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事情忙,一直等到晚上朝会都没结束。
栖霞公主顶着冷风灰溜溜的出了宫。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自尊,遭人轻贱,她再也没有留下来丢人现眼的脸面。
一回到四方馆中,她当即便吩咐人收拾物件,要回南应去。
“定然是那位乐氏!定然是她怕我当了皇后报复她!定都是她背地里嚼我舌根子说我坏话才叫陛下厌恶了我!我才不愿意嫁给凡夫俗子!嫁不了他做不了皇后,我要回国去,我多的是人想要!”栖霞气的哇哇大哭,将寝室中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
几个女官又是一窝蜂上来劝说她。
“公主,要以国事为重才是……”
还未说完,便惹来栖霞砸来一整个茶碗,直接砸到那女官的头上来。
一道沉重的叫人牙酸的闷响,女官额角有殷红血液流下,她却连擦拭都不敢。
“本宫父皇母后都不舍得管教本宫,轮得到你来教本宫道理!?和亲……和亲不是还有献嘉么,让她去嫁好了!还有那十几个娘子,通通送去给她做媵妾,多么能叫她有荣光的事儿,如何都是便宜了她!大不了我回朝叫我母后给她阿娘升个位份,一个洗脚婢罢了叫她做个婕妤也是登顶了!”
往日,所有人都要忍耐着栖霞作天作地,只因她是皇帝爱女,是君,无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
只是这日,素日里对她唯命是从的一应南应使臣却不纵容她了。
“大徵给公主配婚的乃是宗室王侯,位份不低了,公主既然来和亲,如何也不好回朝……”
一句话,叫栖霞发疯了一般。
“你胡言什么?”
“你敢对我如此?我一定要写信给我父皇!让他取了你的人头!”
此番阵仗,惹得持节使南应尚书张大人亲自前来。
果真见到又是那位公主将四方馆闹得人仰马翻。
张大人不由敛着眼皮,头也不抬的一句:“此事是陛下亲口吩咐下臣,公主和亲,依着规矩,此生不得返皇都。”
他并未说出南应国君临行前,漫不经心叮嘱他的那句。
“送女去,非尸骨不返朝。”
第54章
年关将至的时候, 乐嫣听闻父亲回了京。
报信来的人神色张皇:“府君路过京畿马车遇滑,跌了一大跤,伤着腰身了, 如今瞧着有些不好。”
冬日里, 糟事儿便来的这般荒唐。
乐嫣心中恼恨她的父亲, 觉得他没半点儿父亲的模样, 可无论心中再恨, 到底是听不得这番消息的。
打断骨头终究连着筋。
她命人驱车去往乐府,乐嫣去到时, 正听着乐蛟有气无力的说着话。
“都别哭!这是做什么?”
“我这还没死呢……”
乐蛟说着, 眼尖的透过人群见到了穿着一身胭脂红点赤金线绣袄子的乐嫣。
他连忙想要坐起身子, 却惹得众人一阵急火攻心。
“老爷,您忧心些身子骨!”
“您这把年纪摔成这般, 可躺着吧!”
乐蛟躺在床上, 眼里流着泪, 也不知是见到乐嫣感动的,还是身子方才被疼哭的。
他身边倒是围着一圈女眷, 好些儿女, 朝他围着哭着, 险些没有乐嫣落脚的地儿。
乐嫣如今不似从前, 隐约听着人群里传出一句燕国夫人到了,众人都是一惊, 几位姨娘弟妹纷纷避让开来,给她让出一条甬道。
乐嫣这才得见父亲病容。
尤记得上回见父亲, 是在母亲灵堂。
因乐老太太抱着乐蛟庶子大闹灵堂的事儿, 晚了几日过来的乐蛟与乐嫣相见宛如仇人,根本没说几句话。
如今满打满算, 三年多父女二人没见过面了。
乐驸马年岁其实不大,也才三十出头,比上回乐嫣从宫里,从太后与容寿口中听到的那个相貌臃肿叫她羞愧的中年男子,倒是清瘦了几分。
算不上丑,可也确实不见了乐嫣年幼时对他的印象。
印象中的乐驸马爷生的着实不差,相貌英朗,风流潇洒,是太祖亲自定下的驸马人选。
岁月催人老,显然,才不到四十的乐蛟已经老了。
再难从他的面上瞧出半点儿年轻时美男子的名头来。
“听闻阿父受伤,女儿前来探望。”
乐嫣看着那人的病容,她吐出来的字句都有些冷冷的凄切的味道。
没有什么真心实意。
乐蛟似乎没听出来这些,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床沿,有些不自在的唤这个好几年没见的大女儿坐下。
“坐,坐罢,外边好冷的天,赶紧给她倒热茶……”
驸马这人,潇洒风流了些,细心却也是真的细心,只一眼就看出乐嫣方才是风霜满面赶来的。
乐嫣缓缓坐往父亲床榻边,坐下后瞳仁转了四周一圈,眸光从一个个或尴尬,或不忿的陌生面上移过,最终又将眸光落在乐蛟身上。
有一瞬间,乐嫣是有些哀叹讽刺的,觉得自己许真是欠缺了些运道。
人生十八载,真心喜爱自己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世。
如今再世的,都是与她针锋相对,或相看两厌的。
两厢一对比,这个她恨着的父亲,竟算是与她亲近的了。
“阿父您也不是年轻的人了,这般大的年纪,明知落雪,该慢些行车才是,这下可是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年可如何过……”她叹息一声。
这话中有关切,却不多,更多的是毫无掩饰的嫌弃。
显然,乐蛟听了她这般对自己说话,只听到了关切。
他被多年没搭理过他的女儿关切,一时激动想要动手摸摸女儿的头,却在乐嫣冷漠的眼神中讪讪收回手。
乐蛟嘴唇翕动了下,“鸾鸾,你回京了啊……”
乐嫣讽刺的笑了一声,“是啊,早回京了,八月尾来的,如今都十二月尾了。”
将近四个月了。
这四个月,可发生了太多的事儿。
如今父亲就这般轻飘飘一句,‘你回京了啊。’
乐蛟被这个女儿一句接一句的挤兑,偏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虚弱的扯出笑意,捏着她的袖。
“今日鸾鸾别急着走,留在府上同你几个弟弟妹妹,同你阿父一同用膳吧……”
这话里,乐嫣竟听出几丝恳求的意味。
“我晚上只怕是不方便,我看看阿父就走,晚上你们自己吃吧……”
她说的是实话,晚上确实没空。
叫她陪着这群陌生的弟妹,她更乐意回去陪着春生,陪着珍娘一起用膳去。
在她心中,那些才是她的家人。
乐蛟道:“知晓你不喜欢你那几个姨娘,我不叫她们到跟前来。就我们父女两个可好?阿父还记着你小时候可喜欢吃玉笋了,如今正是好时节,叫下人给你准备两盘来。”
乐嫣眸光落在身前男子清瘦的脸上,他攥着自己袖口,清瘦的手背都攥出青筋来,好像生怕自己跑了一般。
看着他这副虚弱的样子,她终究心软松了口。
乐蛟对于母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负心人。
可乐嫣对他的感情,却是错综复杂。
年幼时的乐嫣享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父爱,无旁人分享的独一无二的父爱。
只要她想,乐蛟会偷偷瞒着母亲,带她去任何集市上玩耍,会偷偷给她带回来很多好吃的,公主府吃不到的东西。
那时候的乐嫣,在父亲面前最是天真无邪,心中亦是最喜欢父亲了。
可那段时光短暂的很。
乐嫣只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犹豫的对自己说,父亲以后不能每晚都回来看鸾鸾了。父亲政务繁忙,鸾鸾要体谅父亲……
后来,饶是公主瞒着乐嫣,乐嫣还是从婢女口中知晓了一个事实。
她的父亲早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父亲了。
他早几年就在府外有了其他娘子,还厮混有了其他儿女。
只不过好几年间,母亲一直瞒着她,父亲也瞒着她。
后来,乐嫣背着旁人偷偷跑去那间传闻中父亲的外院,见到了那个被驸马捧在手心里的外室。
那娘子生的十分漂亮,瞧见乐嫣趴在门缝里偷看她,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拿了糕点给乐嫣吃。
听说原是桥边卖草鞋的,不知如何就和风流潇洒的父亲看对了眼。才生了一双儿女,如今肚皮又高高隆起。
乐嫣那时才知晓,原来父亲这两年间,不是没有时间,不是政务忙,原来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了,有了其他更乖巧的孩子。
后来,乐嫣便日复一日,心中对父亲升起恨意,如何也消不掉。
她不再追在乐蛟身后,也不再管叫他父亲。
她收到乐蛟送来的生辰礼物,会气势汹汹的扔掉,剪碎。她见到乐蛟来,便会远远躲开,躲在母亲身后,大声哭闹。
“走开!走开!我不要他!”
在年幼的乐嫣眼中,父亲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她,背叛了她们这个三口之家。
他就不再是她的父亲。
……
屋子里的炭火升的很足,一顿饭热的乐嫣有些喘不过气来。
席间驸马几次想要追问她如今的一切,都被乐嫣冷着脸,冷笑着应付过去。
驸马自觉对这个女儿亏欠甚多,见她如此也不敢再问,唯恐将她惹恼了。
驸马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寻颜面,只一口一口闷闷地吃着眼前的素菜。
伤筋动骨一百天,许多发物都不能吃,连乐蛟每日惯饮的酒水也不能喝了。
乐嫣注意到,不知何时门后偷偷站着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女儿,约莫六七岁大,生的倒是圆圆滚滚玉雪可爱。
她偷偷跑来乐蛟身边,伸手便要乐蛟抱。
乐蛟一见到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叫着,“小乖乖,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来了?”
“爹爹,阿娘说你在陪姐姐吃饭,为什么不准我来?”小孩儿童言无忌,仰着小脸蛋儿十分可爱。
乐蛟伸手想抱她来腿上坐着,却伤了腰,半晌弯不下腰来,他又注意到乐嫣阴沉的脸。
乐蛟顿时将手收回去,冲着小女儿冷起面孔,训斥道:“回去寻你姨娘吃饭去!今日父亲同你大阿姊一同吃!不准跟来!”
语罢,竟像是哄着乐嫣一般,“你别与她计较,你妹妹她才几岁?阿父将她叫走……”
乐嫣再忍不住,将筷子丢去碗上,冷声质问乐蛟:“我母亲才去世几载?你往日如何我不管你,也管不着,只是这小孩儿方才称呼谁为娘??乐蛟!你是想续娶不成?!扶正一个妾室?你当我娘是什么?!”
她这话俨然带着哭腔,乐蛟亦是一怔,当即嗫嚅起来:“不过是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我没有要另娶的意思,你姨娘永远就只是你姨娘……”
乐嫣听到他这番模样,永远都是这份叫她恼火的模样,十年如一日,没有变过。
“行了,你别再说了。”
乐嫣压抑不住的,言辞带起了积怨,自嘲:“你宁愿喜欢一个卖草鞋的不通文墨的娘子,也不喜欢我阿娘!你可知所有人如何笑话我阿娘的?看我们母女二人笑话!所有人都在笑,堂堂长公主,输给了一个卖草鞋的娘子!我不想与那人争,可你但凡有些良心,就不该如此……”
“明明我娘和你才是少年夫妻,小时候,我娘时常对我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你,说父亲你如何善良,如何真诚,对猫狗都尚且有同情心……你就是将自己所有的恶意对着母亲不成?”
她这番控制不住情绪的激烈言辞,显然惊扰到了门外的小姑娘,吓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而乐蛟,一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神情。
想要上去哄她,又怕大女儿吃醋。
好半晌,乐蛟才低声哑气道:“你还小许多事都不知晓,你不懂我与公主间的事。我喜欢公主不做假,只是、只是……”
乐嫣朝着父亲说了许多,看似是怨怼,何曾不是想听他对自己说一句――父亲知错了。
她觉得,哪怕过了许多年,迟来了许多年的道歉,若是父亲说出来,她心里会好受许多。
可她等不来父亲的道歉,却等来了一句你不懂。
是啊,她不懂。
母亲走后,父亲早早有了属于另外的捧在手心的儿女。
乐嫣是个外来的,她与此处格格不入。
她也不想自讨没趣,匆匆便离开了乐府。
冬日萧索,太阳西沉。
黄昏中,空中的云霞被夕阳染的深红,很快天色就暗淡了下来。
四面寒冷的风霜,一股股朝着乐嫣面上吹拂。
她乘车回府,思绪全在母亲离世的那段时日。
亏得母亲临终前还替乐蛟说着好话!
还要她体谅……
她体谅什么?
体谅父亲儿女绕膝,娇妾在怀?
乐嫣想着,母亲其实是软弱的。
明知枕边人是这副德行,她自己认不清就算了,还要连带着女儿一同哄骗起来!
这还是乐嫣生平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怀疑,恨其不争。
这夜她睡得格外的早。
年关将至,皇帝也好几日没来自己身前晃悠。
乐嫣乐的清闲,每日里教教春生读书写字,与珍娘守意春澜几个布置起王府四处来。
马上就要到了新年,王府内外都焕然一新,摆上许多喜庆的灯烛地锦。
奈何在这冷天里,她手脚却有些凉。
往日被窝里有一个汤婆子捂着倒是不觉得难耐,许是这段时日身边躺着一个巨大的暖炉,如今猛然离开了总有些不适应。
乐嫣忍了好一会儿,欲叫婢女给自己多添一个汤婆子。可想到深更半夜,大冷天的还是别惊扰了睡熟的人。
熬熬就快天亮了。
迷迷糊糊中有簌簌声响。
乐嫣睡眼惺忪从被褥里的探出头来。
黑暗中,她看到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在她床头。
昏暗下那人低下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让她继续睡。
乐嫣像是一只贝壳,确认过来人过后,重新合上她的壳,将被褥罩过头顶。
黑暗中,只能看见被褥底下单薄纤细的身躯,和露出被褥外黑鸦鸦的发顶。
皇帝俯身去,宽大的手掌伸进被褥里摸了摸她闷得通红的脸。
第55章
冷风如刀, 寒意刺骨。
大地白雪皑皑,一片雪白天地相连。
淮阳侯府。
一大早,便收到了永川府传来的家信。
卢恒面色冷冽, 像是抓紧了一根救命绳索, 拆开书信一字一句看完过后, 手袖悄然紧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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