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与前头的显阳宫一堵宫墙之隔,许多事都瞒不过彼此。
宫人听了乐嫣的话,匆匆出了坤宁宫往前头显阳宫而去,未久便重新回了殿。
“回禀娘娘,不是陛下,是宫人送急信入宫,陛下只怕要晚两日才回。”
乐嫣走至窗外,隔着鲜红的宫墙,似乎能窥探墙的另一面。
她不声不响看了窗外明月高悬的苍穹,忽地怒斥一声:“你撒谎!不是陛下,谁敢深夜宫中纵马?”
女婢伺候乐嫣小半载,一直以为这位主子是一位软性的娘子,总以和善待人,今日竟是被乐嫣这般疾言厉色吓得抖如筛糠。
忍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去了冷硬的玉砖之上。
“娘娘恕罪!”
乐嫣冷冷瞥了她一眼,自己亲自动手为自己披上外袍。
那眼神仿佛再说,你的命留在你自己手里。
小宫娥年岁本就不大,被乐嫣这番与往日判若两人的模样吓得眼泪直流,想也不想便道:“奴婢没骗娘娘,显阳宫有许多人,点了重重烛火,可总管没准奴婢进去。只朝奴婢说让奴婢回来禀报您,是急政陈条送进来……”
乐嫣微微抿唇,压着自己的心悸:“伺候本宫梳洗。”
……
显阳宫中。
一群宫人战战兢兢守着殿门,却见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天还未亮,皇后便衣着齐整,款款而至。
尚宝德忙的满身的汗,一瞧见这位小祖宗亲自来了,简直惊骇欲死。
他连忙命人拦住皇后,自己矮圆的身子一路小跑着跑下玉阶,拦至乐嫣面前。
“娘娘……娘娘如何来了?”
乐嫣不理会他,只绕过他沿着玉阶而上。
尚宝德连忙上前堵住:“娘娘暧,今夜当真是事忙,您先回坤宁宫,明日一早……”
他在极力隐忍着,强迫自己镇定,可微微颤抖的手袖出卖了他。
叫伺候皇帝许多载的太监总管露出一副神情,乐嫣见此,不由遥遥朝着显阳宫冗长的台阶看过去。
两侧台阶之上站满了卫士,远比往日瞧见的多,一个个威严以待。
乐嫣唇齿间止不住颤抖,她忽地提着裙跑了上去,脚下几欲生风,连小腹都跟着隐隐的疼。
玉阶上无数卫士持戟而立,见到皇后亲闯,纷纷阻拦。
“皇后不得宣召,不可擅自闯殿!”
可皇后这个往日温和的娘子,这夜仿佛铁了心一般,颇有些无所顾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任凭台阶之上刀枪林立,她甚至连眼皮也未眨。
刀枪离她面孔不过分毫距离,卫士们连忙将刀锋压下。
一群以一敌百的卫士,竟叫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步步闯了上来。
他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谁都知皇后深得帝王宠爱,他们总不能将人斩杀了去――
乐嫣行至殿前,白玉阶之上,一眼便见到一旁尚未来得及撤下的御撵。
上面团团黄金龙纹晕上大片深褐血渍。
她瞧着瞧着,忽地呼吸急促,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放我进去。”她声音发颤,道。
众卫士僵持难决之际,皇后忽地上前几步,重重抬手捶打殿门。
“我知晓你在里面,你休想骗我,你是不是受了伤……”
里面悄无声息,乐嫣眼中渐渐蓄起了泪,她含着哭腔道:“那好,你不给我进去,我便就在这外边坐着,就在外边等着你……”
语罢,皇后竟真的朝着门槛上坐了下去,颇有一副守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一片岑寂声中,殿内忽地传来天子的声音。
一如既往低沉。
隔着门窗,并听不出与以往有何不同。
“放她进来。”
第91章
帝王寝宫, 梁柱涂金,理石铺地,珠帘悬地。
随着殿门缓缓开合, 风起帘动。
扑面而来的, 是莲花盘龙纹香炉燃烧带起的祥云飘渺, 满殿卷挟着浓烈香气。
殿外时, 里面静悄悄的岑寂。而如今她缓缓迈入殿内, 方知内中情景。
偌大宫殿之中,只点燃着零星几盏灯火。
侍从、甲卫、医官, 竟在珠帘之前乌泱泱跪坐一片。
昏暗中, 她强撑着一口气, 屏息一步步迈上前,迈过一片跪地的宫人, 伸手缓缓掀开孔雀石珠帘。
她进入时许是晚了一步, 太医已经躬着身子将医箱匆匆收拢起来。
她只能瞧见巾架上鎏金铜盆中鲜红的几欲凝结的血渍, 和堆叠起来如小山一般的纱布。
宫人们神色仓皇难安,见皇后眼波转过来, 一个个仓促间收拾起来。
乐嫣不知以何等心情, 朝着内殿走过去。
皇帝坐在围蹋之上, 一袭襟口半敞的金龙纹袍, 许是新换上的,并未沾染过半点血渍。
烛火映照间, 他五官半明半昧,眼眸深而幽绿, 如同平静的大海。
甚至受了伤的人竟还安慰她:“朕无事。”
乐嫣心中难过的几欲哭出来。
离的近了, 才能闻到他身上带着静静的龙涎气息,并非如今殿内熏着的浓烈的香熏。
熟悉的香味往她鼻间飘荡, 同时她也闻到了丝丝缕缕血腥。
乐嫣抿了抿唇,并不太信他,毕竟方才亲眼所见的那些血渍做不了假。
“陛下究竟伤了何处?总该叫我瞧瞧……”
总不能伤口还要朝着妻子藏着掖着不成?
“羽箭擦伤,并无大碍。”
他知晓她不看过,必然是无法安心,便招手将她叫过去。
他将自己腰肩才包扎好的纱布展开给她瞧,他衣襟之下的身躯,拥有着上等紧实的肌理。
皇帝似乎并无顾及的朝她战士自己伤口,饶是如此,腰腹之上狰狞的伤口,也使乐嫣面色惨白。
“此次朕遇刺,只怕朝野动荡,民生沸腾。”
皇帝凝望起她苍白的面容,并不出声安慰她。他的面容并无半点温情,甚至有些冷漠的意味。
如今北境交战,大徵皇帝没有后嗣,若是有任何不好的消息只怕更叫朝野动荡难平,更使如今局势不稳。
乐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怔怔的看着榻上端坐的那张病中仍难掩俊朗的面容。
“朕若是有丝毫风险,想必天下大乱,届时……”
乐嫣不明白,为何他会说这般的话。
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他不是只是被箭擦伤了么……
明明如今的他身体瞧不出丝毫虚弱,还能有何风险?
皇帝却只安慰她道:“朕只是说说罢了,为君者,总该为了最坏下场做打算。”
乐嫣被他这般一说,到底没忍住,一时间低声啜泣出来。
她竟有些不敢靠近他的身子,只敢挨着塌前席地而坐,抵着他的膝。
她当真是没受过什么大的波折,一时间光只是听他这般说,她便忍不住的想哭。
皇帝许是想要伸掌触摸一下她,想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可最终没有动手。
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乐嫣好一会儿才闷闷回答:“陛下只管歇息,安心调养身子,若是朝臣不见您,我会替您出面告诉朝中诸臣,说陛下染了风寒,若是有要事尽管递奏疏来便是。”
皇帝却道:“朕遇刺一事必瞒不过天下耳目。今明二日,朝会朕会亲自去。”
乐嫣听着听着,也只得缓缓点头。
身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更需要承担常人难以想象的担子。
她不敢劝阻,也知晓不能劝阻。
否则受难的该是全天下子民。
“您连夜赶回来,如今还能睡一个时辰,先休息一下吧……”
皇帝却朝她笑道:“朕还不困,只是有些饿了。”
乐嫣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犹如得了大赦。
人能吃得下东西,必然身子是康健的。
纵使如今身体流了许多血,可只要能吃能喝,必然很快就能好起来。
乐嫣脸上忧愁都去了许多,她缓缓搀着地毯站起来。
“我这就去吩咐他们,膳食很快呈上来。”
她走的有几分快了,仿佛这般就能叫他早一些吃到热食,仿佛这般他的身子就能好的快一些。
皇帝眸光微敛,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眼中情绪,只是看了又看那道纤细的背影一眼,便缓缓闭上眼眸。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蒙蒙亮,宫廊下半边天空透着浅浅鸭壳青。
乐嫣端着汤羹重回殿中时,却听尚宝德道,皇帝已经往前朝去了。
“陛下走前吩咐,见娘娘面色不好,叫娘娘先往坤宁宫歇息。等陛下下朝了,奴婢去请娘娘来。”
乐嫣捧着汤羹,惘惘地在殿门下立了好一会儿,她遥望着远处的宣政门。
“可他还没用膳……”
尚宝德连忙道:“不碍事,已经吩咐内监往宣政殿中送去了。”
仔细算来,昨夜她不眠不休折腾了一整夜。
方才还不觉,等到人走了,忽地难以自抑的疲乏起来。
她只得吩咐尚宝德:“等陛下下朝了,记得马上寻我。”
尚宝德应下。
……
回了坤宁宫,她只觉得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
这一场觉,乐嫣睡得浑浑噩噩,她猛然惊醒,一看窗边昏暗的暮色,心都凉了半截。
“都如此时辰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陛下呢?陛下可是下朝了?为何没人来叫醒我?”
殿中诸人一个个都不敢多言,还是珍娘上前道:“一整日都没见陛下的人来,反倒是整个禁中戒严,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连我们坤宁宫派去打探的人都不放进去……”
乐嫣想起来,昨夜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竟是没有缘由的对她冷淡异常。
甚至二人连一丝触碰都没有。
二人间曾经的浓情蜜意,昨夜相处的却像是隔着一层云雾,无端的起了虚无缥缈的隔阂。
她连忙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
她后悔自己今日想的太多,觉得显阳宫时常有外臣出入,自己不好居住,怕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又添一条罪状。
可她的丈夫受了伤,他还要面对朝臣,她如何能将他独自一人留在那里?
她要搬去那里,至少在皇帝彻底痊愈前,都要守着那里。
可坤宁宫众人没等来显阳宫的人请皇后过去,却等来天子一道宛如雷霆乍惊的旨意。
“今令后另出居万寿宫为国祈福,无诏不得返京――”
第92章
坤宁宫被围的水泄不透。
诸宫人人心惶惶, 想要四处探问却被一群群禁卫毫不留情挡了回来。
乐嫣坐在自己殿中,听着一个又一个宫人朝着自己哭诉:“娘娘!不好了,陛下率人软禁了坤宁宫, 命坤宁殿中所有人等不得出入。禁卫要抓坤宁宫一干人等下去审问……”
“您救救我们啊……”
话音未落, 殿外廊下便有一声又一声的哭诉声传来。
阵仗颇大, 谁也不能幸免。
除了皇后身侧诸多禁卫还有些畏惧, 还无人敢上前, 其余人等便是连皇后乳母都被禁卫扯着肩头往殿下押。
曾经风光不可一世的皇后宫内女官,如今一个个在如此情景面前, 惊惶失措, 纷纷朝着乐嫣哀哭不已。
她们不知往何处去, 总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
“娘娘,娘娘救救我们啊……”
乐嫣沉浸在惊惶苦涩之中, 她隐了隐眼中泪意跑出殿外伸臂拦着:“这些都是我宫殿中的婢女!坤宁宫诸宫人若是真犯了过错, 诸位将军也该说个明白!若当真是她们犯下过错, 本宫绝无一句阻拦之言!可如今陛下只是迁宫旨意,我仍是皇后, 你等如今这般叫我颜面存于何地?”
许是许多男子骨性里的自傲, 禁卫不愿与一介失了宠的娘子唇枪舌战。
奉命押人的禁卫只是瞥皇后一眼。
他们皆是早有听闻, 平民百姓中如今多有传妖后得罪了上苍才使得上苍降罪。
仔细想来, 原本风平浪静的朝中,自从圣上力排众议立乐氏为后, 一连先后出了多少事儿?
北边战起,南边又遇百年难遇的旱灾, 据说数以万计百姓颗粒无收。
原本他们听到荧惑守心此等荒谬大不敬之言, 从不往心中去,如今想来, 可不是正如此言?!
荧惑守心,帝王将崩。
“陛下吩咐臣等明日一早护送娘娘离宫,还请皇后谨遵圣命!”
乐嫣听着听着,只觉得一切荒谬至极。
昨日半夜还见到的人,一夕之间出了什么事儿?
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犯了什么过错?!
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不成?
乐嫣有心探问,可如今这一刻直到被围宫她才明白,她自以为的一切,不过靠的都是帝王宠爱罢了。
她父族母亲无人能在朝廷上说的上话,春生更是才那般小……
没有人能帮助自己,甚至自己的人脉都在这处坤宁宫之中,若是自己一旦失了帝王宠爱,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乐嫣朗声高呼着,“我要见他……我要见陛下!究竟如何忽地要治我的罪,也该陛下亲口说!尔等放开我!”
“还望皇后切莫违抗圣旨!”
再无人会容忍一介即将被废的皇后威胁之言。
乐嫣的哀求得来的却一直都是禁卫冰冷冷的一句。
……
万寿宫并非内宫之所,而是远离京城尘世烦扰的一处道家观所,往年都是被废弃妃嫔、犯了重大罪过的妃嫔出家赎罪之所。
去了那处的娘子,历朝历代都没有一个娘子能重返宫廷。
若是离得近了,凭着乐皇后美貌复宠于天子只怕不难。可万寿宫与京城隔着近千里,陛下又是那般一句无诏不得返京,几乎堵死了皇后所有退路。
试问一个没有子嗣,失去圣宠,又见不得圣面的娘子,还有有什么法子叫皇帝回心转意?
只怕未几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封废后诏书罢了。
深宫中住的久了,人的良心,善意一点点被磨平,几乎这封迁宫诏书一出,坤宁宫的宫人们多数便对乐嫣不复以往恭敬。
曾经皇后深受帝王宠爱,她们便甘愿为奴为婢成日讨好,如今一个个只怕恨不能离坤宁宫几丈远,重新投主,恨不能与坤宁宫划清界限。
乐嫣整整一日间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起先只觉得一切都云里雾里,她不信,想要亲自往显阳宫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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