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个叫奶油质地。”再砸吧砸吧,“有回甘。专业人士说这叫香草味回甘,我尝不出来,你行吗?”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但让我讲的话我讲不出来。”邢者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描述,“像刚吃过光明冰砖。”
“到位。”程舟敲了下台面,“再选一杯。”
邢者为难道:“一共几杯啊。”
“我准备了十种所以就倒了十杯——没关系啊,又不用全部喝完,你每样尝一口就好了。”程舟说得很轻巧,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这也是十口。
而且她时不时还会发出“真的假的,你再尝一口呢”的要求。
老实说邢者现在就已经有点头晕了,虽然被邀请来程舟工作的地方让他很高兴,但真要是喝醉了也不是个办法:“可现在已经很晚了,如果喝多了的话,我可能还得麻烦小周来接我回去……”
程舟却觉得这完全不是问题:“你可以直接睡这里啊,你明早想几点起?我可以提供叫早服务。”
邢者还是觉得不妥:“……这会耽误店里生意吧?”
“没事儿,这店里向来坐不满的。”程舟趴在吧台上,和他面对面,“有两个客人都算是长期借宿的了,比如你右手边的小姐姐。”
经程舟这么一说,邢者才意识到自己右边还坐了个人,可见这人得有多安静。
邢者条件反射地将耳朵向右偏了偏,听见右边拿着酒杯摇冰块的声音:“你好。”
是个有点冷淡的声音,莫名让人觉得声音的主人很聪明。
邢者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自己打招呼,但也应了声:“你好。”
然后就听对方好奇道:“你们俩是在处对象吗?”
*
邢者身上一僵,心里一慌,第一反应竟是要否认。
好在他嘴皮子一向不利索,反射弧也慢,恰好冲淡了他的第一反应——于是他的第二反应是,想知道程舟会怎么回答。
而程舟确实是高手,暧昧不明地回了一句:“哈哈,你觉得我们很般配?”
在程舟内心被戏称为“眼镜娘”的不知名客人没回这话,只是看了看邢者放在手边的白色长杖:“这个棍子是……?”
邢者坦然应道:“是盲杖,我是视障……就是,盲人。”
“啊……抱歉。”果然,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这个。
邢者也习以为常:“没关系,我现在在熟悉环境内行动基本没什么问题的。”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从得知他是视障者开始,眼镜娘就已经不认为他和程舟是一对儿了。
毕竟眼睛娘也没再提这事儿,她只是叹了口气道:“你真坚强。我要是有你一半坚强,可能早就上岸了,我这个人就是心理素质太差。”
然后非常田小野式地缀了一句:“当然,可能学得也没多好,哈哈。”
这熟悉的感觉让邢者忍不住问道:“上岸是指……你也想当老师吗?”
“不是,我在考公务员,这是第四年了。”她说着抬手喝了口酒,算着那笔算了无数次的账,“四年啊,什么概念。我本来研究生就考了两年才上岸,这考公务员又考了四年,今年都30了。没车没房没工作没对象,只有四年的空窗期,哪个公司还会要我啊,就只能接着考。现在大家都挤师公编,想上岸更难了,也不知道35岁之前能不能有个结果……”
邢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踌躇着开口:“那这么看来,其实你也挺坚强的啊……”
*
眼镜娘已经喝多了,抬手就跟他碰了下杯子:“共勉,共勉。”
邢者只得也将杯中酒喝下——可对方那杯是加了果汁的鸡尾酒,他的是真纯饮。
他被辣得头皮发麻,为防止忘记味道被程舟要求再喝一口,他立刻循着口腔里的味道表述道:“说实在的,我觉得区别不是很大,所谓的橘子味、辛辣味什么的也只是若有若无的一点点,我觉得这就是酒,它像是药店里的酒精兑了水。”
他是觉得如此雷同的味道完全没必要再喝了,但很快他手上的酒杯就被抽走,换了一个:“完全正确。伏特加本身就是无色无味,在调酒中主要只起到提高酒精度数的作用。但不同的原料和过滤方法得到的伏特加确实会有不同风味,只是一般人尝不出来。”
邢者用力咽了口唾沫想把酒精的辛辣味咽下去,他显然不是很理解:“那为什么还要试呢?一般人尝不出来的话,不就随便用哪个都可以?”
“所以这杯你觉得有什么特殊味道吗?”
邢者动动嘴:“……有股口香糖味。”
“是薄荷味。”程舟说着自己也喝了一口,“官网介绍说是用葡萄发酵的,蒸馏之后最终呈现的是薄荷风味。”
“……官网有的话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尝呢?我说得又不会比官网更准。”小邢几乎要罢工了。
“因为有一款是新品,官网上相关信息都很少。我要去参加这款新品相关的一个比赛,所以希望有个味觉嗅觉灵敏的人帮我参谋参谋。”程舟说着不客气地在他头顶揉了一把,像是要抚平他的炸毛,“而且就是因为你不会表述,我才先让你试试其他牌子的,以免你表达的和我理解的成了两码事。”
多新鲜那:“调酒……也有比赛吗?”
“有啊,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吗?”程舟觉得好笑,“奖项对调酒师来说还挺必要的。像这次这个比赛,只要能在区域赛拿到名次,那在钟市找工作就不难了,甚至勤快点很快就能做到吧台经理。而要是能在全国赛拿到名次,那就可以尝试以此为噱头开酒吧了。真要是到最后拿到了亚洲赛的前三名,那就可以尝试职业打比赛,奔着当评委去——你看,前途一片光明啊。”
邢者不知道是喝懵了还是怎么回事,听着这话似乎有些愣神,半晌才回过神来:“哦……那要是你这次表现很好的话,你就打算回钟市去吗?”
“表现不好我也得回去啊。”程舟一面清洗刚换下来的杯子,一面理所当然道,“来鹅镇说到底还是来休息的,每天在这儿说是上班,但得到的其实就只有那块八毛的工资,我才不会在这儿待一辈子呢。真要是想学到东西,还是得去大城市的一些正规酒吧——看到时候我爸妈还会不会妨碍我吧。回不了钟市的话,就去虹都、去国外——全世界这么多好酒吧呢,总有一个我混得下去的。”
邢者一时没有说话,这似乎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一个问题——在程舟的计划里,她是不会在鹅镇定居的。
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种模式——一个大城市的姑娘来到鹅镇打工,只是为了“休息一下”,等休息够了她就会离开。
那他该怎么办呢?
程舟自顾自洗着杯子,也不多话。
她知道邢者心里在想什么,可她从来也没打算隐瞒着这一点和邢者相处。这就是她和田野说的“如果邢者最终判断并不能和她深交,那她很庆幸至少有过一个当机立断的吻”。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约莫一分钟,邢者最终带着一种“不愿深想”的心情,抬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我觉得……有点苦。”
第39章 讲究
“嗯……确定不是心理作用吗?”程舟还是一如既往地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在这种时候被逗笑其实还挺难受的, 但邢者还是没绷住,只是那笑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是真的苦,你尝不出来吗?”
程舟抿了一口, 确实最后有点不易察觉的苦味,但如果没人说她肯定意识不到。
她把酒杯放下,掏手机做笔记:“估计是蒸馏次数不够多。确实DDL的伏特加主打性价比, 价格做得这么低, 工序上肯定欠点火候——还有别的吗?”
邢者又动动嘴,试图调动口腔里的所有接收器:“某种香料的味道。”
饱满的嘴唇动起来像什么小动物, 小兔子、小松鼠之类的。
程舟挑了下眉头:“什么香料?桂皮?香叶?我怎么尝不出来?”
“你等我想想……”
话音未落, 程舟已经吻了上去, 舌头也侵入他的口腔,像在探索所谓的香料味究竟是什么。
邢者也只是最开始被惊到,后面就在酒精的作用下晕乎乎地吻回去。
他都不在乎旁边还有人了。
随便吧——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刚说了要走,还明知他很难过,然后就这样亲过来,说明她完全就没有在意过他的感受。
既然如此, 他还想什么负责不负责的呢?他就是负不了责又怎么样?她在接近他时就该知道他作为一个视障者很难去为她保障什么,这样还几次三番地撩拨,不管他做什么也从来都是不推不躲的……说明她本来就很喜欢这样吧?
想通了这一点后,邢者便随着性子回吻着, 连开门的铃铛声都没有打扰到他。在程舟试图后撤脱身时, 他甚至站了起来, 在他的黑暗世界里用力地追逐着那温柔潮湿的触感。
直到程舟终于忍耐不住地扭头躲开他, 一面大口吸气, 一面忙不迭地用手背擦去过多的口水:“我……服了,你是……不用喘气的吗?”
邢者的嘴唇被吸得发红发热, 他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显然他并不是不用呼吸,而是觉得就这样憋死也不错。
而在眼镜娘的视角里,公无渡河的女调酒师和盲人客人在她眼前表演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吧台吻,酒吧迷醉的背景音乐使得这一幕格外富有电影感,而且这吻不知为何拉扯得格外涩气,竟让人觉得他俩亲完之后还打算做点啥。
她手上拿着一杯“咸狗”,觉得此刻的自己坐在这里闲得像条狗,好在这俩人亲到一半时另一条狗也准时地走进了酒吧。
她看着老王怔在门口的模样,知道可怜的老王心里,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破碎了。
*
眼镜娘眼中的程舟是个神经病。
她在第三次走进公无渡河的时候就选择了喝醉,然后趴在吧台前大哭,倾诉着自己的失败。
那时候程舟很轻松地对她说:“那么难受的话就暂时别想这事儿了。休息一阵子出去玩一玩,调整好了再继续。”
眼镜娘破防:“那不还是得继续吗?我明知自己玩的时候别人都在学,那怎么可能还玩得踏实啊?”
“你有点像我的一个朋友。”程舟一边洗洗涮涮,一边跟她聊着,“我这个朋友呢,她妈妈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只要你尽全力了,没成功妈妈也不会怪你的’。笑死,我没骂过她全靠她是我朋友亲妈。”
“为什么要骂她?这话有什么不对吗?”眼镜娘迷惑。
“反正我妈是不敢这么跟我说话的。”程舟撇嘴,“怪我?她凭什么怪我啊,说得好像我做什么事儿都是为她做的一样。而且说什么‘只要尽全力了就行’,我告诉你那其实都是假的,只有成功了才叫尽全力,没成功那就是没尽全力。你就算一天假都不给自己放,只要没考上,那有得是人说你心思不在学习上——所以啊,该玩玩该笑笑,别苦着个脸啦。”
眼镜娘皱起眉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让你妈失望得太多了,所以她对你就不抱希望了。像我们这种大多数时候都能达到家里要求的,就会面临更高的要求,没法像你这么洒脱的。”
“唔,确实我经常让她失望啊。”程舟说得还很骄傲,“我从小就跟她对着干,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她威胁我要把我丢掉,我就威胁她以后不给她养老,自那以后我连给我妈倒杯水都会被夸‘我女儿真会疼人’。”
“那你妈妈一定是伤透心了。”眼镜娘一脸一言难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你有了女儿,她也这样对你怎么办?”
“那就太好了啊。”程舟撩一下头发,“我最烦的就是那种不管得到什么都要心生愧疚、觉得爸妈不容易的孩子。我要是当了妈,给孩子什么都是因为我乐意,我就爱看她乐呵地拿着。我的孩子从我这儿得到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少给我摆那个受罪样子。”
*
在程舟说这些话时,眼镜娘彻底把她当成了一个不孝、不义、不学无术的小太妹。
于是后来的一次交谈中得知她学历其实不低,就格外震惊:“你一个硕士你来做这个?”
“咋地当调酒师还需要博士学历吗?”程舟故意歪曲她的意思。
眼镜娘还是觉得有什么误会:“你这是在干嘛?你知不知道应届比起往届有多容易上岸?”
程舟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你第一年为什么还没考上啊?”
那一天,程舟险些失去了一个还算会喝的常客。
*
程舟跟田野能玩到一起,是因为田野拧巴她只拧自己,程舟比较受不了的是那些自己拧巴不说还想管她的闲事的。
客人也不行。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程舟,服务的时候多聊客人,少谈自己。
除此以外,程舟其实还是很佩服眼镜娘的——哪怕前一天在吧台前嚎啕大哭,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六点还是准时爬起来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开始新一天的学习。
她觉得有这个毅力,最后应该是能考上的,到现在为止没能成只是差了点运气。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在遭受致命嘲讽之后眼镜娘还愿意来。因为在前面三年失利之后,今年周围的亲人朋友都已经开始劝她“算了吧”“随便找点活干吧”,而程舟是唯一一个还会不厌其烦地应她说“我觉得你可以”的。
另外就是她觉得程舟是个混得比她还差的硕士,每当看着程舟为她服务的模样,她就会获得一些安慰,告诉自己她好歹还没有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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