围裙,淘米煮上饭,又煮上一小锅水,从地上一个酱色釉的陶瓮里掏了掏,掏出一根竹笋。章弦辉看了说:“你这是乡下做法啊,笋埋在黄沙里。”接过笋来,看见餐桌上有一只牙签筒,打开抽了一支牙签,在笋上顺长划了一下,拇指一剥,一个笋尖就完整地露了出来。
苏明明看一眼他的手法,嗯一声,说:“是个干活的人。”章弦辉笑,说:“你要是喜欢吃笋,可算找对人了,我爸在老家山里包了几百亩竹林,你以后的笋,我包了。从十二月的冬笋到开春的雷笋,再到五月的鞭笋,烟笋、笋干、扁尖、焙熄,要什么有什么。你要是需要晾衣裳竹竿,我都可以给你拿来。”
“我要那个做啥?”苏明明说,“我没有衣架吗?”章弦辉说:“晒被子呀。你不晒被子吗?”苏明明问:“你怎么拿进城来?”章弦辉把剥好的笋放水龙头下冲了冲,说:“我骑自行车绑三角大梁上就骑来了。”苏明明笑问:“城门城门几丈高?”
章弦辉把冲净的笋放在砧板上,说:“三十六丈高。”苏明明抱起双臂,说:“骑马马,坐轿轿。”章弦辉说:“走到城门挨一刀。”说着一刀把笋拍碎,再斜切成寸半长的段,朝她歪歪头,示意她揭开小锅的盖子。
苏明明抿嘴笑,打开盖子,章弦辉用刀面把笋移放进去,苏明明拿把漏勺搅一搅,等水再次煮开,用漏勺把笋舀进鸡汤里。
一只砂锅里炖着竹笋鸡汤,一个电饭锅里焖着米饭,苏明明坐下剥蚕豆衣。章弦辉接过来竹箩,说我来就好。看一眼她的手,这回没有做美甲,大概是目前的境地,不适合玩这些了。
苏明明说好,转身从冰箱里拿一个袋子,剪开来,取出一片蓝点马鲛,用水冲了冲,撕张吸水纸印干水,开了火倒上油煎鱼。
章弦辉看她做事,只觉得赏心悦目。她这一连串动作,没有一个多余的,一看就是平时做惯事的人。“平时都是你做饭吗?”他问。苏明明说都做,奶奶和婆婆也做。
“我不是使唤丫头。”苏明明回头说,“我做饭是我妈妈教的,她怕她走后我无法照顾自己,最后两年都在训练我做饭。”
章弦辉点点头,“伯母有心了。”他想这一对夫妻,一个教会女儿生活的本事,一个教导女儿生存的技能,都是尽责的好父母。
苏明明煎好鱼,章弦辉的蚕豆也剥好了,苏明明把蚕豆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倒进焯过笋的开水锅里焯熟,捞出来淋上生抽和橄榄油。
这时电炖锅里的笋尖鸡汤也好了,电饭锅里的饭也好了,苏明明盛了两碗饭,章弦辉舀了两碗笋尖鸡汤,两人坐下吃饭。
章弦辉喝一口鸡汤,说:“我就知道我今天厚脸皮留下蹭饭吃的决定是做对了。”苏明明笑,说:“炖鸡汤又不需要技巧。”章弦辉说我一个人吃饭,哪里会去炖鸡汤。又说:“我会煮很好吃的意大利面,下回你去我那里,我做烤龙虾意面给你吃。”
苏明明笑,说:“只是龙虾吗?龙肝凤髓没有吗?”章弦辉说:“有,你要什么都有。龙肝凤髓不就是竹笋吗?龙吟凤食,龙孙凤尾。我刚才就说了,你以后的笋我包了。”苏明明说:“那熊心豹子胆你也有?”章弦辉摸一下胸口,说:“我有。”
苏明明低头笑。两人一下都有点不好意思。
吃完饭章弦辉要抢着洗碗,苏明明说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章弦辉看见客厅茶几上有苹果,说那我削苹果吧。苏明明说好,把水果刀指给他看。章弦辉拿了刀和一只盘子,坐到沙发上削苹果。
这时茶几上一部手机震动,兼有短信进来的声音,章弦辉扬声说:“明明,你的手机在响。”苏明明说知道了。洗好碗,摘下橡胶手套,端了两杯茶过来放下。
章弦辉削好了苹果,托在手上展示给她看。苏明明看一眼完好的苹果,用眼睛打个问号。章弦辉用刀尖挑起梗下的一点皮,慢慢拉高,那苹果皮一圈一圈离开果肉,越拉越长,足足两尺有余,粗细一致,一点没断。
苏明明笑得俯倒在自己身上,按着腰直叫嗳哟,过了好一阵儿才笑停了,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是会雕刻的,我相信你会把社标做得很好看。”
章弦辉这才满意了,丢掉苹果皮,在盘子里把苹果切成小片,插上牙签,递给苏明明。苏明明拿起一片来吃,这才去看手机。
她拿起手机先是一愣,翻过来看了一下后背,像是在确认手机是谁的。跟着点开短消息,看了也不说话,吃完那片苹果,把手机放在章弦辉面前,说:“你……你劝劝她吧,这样子,对她不好。”
章弦辉愣了一下,放下牙签,拿起手机看,那条消息的发送人的号码他再熟悉不过。那条消息写道:“我收到照片了,是你寄给我的吧。你好吗?你还好吗?自那日之后,你没来和我告别。你还在是吗?我想你,你想我吗?”
第16章 六博(3)
章弦辉看着手机,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办,他茫然无措地看着苏明明,就觉得近在眼前的苏明明,一下子远,一下子近,在他模糊的泪眼里,变得虚幻又遥不可及。苏明明像是在对他说什么,他耳边嗡嗡的,全然听不见。
过了好一阵儿,章弦辉脑中的耳鸣声才消失,他看见苏明明双眼含泪,问他说:“你还好吗?”章弦辉搓了一下麻木的脸,良久说道:“我不好。我以为我会很好,其实我不太好。但我努力去忘掉。你也是吧?我一个男人,都这样不好受,你一定更痛吧?你后来哭过吗?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苏明明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没事,真的,我不是为我哭,我是为我们的不如意难过。我为严聪难过,但他已经不在了。我也为你难过,但你会好起来,我知道你会。我是在为采颖难过,她太可怜了,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生离死别。我不一样,我经历得太多了,知道怎么去应对。”
章弦辉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他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苏明明缓缓说道:“我接受得很好,真的,我不骗你。你看我留你吃饭,是想好好与你相处的。因为我知道生命无常,好好的人,随时都会离开、会死去,因为我知道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死亡,所以我想要好好地活。把该忘的忘掉,该扔的扔掉,该珍惜的好好珍惜。但采颖她,”她哽咽一下,“她还不行。”
章弦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苏明明说:“我知道,你和她已经没关系了,但没关系不等于不会去关心。你知道的,她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她也不打算走出来,不然,她不会在事情发生后,还要提出离开你。她如果想要疗伤,你会是最好的理疗师。但显然她不想。”
章弦辉想起苏明明在几天前联系他的邮件里写过,说有可能采颖想通过这个号码排遣心情,如果她回复消息,会让采颖误会严聪还在,而她不想让采颖再陷在那样的情绪里。但章弦辉自作聪明,打开了严聪的笔记本电脑,找出了他们合作的项目,匿名寄去了U盘。这一切都让采颖陷得更深。
苏明明的经历,让她能够从容应对这样的变故,她说过去了,那就是过去了。但采颖前半生的顺遂,让她难以消解这样的打击,她也就纵容自己在痛苦中消耗自身,把哀伤变成内伤,一天又一天,反复钝割自己。人在流泪,心在流血。
苏明明从章弦辉手里拿过手机并关掉,说:“我不会回复这条短信,我也不会再打开这部手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章弦辉问:“那我能做什么?去劝采颖吗?劝她什么?劝她忘了过去?我在努力,知道很难做到。你伪装得很好,但我知道你同样不好。采颖吗?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章弦辉离开苏明明家,坐在车子里过了好久才回过魂来。他想采颖的青冥剑,一次又一次地扎向他,唯恐刺得不够深似的。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如果不是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就不会给采颖寄U盘。他完全没有想过采颖收到U盘会是什么心情。不是,他想过。
那天在民政局门口,他确实想刺探采颖,只不过采颖走得快,他没来得及开口而已。采颖完全不想跟他纠缠,她只想沉浸在思念之中,没有任何人打扰。章弦辉的存在,就是骚扰本身。她向空中挥出一剑,隔空就削去章弦辉八千毫毛。章弦辉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耻,他像是一个看客,站在地上,看着青冥之中的采颖一个人练剑。破绽百出,但他无力还击。
苏明明之后也没再提起这件事,章弦辉乐得装聋作哑。他也不是对采颖毫不担心,就是觉得既然是她的选择,那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他想干涉也不可能有用。真要有用,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
他想起每年的这个时候,二月底,雨水节气过后,山里出竹笋的季节,他会回家去帮忙。秋天砍下的老竹,经过一冬天的晾晒,这时候干得透了,他联系工程队来运走,供搭脚手架和制作成跳板用。二月末的山村已经很暖和了,映山红在翠竹林里染出一片霞,檵木的白花丝丝缕缕像一朵朵流苏,流苏树的白花穗穗絮絮开成一片云,与天上的云连成一片。山道上粉紫色花的天目地黄明亮夺目,底层的紫堇、黄堇和七星莲一坡一坡的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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