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大门就在视线尽头,城墙拔地而起,砖土恢宏又粗犷。
他心急如焚地算着日子,想到自己走出门的这会,那边的烂摊子……也该进入最高点了吧?
莫日根清了清嗓子,一己压过了人潮鼎沸的喧闹,朗声喊道:
“末将莫日根,奉命前去镇北关,请大君发令!”
宫墙之上,披着狮氅的老人手执金樽,仰头对天灌进一口,覆手将杯中残酒,泼洒在城楼的顶端。
低沉浑厚的声音,撞击着二月底的长风,从城楼一路而下,掠过官道两旁百官与百姓的头顶。
响动所及之处,众人抬起头,跟着他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
从宫墙到城关,从北到南。
“为将军践行!”
声音仿若宿州皇城内的焰火,一簇接一簇地爆起。
那个居高临下的老人,以万众声海的波澜,信手掀起了历史的滔天巨浪。
“为将军践行!”
碧蓝的长生天倒映在贺子衿的桃花眸中,头顶有高鸣的燕鸟一闪而过。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从宫道一路而来,遮天蔽日的狼首旗中间,少年人无悲无喜的面容,直直烙进了阿尔斯楞的眼底。手中金樽一倾,残酒泼出去后的液珠顺着杯沿,缓缓滴落在努图格沁·萨仁依旧白皙却已经有了些皱纹的手背。典雅的贵族女子抿起朱唇,冰凉的掌心按在一旁男子缓缓立起的拳上。达蒙一手正握着金樽,另一手在不自觉中紧攥成拳,整个人的眉眼愤怒地拧了起来,燥热的拳却冷不丁地被额吉牵在手中,身体悻悻地猛然松懈。在他们身后,一袭明媚的桃红色衣裙无声地后退,消失在宫墙石梯的阴影间。
三十二年春,宿州七太子贺子衿回到北疆,不到两周后就再度启程,随天狼骑前往靠近镇北关的边界线。彼时的桓成帝李玄晏,大抵正在幽涿山的深处,与山匪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搏斗。一个月后,正值孟春,柳条在海棠的残瓣中轻拂着剡都的河堤,天狼骑在镇北关屠杀了第一个守卫军的士兵。至此,这场延续至桓成帝即位后的十年乱世,才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这时,叛贼的家眷秦鉴澜应该身在从诲居,读她攒下的几本佛经,或者跟心莲学着做家务;这时,司天监家族唯一的后人,道伦梯布应该躺在观星楼的天窗下,对着先世泛黄破旧的羊皮卷愁眉苦恼地思索,想想自己得知贺子衿也看不懂的噩耗后该如何在雄狮大君跟前蒙混过关;这时,镇北守卫军的将领李淮衣应该忧心忡忡地从案前的信件中抬起头,想着那个策马奔进了幽涿山深处的白色身影。
却有人搅乱了史书的十数页。
青衣公子气汹汹地背着特制的玄铁长弓,杂色的栗花马跃过了涿下城高耸的大门;守卫军将领心中一动,披上银白的轻甲,旋身上马;银纹玄衣的男人,桃花眸中盈满焦灼,胸甲上纹着露出了獠牙的狼首,马蹄下卷起漫天沙尘;远在南方的古都,老人对着打开的信件皱起两道花白的长眉;在他推开的窗底下,马车的轮子轰隆隆地滚过砖石,载着远道而来的一家人,停在从诲居门前的那条街上,拐角处的回春医馆前。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地平线上跃出一点橙红,染透了四周的薄雾。
秦鉴澜觉得自己脸下的一片暖意动了动,唤醒了沉睡中的思绪,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揉酸痛的眼睛。她今晚的睡眠很浅,事实上但凡是其他人站在她的位置上,都不一定能放心大胆地睡着。
雄性人类特有的气息侵袭着她的鼻腔,让她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手却还停在半空中。
明明怕情况有变,想好了今晚不能睡的,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就沉睡过去了?
还有……她睡着之前不是站在地上的么,现在怎么半躺半坐着,身后是……?
“醒了?”李玄晏淡淡地问。
声音从她脑后飘出来,吓得她双手按在地上,整个上身往前一蹿。
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无辜的丹凤眸,臂间抱着一团柔软的衣物,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李玄晏很绅士,在她和他之间加了一层衣服作隔档,没直接抱着她。
“我不会乘人之危的。”他见她一阵慌乱,无奈地说。
心里却有一个恶毒的声音,嘶哑地,像小蛇在吐信:自己分明见到,在北疆边界处,奔逃的马背上,她靠在那身玄衣的怀中——怎么他贺子衿可以,他李玄晏就不行?但他从来不乘人之危,这是他跟着叔叔学到的。
秦鉴澜伸手拢了拢脖颈边的衣领,有些过意不去,讪讪地垂下头,问:“你一直醒着?”
“嗯,”年轻人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怕有什么不测。”
他顿了顿,突然重新蹲在她面前,抬起头,丹凤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鉴澜……”
“呃?”秦鉴澜往后一躲,警惕地问,“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李玄晏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们昨天说的那些,你可以不要告诉别人么?”
……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他想说,鉴澜……想不到在我一生中或许是最后的时间里,见到的竟然可以是你,这样虽然没有把欺负过我们的人都踩在马下……也说不上太遗憾。
“我知道的。”她轻轻地说,“我哪有机会告诉别人?”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今天的太阳呢。
再说了,李玄晏的守卫军能撞上师爷,她自己也,难逃其咎。
两人一时对视无言。默然间,耳畔蓦地传来吱呀一声响,有人一把拉开房门。
李玄晏被声响引得抬起头,下一秒,狭小的房间内涌入刺目的太阳光线,正正好好扎进他的双眼,晃得他丹凤眸一痛,有如短暂地失明,扬起的飞尘呛进鼻腔。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面前的光线突然一暗,走进两个满身滚刀肉的山匪,满脸凶相,一把扭住秦鉴澜纤细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滚开!”秦鉴澜失声惊叫,用力蹬着双腿,却被紧紧反剪住身体。
“鉴澜!”他跌跌撞撞地想要跳起来,脚下却被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牙齿磕在冷硬的地面,口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眼前一阵模糊。
一只粗壮的手臂,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山匪冷嘲热讽道:“你不是很能跑吗?再跑一个看看啊,官爷!”
李玄晏用力摇了摇头,对他怒目而视。
山匪被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惹怒,抬手刚想往他脸上抽,却想起师爷早上刚嘱咐过他们的,只好悻悻地放下了手。
两个山匪扭着他的双臂,将他以受刑的姿势牢牢按在原地。一个矮壮如墩的身形,拦在他面前,扑鼻而来的汗骚味。
“夫人、官爷,”他大笑着露出了一口黄牙,声音赫然是李玄晏前几日在恍神中听见过的那个豹大当家,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年轻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师爷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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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观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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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贼人,要抓我去哪里?”秦鉴澜感到抓着自己双臂的人留了些力,不像是马上要伤害她的模样,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上身凑近了前方,翦水秋瞳一下下地眨着,在心中腹诽。
她知道就算自己问出了口,大概率也不会得到回答。而身后的李玄晏已经被拖拽得离她很远了,她隐约听见豹大当家在李玄晏跟头对他低语着,随即传出了李玄晏的吼声。
那低吼凝着烧灼的怒意,在门外的清幽谷底,却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能为力。
清晨的日光落进眼中,门外是焦黑的泥土,环绕着浅浅的绿意。秦鉴澜不顾阳光带给她的刺痛感,大睁着眼,用力将身边的环境印刻进脑海,以防万一。
她似乎是身处幽涿山的深处,在一方山谷的底部,两侧的岩壁被深凿出通道,一排排地搭建着简易的房屋。两个臭烘烘的山匪,一左一右地架着她,顺着岩壁上凿出的石梯走下去,沿途路过几间房屋,大都掩着门扉,勉强能看见其中挂着山鹿等猎物皮毛的景致。秦鉴澜眼风一扫,看见自己昨夜被绑着爬上楼的地方,是一个狭长通道的口子,外面还站着两名挎着大马刀的山匪。
那就是他们被羁押的暗牢。
谷底却有嘈杂的响动,吸引了秦鉴澜的目光。
她低下头,谷底情景冷不防地撞入眼帘,脑海中蓦地一片空白,硬生生在石梯上刹住了脚步。
“走呀,怎么不走了?”豹大当家阴恻恻的声音,冷冷地从身后传来。
秦鉴澜一滞,却听见山贼三步并作两步,伸手拨开扭着秦鉴澜手臂的两名手下,鼻腔和血盆大口中喷出的热气,不由分说地拱着秦鉴澜的颈窝。她整个人僵在原地,亦不敢回头,咬着后槽牙,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粗粝的指头隔着灰布衣衫,粗暴地按上她的后腰,“我那夜怎么就没发现,你还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呢!”豹当家的头拧过她冰凉的肩,咧着的一口黄牙就在她眼前晃动,油腻而阴寒,带着披了层惋惜外衣的嘲讽。
砰!
秦鉴澜的手在袖中攥紧,翦水秋瞳一闪,不管不顾地,结结实实地仰头撞上山贼的前额。
豹大当家头上当即鼓出了一个包,吃痛缩回脑袋,怒从心生,手按着秦鉴澜的肩膀,往下一推:“臭婆娘,贱得慌!”
在她脚下一乱,要掉下去的当即,却又伸手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扯到自己眼前,穿着粗气怒道:“有你好看的!滚!”
秦鉴澜原本闭上了眼,感到风声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
撞向山贼的那个瞬间,她想,大抵此生就是如此,她不奉陪了。
此时却被拉回石梯,生生拽进现实。
她不愿睁眼,谷底的动静却鼎沸起来,声潮一浪赛过一浪。
“走。”身后的豹大当家,简短而冷酷地命令。
“大哥让你走!”反剪着她一条手臂的山贼,连忙出声应和。
谷底隐隐约约有鼓声,山贼不知从何处拉出了一面巨大的鼓,上头蒙着斑驳的兽皮,形状可怖。
“畜生……”秦鉴澜从牙缝中勉强蹦出了几个字,“……你们这群畜生!”
一只手从她背后绕过来,不由分说地按在她的眼睛上,扒开她的眼皮。
刺目的日光照射在眼底,激出一层薄薄的泪津。
温热的涩意模糊了视线,让她几乎看不清谷底的……盛况。
三十二年春,幽涿山拂过和煦的暖风。涿山寨的山贼,人人走出岩壁上的屋房,顺着石梯下到谷底。四个山贼扛着一口巨锅,利落地架在堆得冒了尖儿的柴薪上方。两个山贼挑着井水,一趟趟地往返谷底,将清水倒入玄黑的铁锅。有人擦着了火镰,扔进柴堆里,呼地一声,浓烟之中,蹿起灼热的高焰。
人人欢声笑语,人人目不斜视,从打进谷底的木桩旁……擦肩而过。
有两个半的秦鉴澜那么高的木桩,顶端用两指粗的麻绳牢牢地绑着一个人。逐渐暴烈的阳光下,垂落的脑袋向一旁歪倒,耷拉着眼皮。
衣衫被剥落至腰部,露出瘦小的胸膛。稚嫩的眉眼在脸上轻颤,皮肤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一滴温热的汗珠,划过宰桑·莫德勒图的下颌,迎着幽涿山的晨风,坠入小少年足底的尘泥。
溅起了秦鉴澜心中的万道波澜。
似乎是听见了她方才的高喊,宿州的小少年突然动弹了一下脖颈,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张望了一下,却又精疲力竭地阖上双眸。
“有请有请!”那个满是寒意的苍老声音,“涿山寨的叛徒,捉到了夫人你,可是了却了鄙人的心头大事呀。可他竟敢不报,还妄想欺瞒!”
“请个毛线!”秦鉴澜的双目几欲喷火,迅速转着目光,视线恶狠狠地锁定了山谷正上方的岩壁,“装神弄鬼,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对面的岩壁上,临空搭建了一个戏台似的露台,层层堆砌着木条。殿门似的两根长柱,顶起铺着琉璃瓦的房顶,明晃晃地挂着“涿山寨”三字牌匾,写得龙飞凤舞,乍一看还觉得煞有其事。长柱上漆金着一副楹联,再细看,却听匾额下檀木圈椅里坐定的老人,抚着颌下的白须,冷道:“还请夫人走下来,观礼!”
身后的山贼一加力,强推着秦鉴澜走下石阶,走进楼下的岩壁空间。
只见那处房门前早已打扫干净,端端正正地,摆上了两把木椅。
她被拉扯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正对着木桩上,莫德勒图的正脸。抬起眼睛,就是对面岩壁的台子上,师爷阴鸷的老脸。
秦鉴澜一阵揪心,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却被一把揪住双臂。只得仰头怒道:“你这副样子,算什么观礼!”
“哈哈哈!”师爷沉着脸,拊掌而笑,像是在听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讲话,“夫人有所不知,涿山寨的叛徒,先要在热水中滚一遍,再被喂下热油,最后点天灯,永世囚在这山谷之中!如此重礼,自然要让夫人、官爷同我一道,静观礼成!”
李玄晏披头散发,被两个更精壮的山贼拉扯着,按在秦鉴澜身旁的椅子上。
“莫德勒图!”他口中爆发出悲切的呼声,让木桩上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小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少年侍卫的声音细弱,仿若来自遥远的天际。他颤着唇,带有哭腔的呜咽:“老大……”
“你这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毛头小子,又算是什么将领!”李玄晏的丹凤眸回转过来,悲愤地瞪着高台上的上位者。
“怎么?”师爷垂目看着李玄晏,声音变得黏腻而轻柔,带着危险的警告意味,“这位官爷,还教我做起将领来了?你的士兵,岂非因你而死?”
一句话戳到李玄晏的痛处,他泛着红色的丹凤眼,盛怒地一瞪。
假若手中有一张桐木长弓……他会毫不犹豫地拉开弓弦,抬手奉上一支快箭,直指山贼头子的脑袋!
可他手上什么也没有。
不仅如此,他的面容脏污、长发纠结,毫无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只能被山贼按在地上欺侮。
不仅如此,将他这糟糕的一切收尽眼底的,正是……他的女孩。
而“他的女孩”秦鉴澜正死死地盯着地面,底下繁忙地穿行着的十几号山匪,突然都退向两旁,给来人避出一条大道来,直抵木桩之下。
一男一女,一路被身后人推推搡搡着,和一个满面横肉的山贼一起,身影从人群中闪了出来。
秦鉴澜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嘴。
“眼熟么?”师爷在她对面冷笑道,“掌柜的,店小二!”
孙三娘套在一身烂了好几道口子的灰色布衣里,山贼往她背上用力一推,她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扑到木桩底下,抱着路旁的石头,放开嗓子大哭道:“师爷——我姐弟俩忠心跟着涿山寨,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们——师爷——”
“废话连篇!”师爷厌恶地拧起花白的眉毛,缓缓摇了摇头,“若不是你二人留客,小三儿如何会被这毒妇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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