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嫣成功了,那年秋日,她就满心欢喜的与卢恒成了婚。
那时候的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睿智又勇敢,觉得自己同话本子里一般,敢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斗争。
那时她并不知,母亲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母亲早就病入膏肓,她却强撑着身体,吩咐所有人瞒着乐嫣。
她那段时日早就坐不起身了,却日日强忍着病痛,往身后枕着三个枕头才勉强坐起来。
她仍是一日既往,陪着女儿读书习字,陪着女儿一日三餐。
哪怕那时候公主沾一筷子就再也吃不下了。
所有人都护着乐嫣,不将任何叫她难过的事情告诉她,只想让她多快乐一天。
乐嫣一直以为,母亲只是单纯的像以往一样,身子差,天气一变化便起不来床。
等乐嫣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
老天爷根本没给她朝母亲道歉的机会。
母亲便永远离开了。
那日被她泼翻的拨霞供,她再没机会与母亲一同吃了。
亦是再没母亲会在冷天里替她暖手了――
……
身边跪着不断哀求哭诉的郑玉珠。
乐嫣等着,等着,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卢恒。
卢恒尚未来得及换掉身上官服,一路着急赶来,连官帽歪了也不自知,他面上泛红,低声喘着气。
“阿嫣……”
见到卢恒的那一刻,乐嫣终于才开口,她阴冷笑着,看着满地碎瓷。
“玉珠弄坏了我的手,如今你们二人拿什么地方赔给我?”
“还是……跪下来给我赔罪。”
第33章
风拂起他湛蓝官袍, 卢恒眼眸清冷,与周遭的恐惧、惊慌仿佛另一个世界。
他只是垂下眼,无声无息的四下梭巡一圈, 见到好些时日没见过的妻子, 语气中隐隐有些急切。
“阿嫣, 此处是恭王府上, 若是见了血, 你我都不好交差,有事我们回侯府再说。”
郑玉珠见到了卢恒, 才像是寻到了主心骨, 顿时许久的委屈忍不住尽数哭出来, 眼泪滚滚落下。
“阿恒,你快救救我, 嫂子她无缘无故寻了个错处, 就差人绑了我来, 她想要划破我的脸。你若是晚来一步,只怕我已经……呜呜呜……”
若是以往, 郑玉珠只怕是哭的梨花带雨好不惹人心疼, 只今日被吓得过分, 又跪在一旁吹了许久的冷风, 发髻散乱,涕泪横流。
她欲挣脱桎梏朝着卢恒跑过去, 身后的仆妇却并不愿放她走,重新扯回郑玉珠的肩头, 将她老老实实跪在亭中间。
卢恒见状沉下脸, 想必也是认出这人是侯府的仆妇,当即眉头紧蹙。
乐嫣见他来了, 这才坐直了些,她指着脚面上那片碎片,声音细柔,一如往日。
“丢上去,我与你之间的恩怨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语罢,乐嫣身侧的婢子们再没手下留情,两人合力将奋力挣扎的郑玉珠抬起来,作势就要往那一片碎瓷上丢上去。
“乐嫣!乐嫣!你目无王法!我是官家女眷!你敢如此对我?”
郑玉珠发狂尖叫,不曾想往日文弱的娘子竟然又这般叫声,声音尖锐的几乎要叫府内外所有人都能听见。
守意见状连忙从桌上寻来一块不知是哪个仆人遗落在角落里的黢黑抹布,湿淋淋的恶臭无比,便这般狠狠塞在郑玉珠口中。
她自然是带着公报私仇,恨不能活活打死这个三番五次挑拨离间的郑玉珠!
“死到临头,还敢挑衅我家主子?我家娘子什么身份,你一介罪臣之后,便算是打死你这个小贱人也算是抬举!成日好的不想,尽想着要爬床!呸!”
守意一口口水,吐到郑玉珠头发上。
卢恒见乐嫣真的油盐不进,声音微微有些着急,他轻咳一声,语调有些着急:“这事儿回侯府说,你的伤错处在我,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玉珠她……只怕你是误会了,我对玉珠并无男女之情……”
“此事与她无关。”无论何时,卢恒总是维护着玉珠。
他边说着,步步朝着郑玉珠方向走来,想要将郑玉珠救下。
不过显然是晚了一步。
守意如何不知卢恒往日对郑玉珠的维护,见卢恒走来,她一步上前从郑玉珠身后一推,郑玉珠直接双膝跪倒在碎瓷上――纵使是被堵着嘴,她仍能听到郑玉珠的痛苦呜咽。
“乐嫣!你适可而止!”
卢恒亲眼目睹郑玉珠遭到如此对待,自己慢了一步无能为力,顿时眼中燃起猩红,几步挣脱外围的重重护卫,将郑玉珠从满是狼藉的碎瓷地上抱起。
守意瞧着郑玉珠那幅疼的欲死的模样,心中大呼痛快,口中偏偏还要补刀:“爷这可不公允――”
“那夜我都瞧见了郑娘子看准了地儿,故意将我家娘子推搡去了碎瓷上,只您没瞧见?如今不过是我家娘子一不小心摔碎了碗,郑姑娘又一不小心跌了上去罢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们说,是不是?”
随着守意的话,几个仆妇侍从们都跟着连连点头。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亲眼瞧见的!”
“郑娘子自己没有站稳,又要来冤枉我家夫人?”
卢恒听着此言,眼中冷冽一片,手上不知何时沾上了郑玉珠腿上流下来的鲜血。
郑玉珠到底是聪慧机灵的,方才那般猛地被守意一推,她就势循着干净的地面跪了下去,避开了许多碎瓷。
不过饶是如此,也叫好几片碎瓷深深扎去了膝上,便是连手上也扎了一块。
也不是是不是凑巧,竟与乐嫣那日的伤口在同一处位置。
浓稠粘腻的血沿着她的手掌滚滚流淌下来,醒目刺鼻。
十指连心,她的手指亦是被割破,疼的面色发白。
她只瞧了伤口一眼,便两眼一翻,险些不省人事。
饶是抱着她的卢恒,在血液滴到他衣襟的瞬间,亦是微微蹙起眉头。
叫他忽地想到那日,乐嫣摔倒时,白瓷上沾染的几滴猩红。
那时,她浑身抖得厉害,并不准自己靠近,是以卢恒也并不知她的伤口情况。
如今……
卢恒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间一阵酸胀,不动声色与她道:“你惩罚她也惩罚了,如今气可消了?你且屏退左右,我有话要跟你说。”
乐嫣不由失笑。
郑玉珠这一跪,自己在她处受了小半载的情分,屈辱,也算是债消了。
如今,大头可是自己与卢恒间的事了――
乐嫣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从守意手里取来自己写的和离书,隔着石桌慢慢递给卢恒面前。
“你来的正好,有一事早想跟你说,一直没寻到机会。”
亭外风卷起几片枯黄树叶,簌簌落下,落在她乌黑的鬓角。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嫁给你接近三载,我虽不算十分贤良的妻子,却该做的也都做了。侍奉婆母,操持府务。如今,亦不算欠了你的……”
“如今你且拿了这信回去瞧瞧,哪里要增,哪里要减,你拿回去重新誊抄一份,落下你的署名,你我二人再寻个黄道吉日去官府一趟――你我间就当做是情意已断。”
卢恒怀中抱着郑玉珠,侧对着乐嫣,听了这话,抿起唇角。
风刮在身上,冰凉刺骨。
卢恒对上那张妩媚盈盈的眉眼,慢慢将手中的郑玉珠放下。
他手上沾了血,放在衣襟上擦了擦,几次也没擦干净。
他察觉指腹刺疼,亦不知是郑玉珠的血,还是方才不慎割破的手指。
卢恒眸底深暗无澜,却也不曾理会这等小事,慢慢展开信纸,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那是规规整整的簪花小楷,一看便是他妻子的字迹做不得假。
他瞧着瞧着,不慎将几滴血滴在信纸上,晕染了一滴一滴。
晕出了字迹。
乐嫣微微凝眉,忍不住道:“你小心点。”
弄脏了,看不清了,她可不想再重写一份。
可她这话落在卢恒耳里,却像是担忧他的伤口一般。
卢恒似乎并不慌乱,只是与她道:“你我在汝南成的婚,永川拜过的列祖列宗,纵使真要闹到那般也绝非一两日之事。需我写家书回永川,在诸位长辈同意之下再说。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
“你随我先回侯府。”
卢恒脑子里乱糟糟的,强行将心绪按下,将那封狗屁不通的和离书顺手塞进衣襟里。
他知晓乐嫣喜欢自己,又最是心软,对他的喜欢并不会这般容易消散。
至少在这份喜欢崩溃前,她不会背叛自己。
她不过是要他的态度。
自己可以给她一个态度,但她怎能动不动的就将此事挂在嘴边?
这次是他做的太过,寒了她的心。
可自己这段时日亦是痛苦,日日夜夜不得安寝,送入宫的所有书信都石沉大海,一点消息探不出,叫他时常恐慌起来……
日后,他会弥补她的。
乐嫣却只笑着摇头,“你长辈同不同意该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我如今说的是我的事儿。卢恒,这回你我都别再逃避了好么?”
她边说着边重新动手,将他塞进衣襟里的书信拿出来。
“既然是给你的,你就别再什么回府再看了。你如今就在这儿,在这儿给我看仔细。瞧这一条条一句句,哪里说的不对?看仔细了就签下……”
卢恒面容波澜不惊,只是乐嫣重新将那封染了血的信塞回他手里时,他微微一僵。
他上前握住乐嫣的手腕。
“鸾鸾……”
卢恒如是唤她。
他踩在那些碎瓷上,不顾身边婢子的阻拦,一步步走近。
“我知你心中有气,你先回侯府,你我都冷静几日。我不知你如此不喜欢玉珠,我亦是不知你那日如此委屈,我过几日就送她离开,如何……”
乐嫣抬眸凝视起他的那双眼眸。
那双眸目光朗朗,泉水冷冷,仍是温润不改。
叫乐嫣险些恍惚起来,她不敢再看,她哑声道:“迟了,已经迟了……”
“我…我后悔了……卢恒。”
“我日日都在后悔。”
“后悔当年遇见了你,后悔…后悔没听我娘的话。”
她一句接着一句,“我时常晚上睡不着,睁着眼睛想,若是当年听我母亲的话,她是不是最后那段时日能开心一点?她开心一点,是不是就能活得久一点……是不是身上的病痛就能少一点……”
“每次想到我的母亲,我就恨你啊,不过更恨我自己。卢恒啊,求求你饶过我吧,我不想继续痛苦下去了,我想过回我以往的日子,再不想与你有什么纠葛了……”
卢恒却摇头苦笑道:“痛苦?你有什么痛苦的呢?你为何不同我说?同我说,我以往是太忙了,我也有许多心事压在心里,我也每日都很疲惫……抱歉我没能顾及到你,是我的错,以后我会抽空多陪陪你的,好么,我们都彼此退让一步,好么。”
他的声音里,似乎压抑着恼怒,似乎夹杂着悲伤,更多的是不解。
乐嫣不想去体会他的心情了。
她坚定的摇头,头一回如此认真:“这段时日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十分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一时意气用事。其实我早就不生气了,我只是觉得可悲,时常想着过往,心中难过,难过的我快要呼吸不过来……我承认,我是喜欢过你的,我以前太过喜欢你,我为了嫁你,努力了很久很久……甚至被许多人至今嘲笑着……但我对你的喜欢,并不足以支撑旁的太多太多,我不欠你的,我们到此为止好聚好散吧。”
乐嫣的一番话说来,自己亦是红了眼眶,鼻尖通红。
卢恒抬眸望着她,仍是并不能体会她的决心与凄凉,“乐嫣,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不是才八岁。你该明白,许多事情纵然没了最初的喜欢,日子还要强行过下去的。你如今这些话,是你听了什么人的风言风语?受了旁人影响?玉珠之事是我欠妥当,可我对她有亏欠,我对她亏欠太多太多,你是我的妻子,我那时以为你能与她和平共处,我以为她会喜欢你的……罢了如今说这些亦是没有意义,许是我过于迂腐了,许是我愧疚背的太重,日后我必不会再如此。”
他说着,想要动手来抚摸她,可换来的是乐嫣厌恶躲闪的神情。
她眉目如画的面上,浮现出毫不作假的厌恶神情,叫卢恒的手指一颤。
乐嫣甚至在卢恒靠近时,潜意识的往后退,闭住呼吸。
若说方才那番动之以情、镂心刻骨的话,并不能将卢恒逼迫到如何境地,他仍是那番就如同乐嫣以往每回吵架与他置气一般――而如今,乐嫣简简单单一个厌恶,恶心的动作,却叫卢恒身躯微颤。
卢恒往后退了一步,皂靴踩在瓷片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乐嫣,谁教过你如此的?”
他像是一只毒蛇,冲着她吐出蛇信子,“谁教过你这般?得到别人的真心,就这般践踏?当年你看上我,我就要娶你,如今你不喜欢我了,用过就扔?啊?”
“做梦!”他忽地低低笑了一声,将乐嫣手中的和离书抢了过去。
乐嫣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受了天大的屈辱,失神间手中书信已经被他抢了去,想夺回来已是来不及。
卢恒抢过撕了个粉碎。
阴冷着脸,将一片片丢去地上。
“自古和离一事,皆是得二人首肯,只要我不愿,你说破了天,亦是什么都得不到……”
乐嫣气的面色铁青,原本还打算与他好聚好散,如今她干脆也破罐子破摔。
“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在这京中,连皇帝太后都会给我三分颜面,我若是告进宫一番哭诉……你不同意又有什么用?”她冷笑着,“你若是识相一点,就立刻与我签了,与我去官府。”
卢恒听闻此言,再忍不住面容阴冷起来。他一把攥紧她消瘦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那是他头一次对着乐嫣如此用力,她只觉骨头快要被他捏碎,疼的眼泪都要落下来。
好在一群仆妇匆忙上前阻拦,卢恒才缓缓松开她。
听着廊外亦有沉沉脚步声传来,卢恒眸光微凛,朝着乐嫣耳畔叹息:“傻姑娘,瞧见了吗?多少人监视着呢?你仔细想想,不觉得自己这一番过分顺利了些?你是以权压迫,还是落入旁人的奸计哄骗之中?鸾鸾,提醒你一句,切莫做了傻事――”
“你乱说什么……”乐嫣一点儿不想听这个疯子胡言乱语。
“你猜,你这副蛊惑人心的模样,有几个男人对你是真心,而不是看重了你衣裙下的肉骨?”
“你若是利用旁人摆脱了我,怎知不是才出狼口,又入虎穴。好好的侯夫人不当,想去当那不见天日的禁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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