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前厅,朗声要了一杯淡酒,算着时辰,坐在厅下读书。
穿堂风惊过,页册翻飞,蓦地止住。
玄晏先是看见地上无声地走来一双鞋,略感奇怪,微微抬起眸来。
却觉有人粗暴地将一块绢布伸到眼前,不由分说地按在他脸上。眼前顿时一黑,脑海中眩晕,霎时没了意识。
再醒转时,整个人躺在石板路上,第一眼见到天边云霞灿若烈焰,一层一层地由远而近。一眼便知,都到了这个时辰,比武招亲该走到尾声了。玄晏心中一惊,手掌撑住地面,正待要来个鲤鱼打挺跃起,四肢却酸软无力,腰部已向上一送,半空中使不上力,重重地坠下来,砸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他两眼发黑,缓缓坐起,一手揉着额角。视线清晰之时,眼前停下了一顶大轿,绒顶红身,好不华贵!少年人不明所以地望着大轿,怔怔地看着一旁婀娜的侍女伸出细白的小臂,细细卷起帘子,下来一个肥圆的身躯。一个神色高傲的老公公,脸面白净得女里女气,面上竟然没有一根胡须。
漫天烈火烧霞之下,朱红的宫墙绵延数里。少年人拘谨地坐在轿中,心里反复揣度、熟悉着那个说是本就属于他自己,于他而言却自是无比陌生的名字。人人都说你叫李玄晏,你便是大剡的四皇子,将来……将来……却不说了。后来他见到了威容的父亲,坐在高阶之上,而他跪倒在地,第一面竟然看不清他的模样;见到了金玉其外的太子,只留给他怒气冲冲的鄙夷神色。这时他才明白,倘若一生困囿宫中,作一个小小的皇子,他是没有将来的。于是乱世之间,他面向在一代代剡人心中代表着壮志与功业的北方,跪在四皇子殿的夏草之间,暗暗发出了那个决定了他一生的誓言:我要做,这天下的帝王!
那时他不能得知,当日一个浑身酒气的人,身着自幼惯穿的银纹玄衣,踉踉跄跄地摸到了柱国府前,对着府内府外、里三层外三层的惊惶目光,高高地举起了绣球,那叫一个铁证如山、不得抵赖。
只是不得已做这梁上君子的事,自然万万不能与人说,特别不能与她说。
烛光尽熄,寻月客栈门前,一袭深蓝衣袍跃上马背。窈窕身形牵紧缰绳,回头望了黑暗中耸立的房屋一眼,低喝一声驾,沿着官道,径自纵驰而去。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有人从信鸽处解下书信。桃花眸扫过一眼,低声道:“他名为宰桑·莫德勒图,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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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故人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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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莫日根都将贺子衿的表现看在眼中,赞赏之余,却又略觉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莫日根出身宿州名门,师从十三年前被剡将秦经武大破、后来不幸被大君斩首泄愤的那位天狼骑将领,自幼伴在大君近侧。因而虽然生性率直,察言观色的本领却丝毫不落于朝堂上那些笑面臣子的马后,往往能觉察出事端的细微变化,也正是凭借这身本领,才能在时有动荡的北疆,安然驻守了十余年。所以一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年轻人,身上竟然能有让“鹰眼”莫日根将军也说不清的变化,那当真是罕见之极了。
他只道是贺子衿初回宿州,不敌朝中风云诡谲,反观北疆原野之上少有拘束,而少年人自然心性跳脱,从剡都出来,对身边一草一木都颇感新奇,又碍于跟着他这样一位旁人看来浑身凶煞的将领长辈,加上天狼骑向来军令严明,不便表露情感,于是白日认真练箭,夜里自由时却偏好躲开人群,抱着玄黑长弓,独自坐在薄雪上,凝望着阳坡长势喜人的花草,呆呆地出神,一看就是一个时辰,有时勾唇微笑,有时却拧着两道剑眉;念及国仇家恨,心中激荡,恨不得立即纵马南行,挽弓射雕。
莫日根见他常常望着敌地的方向,想来是贺子衿胸有壮志,马上为皇族后继有人而大喜。将军翌日立即手把手地,又是教他怎样射箭,又是教他怎样挥刀劈砍,亲自传下一身本领。贺子衿七岁以前住在宿州,对这些技艺并非一无所知,于是虽然相隔十三年,但不多时就练得炉火纯青,更让莫日根看得心喜。
镇北关那边仍有宿州牧民出入,拿牛羊物产去换剡地物品,而天狼骑驰骋在边境线内的雪原,眼见春草渐长,军中无事。
莫日根知道雄狮大君正在等待漫长的凛冬退去,只待倒春寒一过,皇城脚下的牧草高过蹲伏的野兔,牧民就会向北边的牧场迁移,牛羊遍地,减少对镇北关内剡人物资的依赖。到时没了粮荒民乱的后顾之忧,天狼骑自然会得令南下,宿州马从高高的春草中纵出。那时看起来,一片莽莽的铁甲,闪电般轻迅地掠过大地,倒真像是一队行事周密的苍狼。
有一夜,出门的军士从牧民帐内扛回三大坛子酒来,放在营地正中。莫日根在心中算着春天到来的日子,想到远在北方的故乡城墙,又瞧见士兵们恳切的脸,终于默许他们胡闹一番。那时北风中已有暖意,人人举着碗拍坛痛饮,夜深后面色酡红,贺子衿当然在列。莫日根自己也饮干了两碗,听见这年轻人一碰到酒便谈笑风生,左右逢源,引得兵士为他连连喝彩,隐约有压过将领的风头,而他想到贺子矜小小年纪,竟然犹如已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过万般,不由得心中一酸。
那袭玄衣在兴头上,席地而坐,从腰侧拔出长刀,一下下击着篝火,跳溅的火光映在刀身,黑暗中正是明媚的红夹杂着冷厉的银,即有粗犷的宿州话放声而唱:
“问此去、向苍茫四野,海晏河清!”
这首调子,北疆境内,宿州城中,无人不晓,无人不能唱。玄衣人用力一击,歌声苍劲,围绕着焰光的军士,无不扯开喉咙:
“歌我搏狼,以安万邻!”
篝火中不断爆出焰花,莫日根仔细地瞧过身旁一张张涨红的人面,心中豪情顿生,但觉死而无憾。
某日风摇雨动,电光晃曜;举目而望,大风过处,连片春草飘舞如澜。长刀入鞘,贺子衿伸手压低头上斗笠,玄衣飘飘,一人一马,当即纵身南奔,四下正是旷野苍茫。春雷阵阵,万物生长,帐内军士心有戚戚。莫日根拄着长弓立在营前,只道贺子衿本为大君安插在天狼骑的千金之子,或许身负重任,当然来去自若,由不得他插手。
?
秦鉴澜当夜心神不定,一急之下,竟然往马厩里扔下银子,牵出了客栈里的马匹,沿着官道向都城疾驰。也活该她知道自己骑术不精,想着更好驾驭,特地选中一匹温顺的剡地矮马,脚力自然不如宿州马,无形中拉长了旅途,任她心急如焚也毫无用处。一晃五六日,她取出藏蓝面纱遮住脸孔,路上走走停停,用着从宿州带来的盘缠打尖住店,除了赶路,鲜少在外露面,倒也一路平安。
都说一场春雨一场暖,她勒马停在都城高耸的城墙外,确实感到拂面有微微的暖意。趁着几日细雨,从路旁买来一顶斗笠,又买了两筐鱼放在鞍上,往取下面纱的俏脸扑点灰尘,裹紧外衣,掩住窈窕身段,一手倒拿斗笠,一手牵着马头,缓缓走在进城的队列中,像个寻常的南方渔家姑娘。盘查的士兵依令将进城的男女老少都与城门处张贴的悬赏令比对一番,等到秦鉴澜近前,还要问一句:“咦,卖鱼的,怎么好像没见过你?”她不慌不忙地将斗笠往头顶一扣,笑问:“现在认得了么?”那士兵迟疑着点点头,她就缓步进城了。
她的视线从斗笠下发出去,见到自己离开已有月余,身旁景致与记忆中相差无几,万般感慨。一进都城,她都不必问人,顺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就是。不多时,踱至从诲居前,心中微微一动,见身周无人,抬眸一望。
但见府门朱漆斑驳如故,瓦片中还有几丝洁白的积雪,而庭院中虽有余冬的荒芜,枝头也绽出了一点绿意,三月就会开出娇艳的海棠,不像是没有人打理的样子。她略一沉吟,压低头上斗笠,牵着矮马,慢慢转过街角。
白皙的手背扣响厚重的前门,不多时,只听一个沉稳的中年妇人在门后问:“什么人?”
秦鉴澜低声道:“云意夫人,是我。”
回春医馆的大门被毫不犹豫地拉开,门后那个气质高贵典雅的妇人,正是云意夫人。她挑起眉尾,伸出头看门外并无别人,连忙侧身让路,喝到:“还不快过来!”又拉着秦鉴澜柔软的双手,帮她一起将矮马牵进院子。
云意夫人又惊又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把自己涂了一脸灰尘的秦鉴澜,以及她头上那顶毫不相称的雨笠,暗暗数着马帮一路南下的时日,立即明白她是一个人来到都城;见她虽然狼狈,浅琥珀色的翦水秋瞳中却闪着熠熠光辉,身体也健康,不得不为她的冒险捏了把汗,又着实钦佩着她的勇气。好一会才想起来问:“秦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秦鉴澜摇了摇头,说:“虽然他们兄弟长得不太像,但同时知道贺子衿的身份还肯帮他的,又认识同一个马帮,又都是大夫,前前后后就没有几人。”言下之意,自然知道云意夫人的丈夫,镇北关中的跌打医馆大夫,与从诲居门前回春医馆的胡大夫,是一家子亲兄弟。
云意夫人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屋里就传出一个带着疑虑的汉子声音:“云意,什么人来了?”
妇人不好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当即牵着马儿在院内吃粮,又拉着秦鉴澜的手,一起进屋去了。那个问话的人正是镇北关跌打医馆的胡大夫,而回春医馆那个责骂过贺子衿不当心的胡大夫,也坐在屋里,此时都向她望来。言谈之中,原来他们亲兄弟两个早年跟都着宫中御医,都做了郎中,大的叫胡明业,小的叫胡正群,后来南北分隔,多年未见。此时胡正群全家离开镇北关,南来剡都,正为了避难。
秦鉴澜和他们说过几句,才记起问:“夫人,我刚刚还怕医馆里全是人,都不敢直接过来,可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反倒闭户不出?”
旁边两位胡大夫相互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云意夫人这时交握双手,犹犹豫豫地说:“我们到了之后的几天,朝廷都派人到从诲居附近来,日日探查。官兵那会听说我们是从镇北关来的,特地抓住了盘问,把我们吓得不轻,想着暂且关上门,过几天再说。这几天,就没什么新的动静了。”
秦鉴澜眼中暗了暗,立刻知道是朝廷放风出去,说将她父兄投入牢狱,就等着她回来相救,还看看能不能捎带上那位成功叛逃的质子。想到他断然不会那么蠢,而她却是有不得不冒险跑回都城的理由,她口中哼了一声,继而歉意道:“我就来看一看,不会住下的。”
胡明业抢先开口道:“不打紧的,贺子衿这小娃子,从小就讨人喜欢。你有什么事要办,住下便是,外头反而危险。”
言下之意,她既是贺子衿的亲眷,就可以沾一点他的人情光?秦鉴澜蹙起眉,自己却也知道是悄悄住在相熟的人这里,行事会方便许多。可是,她本来就小命吊在刀尖上,怎好三番五次拉亲近的人垫背?其实她不知道,大夫好心留她,并不在乎她是谁谁的家眷,只是此时礼数,怕一个中年男人表露好心,会被她误以为是轻薄,于是扯了个贺子衿当借口,怎知重点都被秦鉴澜往贺子衿身上想。
这样一打岔,她反而记起了自己要办的事,从袋子里摸了摸,取出两大块碎片来,望着云意夫人问:“夫人,这是你的物品?”
云意夫人满腹疑窦,伸手接过。一看之下,在场除了秦鉴澜,其余三人都愣在原地。云意夫人盯着手中碎片,将它们拼到一起,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便是李玄晏被乾忘忧斩成两截的轻剑。他当场昏过去,秦鉴澜跑向白衣人,路上却一脚踢到剑的碎片上,低头看了一眼。动乱之中,她见到靠近剑柄的地方,竖着生生刻了两个字,正是“云意”的字样,边缘已经有些模糊。想也不想,拢到怀中,放在自己的袋子里。她看见这是守卫军士兵扔给李玄晏的,并不是李玄晏的东西,又想到守卫军正是镇守在镇北关周边,想着只是顺带问问,一路风尘仆仆,到底是捡回来问云意夫人了。
云意夫人见到此物,面色竟然发白,口中喃喃道:“怎么他还留着?”抬头又问秦鉴澜:“你见到了李淮衣将军?”
秦鉴澜只知道李玄晏的亲叔叔姓李,并不知道他的全名,见他一路上沉默寡言,只说他此来损失了许多年轻部下,连带着也并不为自己的胜利而高兴。她只好比划着问:“是不是镇北守卫军里的那个,三十来岁,不算很高大的?”
云意夫人与胡正群对视一眼,丈夫马上上前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秦姑娘见到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可他既然把剑拿出来了,怎么也该写封信送来吧?”云意夫人蹙着秀眉,话刚说完,立刻惊道,“唉呀!他一定是写到跌打医馆去了。”急忙转头问深深不解的秦鉴澜:“那你有没有在守卫军中见到一个男孩儿,比你高些,年龄也比你大,但也没那么老?”
其实她这样一说,守卫军中哪个不是高大的士兵,符合条件的人多了去了,秦鉴澜当然记不清楚。她看云意夫人满面愁容,只得请她从头说起,将前因后果都理清了。胡正群一直握着她的手,胡明业却默默地绕到了屋外,一言不发。
只听云意夫人急道:“说来羞人的!十四年前,我爹有意跟皇上许婚,把我嫁给李淮衣。但我早有意中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后来爹爹逼我,我只能和夫君两个人跑出来,一起去了镇北关。虽然皇上最后没有责罚,但我十三年都不敢回来。”虽然婚约未定,但她年轻鲁莽地逃出府去,真真是让双方脸上都大失光彩的事情,更别说对面还是皇家。她说到这里,一时不肯继续,停了会才急着往下说。
“这把轻剑原是我的,我不用,倒让我爹先拿给了李淮衣。后来我才听说,原来我爹想将我许给一直不受朝中关照的李淮衣,是因为他志在镇北守卫军,而我爹要把我弟弟也送进去,要他多有关照。”
秦鉴澜略微思索,就说道:“那时战事已经快结束,令尊是想送儿子过去,好趁机立下什么功劳?”
“我弟弟那时才十四岁,我爹那点心思,当然瞒不过皇上,”云意夫人羞于被她指出家事,有些吞吞吐吐,但还是说了下去,“所以皇上并不生气。只是礼物没有送回的道理,李淮衣后来写信来说,这柄剑他拿给我弟弟,如果我弟弟有什么别的事,还会交给他保管。所以剑怎么到了你手中?”
秦鉴澜面上一凛,把自己如何捡到轻剑的事情给云意夫人说了,屋内三人均是不解。她听得云意夫人握着丈夫的手,口中焦躁地念着“秉文、秉文”,脑海中忽如划过一道闪电,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引得云意夫人迅速抬起头来。她瞒不过,硬着头皮问:“令弟的名字,是叫袁秉文?”
“是了!”云意夫人急切地问,“姑娘可有他的消息?”
秦鉴澜默然不答。她又如何说,她知道这个名字,全因她有一夜靠在李玄晏的肩上,见他迷糊不醒,口中却模糊地喊着袁秉文呢?这人多半是已经捐躯。她不知道袁秉文死相惨烈,金红两色的官旗从半空中被斩断,而李玄晏被拖在地上折辱,生不如死。
云意夫人见她良久不肯作答,当即气血上涌,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原来她住在镇北关中,得空也会往守卫军那里走走,十三年与丈夫幼子、弟弟在那远离故乡的荒凉北方,都是相依为命。在北疆历练十三载,胡正群早已成长,与李淮衣多年不见时嫌隙渐淡,与妻弟却常有往来,当下更加握紧夫人的手,眼中却也泛着酸涩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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