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觉得膝盖猛地撞上一块坚硬的物体,眼前眩晕暂散,无神的丹凤眸中,光彩聚了聚。
袁秉文四肢完整,横尸雪壳之上,一支利箭穿过咽喉,插进身下的冻土。
一双鱼肚白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无垠的长空,碧蓝的穹顶。
死不瞑目呢。
两旁各夹带着一条手臂的臭烘烘气息,见状都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得刺耳。
随即默契地将他的上半身提起,让他失去知觉的双膝,黑缎快靴的脚底,一一踩过死尸冻得僵硬的下巴、鼻尖、眉毛。
将整个曾经活生生地,在他马后蹦跳的人,踩在脚下。
心中积郁的一口气,从胸膛奔涌到喉管,漫过舌头和排齿,噗地一声,喷溅在雪地。
满腔满腹的腥甜,落在雪壳上,猛然绽开一朵暗红的妖花。
有人冷笑着下令。
哪等小官小吏,不自量力的挡驾之人,投入暗牢吧!
垂死之人,看他能在暗牢内能撑过多少天!
最初令他恢复了些许神志的,是一口清冽的泉水。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道:“老大,老大,老大……”
不知过了多少天。
仿佛看见,世界的尽头是一片白光。似乎走到那点光晕前,穿过去,意识便能脱离躯壳,轻飘飘地,忘却人世间经历过的所有苦痛了。天崩地裂当头砸上,谁又能抵挡这种诱惑呢?
他觉得自己的肢体,似乎不再那般沉重;他觉得自己奇迹般地抬起了头,目光向前、向前,穿过了那片雾蒙蒙的白光,一眼就能看见——
李玄晏缓缓抬起头,茫然而空洞的瞳孔,猛然迸出细微的光彩,精确地聚焦在身前。
白衣脏乱,底下的年轻人回过眸来。声音浑浊,讶异地微颤:
“……鉴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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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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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说些什么呢?
许久许久以前,又或许只是在平行的时空之中,曾经伤痕累累地躺在血泊里的年轻人,最终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朝霞,踏入了鸿霄殿的朱漆大门。他左手提着样式简单的木匣,右手看似垂在身侧,实则轻轻搭着腰际的长剑。纯白的身形立在那里,背着日光,切开了殿外明明暗暗的疏影,如刀似剑。
年少的帝王抬起头,眸底一片空泛的淡然。细看却深不见底,褪尽了十九年的青涩。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世间还会有触动他的事物么?
目光一转,从堂前扫到阶下。侍立在数级白玉阶旁的太子李清和,被冰冷的眼神狠狠灼痛,从鼻子里出了口恶气,还不待发作,对面的人轻描淡写地看向了大殿内的其他角落。
彼时的鸿霄殿,挤满了剡都最足智多谋或能言善辩的幕臣,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参透,这个异类般独自站在那里、刚从苦痛中脱身的年轻人,终其一生,会在乱世中掀起多高的浪潮!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闯进了一个本该待在从诲居里,等待着生命枯死的秦鉴澜。
还需要她说些什么呢?
纤长的藕臂,犹疑着探出宽袖,轻轻托住李玄晏的脖颈和后脑。
灰暗的混沌中,猛然伸出的这一截白皙,拉着他陷落柔软的轻云。干涸褶皱的上下唇碰了几下,秦鉴澜不由得低头去看,只见他口中还嗫嚅着模糊不清的语句,却率先阖上了无神的丹凤眸,脱力的双肩无意识地靠向她怀中。她顿了顿,俯身将耳朵凑在颤动的唇瓣旁,一下子愣住了。
“兰姑娘,这位是……”茶老大站在近旁,露出思索的神色。
“他在叨叨啥呢?”四旗凑过来小声问。
“这关头了,你还管别人在叨叨什么东西!”三算子啐了一口,“早知道就回家里帮忙了,背时玩意!”
“事已至此,”书生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你就别抱怨了,好好找找那些贼寇的破绽吧!”
“那你往边上去点,”三算子似乎往身边瞅了一眼,失笑道,“也别一直抖啊。”
木门就在三算子身前,他扒住栅栏似的一根根木条,努力把脑袋往外挤,眼睛滴溜着转动,想要看清小黑屋外的一切。
那个名为莫德勒图的宿州少年,给他们留下几碗清水便不得不出去了。山贼的暗牢建在肚大口小的葫芦形石穴里,一道栅栏似的木门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洞口外隐隐闪烁着火光,还有模模糊糊的兴奋喊声。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匪徒们在庆祝今晚劫到了贡品级的货物。算上蜷在角落里的李玄晏,身材都不算娇小的七个人把暗牢堵塞得水泄不通。
想起方才的情形,秦鉴澜只觉得心有余悸。
贼寇一路推推搡搡着人质,但莫德勒图默默地行走在她旁边。进暗牢前的搜身,他也是趁其他人忙乱的时候假装自己从秦鉴澜身上搜下了几件杂物,实则压根没有碰到她。再加上自称豹当家的人似乎已经得意忘形了,一直大声催促着山寇们快些出去,于是她混在人群中挤进了幽暗的石牢,竟然也没让别人发现她是女子,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起初站在门口,惊惶却必须故作镇定地四顾。第一眼就看见角落里那张脏污不堪的脸,眉眼万分熟悉,脚步一下子刹住了。
却不敢认。
那张脸从未如此狼狈地,撞入她的眼帘。
直到视线里的人,唇齿翕合,口型像是在不可置信地呼唤:……鉴澜?
“他太累了,我没听清在说什么,”她快速地眨眨眼,定了定心神,“大概是……故人重逢吧。”
她其实听清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开口。
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李玄晏,是否要将他的真实身份,在马帮众人跟前和盘托出?
好在陈老大走马多年,也接触过说出来都能让平常百姓震一震的达官显贵,对这些看着就适合秘而不宣的事很是敏感,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只是关切地问道:“这位公子看起来,是没怎么喝进去水。”
陈老大毕竟经验丰富,看秦鉴澜一副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就先伸出手背,探了探李玄晏的前额。见李玄晏已经阖上双眸,气息平稳地呼出鼻腔,换作是陈老大惊讶道:“他这是惊吓过度吧,只有点皮外伤,身体实际没什么大碍。”
“精神创伤么?”她摇了摇头,“怪不得会说胡话。”
陈老大借着从洞顶石缝中漏下的星点微光,打量着李玄晏身上脏污的布料,转头看了一眼跪坐的秦鉴澜,吞吞吐吐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兰姑娘,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还能跟镇北守卫军的将领纠葛上……我只想说一句,我们这些两头跑的人,见过一些守卫军的兵士,皇城里头有个家,镇北关还有一个家……”
“我们只是,恰好认识。”秦鉴澜没回头,伸手拨开膝上人面颊前的几绺乌发,露出依稀的一点眉眼。
李玄晏沉静的睡颜,呼吸声轻微却悠长,一副安心的样子。
她就这样看了一会,轻轻地叹了口气,毫不费力地掰开按在自己膝上的两只手,无言地将沉睡中的李玄晏从自己半抱半敞的怀中卸出去,让他的脑袋枕在马帮人脱落的粗布外衣上。
“所以这人是来幽涿山奉命剿匪,结果被倒打一耙?”二狗蹲在近处问,“幽涿山的山寇,怎么还敢打起官兵来了,这不就是挑衅朝廷吗?”
“二狗哥,你跟着老大的时间最长,”四旗也疲倦地坐了下来,“你们先前遇见过幽涿山的山匪么?”
“小旗,你也没听见那个叫豹当家的刚刚说了,”陈老大露出无奈的苦笑,“我们先前一直是跟那个叫虎当家的合作分成,还定期给他点东西,所以在幽涿山一直是没什么事情的,还接手过幽山一侧贩运铁矿的事情呢。所谓‘幽山铁、涿山匠’,虎当家对朝廷也是恭顺的,一直没什么事,就像个大臣那样,都快去勤王了。”
“这种地方,竟然没被朝廷接手?”秦鉴澜蹙眉。在她仅剩无几的中学知识里,封建王朝的盐铁,不是要搞专营的么?
“其实吧,”不能免去中年汉子的俗,一谈到历史,饶是沉静如陈老大,也有些眉飞色舞起来,“民间一直对皇上有点微词。北征宿州,南讨夷族,财库空乏,都城又在南边,导致对剡疆偏北的这些地区,管制还偏弱了。加上虎当家这一任,态度还是很合作的,我先前还估摸着会不会顺势给他封赏个诸侯之类的,皇上也老啦,打不动啦。”
秦鉴澜沉默了一会,问了个纯粹是私人的问题:“现在的太子是谁?是那个四皇子么?”
“怎么可能!”轮到书生有些眉飞色舞了,“现在的太子李清和,从小就是被当作天子培养的,怎么肯将龙椅拱手让人!”
皇储之间的宫斗么?
怪不得……他在潜意识里,会对真千金说出那样的话啊。
《桓成帝起居注》载,鸿霄殿本身分为前后两处殿,前殿作为理政上朝之处,墙后一条宫道,向高处蜿蜒着向上,牵引出了后殿。后殿的布置向来简单,不过卧房木几,却盘踞在南方平原难得一见的坡道上,压着城墙样式的宫墙。倚着花窗,便能俯瞰皇城,毫不费力地将剡都繁华的街道尽收眼底。
后殿的样式,与死敌宿州人的宫殿相似。只因这是权与力的位置,握住天下权柄的人,俯瞰自己囊中之物的那种贪婪与满足感,从古至今,从北到南,何其相似。
历代帝王的起居注中,鸿霄殿的后殿,有人喜欢在此冥想,有人喜欢拥着娇美的嫔妃贪欢,他们最终都回到制式更为华美的寝殿,盖着更为轻暖的衾被。只有李玄晏坚持长期住在此地,理政用膳,日复一日。不顾相比其他大殿,鸿霄殿显得有些狭小的空间,也不顾不如正式寝殿的床榻那般舒适的小床——反正住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人们站在地面上,偶然会看见花窗前站着一个模糊身影,看着底下千重万重的长街,不知在想什么。
平叛后又过去十余年,那时的柱国府早已败落,也没人想搬进去,叶子底下少了烟火气的槐树,只剩一截焦黑的树桩,半死不活地立在原地。曾经那个喜欢抱着枝条,在树上练习着秦柱国好意教给他的武艺的人,此时就站在鸿霄殿的高台之上,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海东青。那么举重若轻,迎着夕光的背影,却只有淡淡的一个人。
“让你先等了我太久,抱歉。”这是第一句。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不会再跟着宫里的人走了。”这是第二句。
还有一句话,她勉强听清了大半。
她俯在他唇边,模糊地拼读着,从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当年抢到你绣球的人……是我。”
“这次不骗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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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想了想还是申请更换笔名了,请认准本文和本人~
第43章 四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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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柔软的手,分开两片焦干的唇瓣,动作轻和,像是怕扰动多年前的旧梦。面颊贴上冰凉的碗沿,齿关里久违地奔涌起清冽的水流,力气一点点钻进灌了铅般沉重的四肢,意识在恢复。卷曲的眼睫颤了颤,从眼睑的罅隙中溜入一道浅浅的光彩,丹凤眸慢慢睁开了。李玄晏起初只见到头顶人影晃动,钝钝地开了口,竟是:“娘——”
只一声,水流欢快地淌进喉咙。他痛苦地弯起腰,坐在地上咳嗽起来。
才发觉脑袋底下不是家里的枕头,也不是谁的手臂,似乎只是一件普通的外衣。
身边那人放下碗,原本有点喜出望外,不知怎的,却收回了探出的指尖。
她席地而坐,一手端着底部溅上泥尘的碗,一手撑在旁边,似乎是刚刚摸过他的额头。她的翦水秋瞳快速闪动了几下,“你醒啦。”声音清亮、透彻,一如多年前掠过槐树底的长风。
那时他们跟着秦经武,就坐在树下念书学棋,偶尔侍弄柱国府的几盆兰花。秦鉴澜的兄长天生体弱,病恹恹地困在府内,他也没见过几面。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身前身后,群狼环伺。
李玄晏不是特别念旧的人,或者是他时常告诉自己,决不能成为念旧的人。旧情伤神,是帝王软肋。
他维持着这个坐姿,久未动弹,待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中的石牢,也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容貌。
她盘腿坐在那里,很快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压低了声音:“没死,也没做梦,我确实被山贼抓住了。满意了吧?”
李玄晏眨了眨眼,声音沙哑:“很是意外。”
短短四个字,没过问原因,也没过问其他人。只是还在打量着她的脸,下颌到脖颈的弧线,两道细眉到乌墨长发,一寸一寸,像是在往脑海中烙印着她的形象。
她犹豫了一下,问:“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她一路上深信是李玄晏准备拿她去找朝廷领赏,但曾经永远坐在她背后,骑马带她穿越过整片雪原的人,在回忆的余悸里竟然如此可憎,反倒是身陷争斗的李玄晏,梦里以为自己丢掉小命上了天堂,昏睡过去前还一直念叨着真千金的事。她想,总要给人家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她就这样俯瞰着他,逆着头顶岩石缝隙中洒落的月光,唇红颊白,他却觉得她与上次见面时,很不一样。
像是心口的光摇晃了几下,熄灭了,空余一缕无神的魂灵,站在躯壳里俯瞰沸反盈天的人间,淡漠而遥远。
和他一样。
“实话实说吧,”她看出李玄晏的一丝讶异,默默地将脏污的白色外衣递给他,“我们很快都要死了,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胡说八道!”远处有人喊了一声,然后仓皇地蹲下来,“呜呜呜呜呜呜……”声音渐变为细微的呜咽,越来越轻。
三天前的李玄晏会骂,听起来是个男人,怎么不敢慨然提刀赴死,反而蹲在角落里骂同伴,骂着骂着自己就要哭?
如今的李玄晏听见压抑的哀声,只觉眼眶一酸,隐隐地泛了红。
倘若他没那么慨然,也不慷慨激昂,而是听了李淮衣在临行前叮嘱他的话……袁秉文,还有那些在他身后挥动着官旗、长刀的年轻士兵,是不是就不会被山贼射落马下,暴死横尸?
“真没用啊。”他的手垂落在身边,盯着黑暗中的洞口,淡淡地说。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她叹了口气,眼中似乎是怜悯,也只是坐在原地看着他。
“你的手,”她终于开口说,“小心受伤。”
他低下头,原来不知不觉的时候,手里紧攥着一块碎石,力道之大,手背上浮凸起狰狞的青筋。
两个坐着的人中间,浮动着静静的夜色。
“我自大,我傲慢,我虚荣,”李玄晏闭上了眼,“那时,我真的想救你。我以为带你离开从诲居,把你关在其他地方,等贺子衿一跑,再把你放出来,就是救你。”
“那为什么不是跟我走,而是关着我?”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继续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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