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者头脑懵懵的:“那也还是研究生啊。”
“……是,但说实在的,现在这对我们俩来说也就只能算是个‘头衔’, 甚至对我来说,还带点羞耻感。”田野不好意思地挠挠耳后,“我的话,内心深处到底还是有点阴暗的。每当看到高学历的人做了不那么‘好’的工作, 我会条件反射地觉得对方‘没本事’, 直到现在我自己也就这样了。”
田野说:“小邢, 我问你个问题啊——在听说我们是研究生的时候, 你想的是什么呢?”
想的是什么?想的是你们也太厉害了, 想的是自己刚刚有没有说什么蠢话,想的是下次绝对不能再和你们一起出来玩了, 想的是和程舟之间……彻底没可能了。
但邢者嘴上只说了最浅显的一种:“我觉得……你们好厉害。”
“但你知道如果我是听者,我会怎么想吗?”
“怎么想?”
“研究生怎么还回鹅镇了呢?”
*
田野说:“我和我在鹅镇的同学们,我们都是听着‘考出鹅镇’的口号长大的。高三的时候班里拉的横幅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班主任会直接在班里说‘你以后回鹅镇上班你是丢我的人’,而真正回到鹅镇的人也通常被认为是‘在外面没混好’。”
“那时候没想过自己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心动专业、职业规划这些,就连想一想都是不务正业。什么是重要的?学习重要、分数重要,至于为什么要学习——人们告诉我们先别管,只要学了,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能稀里糊涂的是最好的,怕就怕想明白了。”田野看着车窗外开阔的山景,“如果我在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出人头地、不想成大事赚大钱,我这辈子就想干个不那么累的工作,拿着刚够生活的钱,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那我还学得进去吗?”
“在我学得最痛苦的时候,我妈应该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跟我说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谁都说不好,所以才要多做准备。她说不能说想好了要过什么样的人生,然后从十几岁的时候就一头扎进去,万一要是走不通呢?所以要先随着大部队走,然后未来某一天有了自己的决定,再去走自己的分支。”
“她当时说了句特别正确的话——好好学习是为了以后能有更多选择。但后来我发现这话也是糊弄人的。人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选择的那种生活,我甚至都没有努力去接近它的资格。”
“你都选上推免了,那就不能因为不想做实验而不去读研;你都读了研有报考资格了,那就不能不去试一试考教师编;你都考上鹅镇的编了,那就不能因为怕苦怕累而放弃。到现在,又有人跟我说我一定要去卷职称,因为鹅镇的编是本科生就能考的,我作为研究生的唯一好处就是评职称快——他们说,你一个研究生你不卷职称,这不是浪费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喜欢程舟。”田野说着看向另一边的窗外,正火力全开的程舟,“她是真的不在乎。所有人都说她不好,所有人都说她错了,但她不在乎。她总说我是个思想家,因为我可以从不同人的角度去看同一件事。但我想,这算什么思想家呢?思想家是有自己的坚定信念和立场的,是有自己想要为之赴汤蹈火的流派的。”
“她去酒吧工作,就是因为她想当个调酒师,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理由。当然很多人都是不相信的——好人能想在酒吧干活?好人把自己暴露在危险的环境里?是不是选择这一职业就已经相当于对骚扰和冒犯的默许,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再喊冤叫屈?”
“于是从她做出这个选择开始,所有人都想去教育她两句。我还听过有人说她这样的行为是浪费教育资源,但有趣的是,这么说着的人大多也没有用上自己学生时代所学的东西——无数人大学学了四年,然后去做与专业不相关的工作;还有人,研究生做了三年实验,入了科研界的门槛,最后却没有去做科研,而是回到小镇去做一个本科毕业就能参加应聘的老师。”
田野自嘲地笑笑:“所以怎么说呢……我从不后悔去提升自己的学历,也不后悔学到了更多知识,有了更丰富的人生体验。我只难过自己没有提前想到,在有了这个头衔后如果还是想要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会被看作神经病的。”
这么说着,田野低头看了眼微信的未读消息。
一条是倪影妈妈发来的,问写po文的事儿老师和倪影聊过没有,以及这次倪影的化学成绩不理想,要怎么查漏补缺。
另一条是妈妈发来的,说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小伙子,是公务员,28岁,让她加个微信先聊聊,有空见个面。
田野无力地笑了一下——有时她觉得自己真是在程舟不在的时候见缝插针地难过。
她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当作没有看到:“所以说真的不要有什么学历滤镜,如果有一天程舟在调酒师行业站稳了脚跟,我能够真正顺我心意而活,到时你再觉得我们厉害也不迟。”
邢者在后排安静地听完了这番话,而后忽然用一种颇为感慨的语气说:“……你好会安慰人啊。”
*
邢者原本是有些尴尬的,他周围的人里连大学生都少有,别说是研究生了。但是在田野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逐渐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他很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是不会因学历低而被瞧不起的。
是因为发现了他的不安才说这些话的吗?还是单纯的不想因学历而被高看?
在被夸奖“好会安慰人”之后,田野又开始紧张缩起:“不不不不,没有的事,我这不是安慰你,只是阐述了一些事实……而且说实在的,我们在读研期间确实遇上不少学历高却不干人事的。”
她说着看向程舟那边:“比如外面那两位学长学姐,他们可都是博士。”
*
眼瞅着程舟越说越繁琐,而且明显是带着找事的心态来的,对面终于也忍不住了。
师姐试图反击:“那你呢,你也老大不小了,心思还没定下来吗?”
“师姐不也30岁才玩够了才定吗?不过我们老程家的基因呢,就是天生童颜不显老,估计我30岁还未必玩够呢。”
“不好意思,我家家教很严,对待感情一向是认真的,没那么爱玩。”
“那我就明白你是怎么看上我师兄的了。我师姐啊就是太爱学习了,说好听的是单纯又真诚,说难听点吧……啧,也挺愁人的。”
“你……”
眼看自己老婆要破防,师兄赶紧拦了一把:“没事,别被这种人带过去了。”
然后又看向程舟:“你也别装了,没意思,我们不是会这样说话的人,没法接你的招。我就直说了,我们的婚礼不欢迎你。所以不要牟足了劲在这蓄势待发的,你去找那些和你一个档次的人发疯,不要找我们。”
“哇哦,档次。”程舟说着两臂一抱,慢悠悠道,“师兄贵人多忘事,都快忘了自己当舔狗的时候了?现在开始跟我聊档次?”
“那都过去了。”师兄看着还算淡定,“但是程舟,你做的那些事,是永远不会过去的。所有人都知道你当年是怎么拿到的读研名额,也知道你是怎样一个爱把水搅浑的人。这个社会打人是犯法的,但被你伤害过的人永远不会忘记。我不关心你现在在哪发财,但我知道你不进学术圈不是不想进,而是你名声太差,进不了。”
他说:“反正你家有的是钱,你大可以继续发那些看似开心的朋友圈,好像你不工作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是冷暖自知,是真好还是假好,你自己心里清楚——好了,你就继续在半山腰闲逛吧,我们要上山了。”
“师兄师姐高升啊。”程舟耸耸肩,“既然婚礼我去不了,那就只能在此祝师兄师姐家中多子多福、六畜兴旺了。”
因为担心真的会被打,她立刻就转身往回走去,嘴上还不忘缀了一句:“婚前好好减肥啊师兄,不然到那天女方家私下都会说你是死肥仔的——我们钟市人啊,嘴巴可碎得很呢!”
第23章 往事
在读研期间特别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是, 好多人都以为程舟是“身败名裂”后没人愿意和她玩,才一直贴着田野;而田野是不会拒绝,心肠软, 才一直甩不掉程舟这个橡皮糖。
这使得田野感受到的眼神一直是同情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甚至有人直接跟田野说过, 如果和程舟在一起不舒服, 就好好地说出来,要求她注意距离,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田野则会非常认真地告诉对方:“没有啊, 我没有不舒服, 我觉得跟她一块儿玩挺好的。”
然后就会收获悲悯又嫌弃的眼神。
有时田野细看朋友圈里和程舟一起的那些照片,确实是她皮笑肉不笑,程舟则对她又扑又抱,也难怪大家会觉得她是被裹挟的那个。
但是难道他们不理解那种,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能靠近过来的快乐吗?
有很长一段时间, 田野试图向人们证明自己真的很喜欢和程舟一起玩,可后来她发现这根本就没有意义,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就像关于程舟的那些风言风语,她就算长了八张嘴, 也没法解释清楚。好在她本人想得开——她吵架的目的向来不是解决问题, 也不是想分辩什么, 她就只是想把对方气到而已。
可以说是, 只要对方心情不好了, 那她心里就敞亮了,也不会再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这样的程舟在田野心里是明媚的, 在别人看来却是恶毒又低劣的。
这就导致了一个神奇的结果,就是每次吵完架程舟都是快乐的,她觉得自己吵赢了,是常胜将军。但实际上,她带来的伤害顶多是毁掉别人的好心情,毁掉别人的愉快旅程,再大一点——顶多是把对方气出结节。
可对方却会在事后反反复复想着这些不愉快的事,然后怀着更大的恶意,将她故意为了气人说的那些话奔走相告,致力于在圈子内把她打造成一个完全的恶女形象。
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是实打实地想要毁掉“妖女”的人生的。
*
见程舟离开那对“狗男女”回到车边来,田野脑袋伸出窗口夸赞道:“辛苦了,没落下风。”
程舟看起来则是一脸神清气爽:“笑死了,还想跟我装正人君子,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人模狗样!”
“是是是,”不能予以火力支持的田野,积极地给予着精神支持,“我们程舟到底还是有文化的,多子多福、六畜兴旺,该说不说你是真损啊。”
“那当然——行了别缩着了赶紧下来吧,他们不敢靠近我们的。”程舟听起来很骄傲,“还有小邢也是,快下来给他们看看,你比那头二师兄可帅多了。”
邢者本就是解了安全带要下车的,但因为程舟这句话,他忽然很担心那两个人会看出自己是视障,于是下车后尽可能装作看得见的样子,循着程舟还唧唧歪歪的声音来到后备箱处搬东西。
是的,程舟算是肾上腺素飙起来了,小嘴一刻不带停的:“我真的笑死,一个追求我被拒绝就开始疯狂背刺我,一个前两天还在朋友圈骂我‘病媛’,今天当面见着了就在那‘师妹啊,你也来爬山啊’——服了,看到我就一脸见了鬼的样子,还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呢!”
田野一边把背包背起,一边怂道:“你也小点声,人还没走呢。”
“让他们听到才好,省得他们装久了自己都信了。”程舟也背起了自己的那一份,“有时候我是真好奇,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知道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那到底是在装给谁看呢?谁在看他们表演呢?”
“嗯……可能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吧。”只要敌人不在眼前,田野说话还是很提气儿的。
程舟立刻抬手:“哦吼,这句好,希望下次吵架能用上。”
田野默契地跟她击了个掌:“我的荣幸。”
然后她们才顾得上邢者。
虽然之前在小超市已经简单地拉着他移动过,但那毕竟是小范围内,如果爬山的路上一直那样拽着他的衣服向前走,那还真有些别扭,而且感觉好像也不太礼貌。
有那么一瞬间程舟想过是不是可以牵着他的手或者挽着他的手臂,但是从逻辑上来说,一定有更合适的办法——总不可能任何想要帮助视障者的人都得去和他们进行这种“亲密”的接触才行。
果然,当邢者感受到她俩终于得空时,立刻便抬手询问道:“那个……走路的时候,可以让我搭一下肩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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