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嫣险些被他抛弃了去, 他上回也是这般哄骗自己,将自己哄骗的离开了他。
她如今如何愿意再信他?
她几乎含恨的哭着, 脏兮兮的袖子卷着他的手臂, 仿佛一松手,就又要被人强行押走了。
“我不走, 你休想再骗我。”
“殷瞻……你是不是要死了?!”她说着说着,几乎泣不成声,哭泣又惶恐,甚至连与他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甚至不敢再触碰他,仿佛他是一个玉雕的人,轻轻一碰便要碎了。
她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儿,去吓唬他:“我方才没有骗你…你别死啊,你若是去了,我定然不会守着你的……我才不要修道……”
皇帝却笑,笑的肺腑抽疼,“若是朕……你记着…自己拿了诏书,远远走了便是。”
他眉头紧蹙着,额间皆是冷汗,病成这般却还为她安排起身后事。
乐嫣几乎是哀求他,“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你若真是去了,我去哪儿都是一样,又有什么区别?就当是我求您了,母亲丢下我了,您也要丢下我不要了吗……”
“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老天要这般惩罚我?”
乐嫣几乎有些神神颠颠地,一会儿拿着帕子给他擦拭额角的汗水,一会儿又凑去他的面上,一点点亲起他来,轻轻抱着他哭泣。
她贴着他冰凉的面颊,“您冷吗?您是不是冷?我这样贴着你,你就不冷了……”
他垂落的睫羽间微颤,鼻尖皆是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见她狼狈可怜的模样,终是心软了下来,终究是舍不得。
“你别哭,你将奏折抱过来,念给朕听。”
皇帝却不知,这一次的退让,叫她留在宫中,终究酿成大错。
……
自北境起兵,国内旱灾,民心不稳,局势一丝一毫的动荡都不容小觑。时局顺势纷乱,难以容整,北境日日又军情急报,南边亦不曾安息。
安定二十余载的中原,随时又有可能拉开战争帷幕。
奈何接连几日,帝王辍朝。
宣政殿中诸臣苦盼许久,却依旧不见帝王,反倒是日日不离皇帝身侧的尚大监。
“陛下有令,朝中政务文书由尚书台送往显阳宫中,由陛下亲批。今明二日,暂且休朝。”
朝中诸臣一听此言,顿时议论纷纷。
日前帝御驾沧州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自是知晓。
帝驾随行卫士禁卫几批前往,斩杀刺者怕是足足有百人。
朝中有过短暂的纷乱,可皇帝一连两日正常上朝,甚至一连安排北地调兵,任用数十位将领,授符节令。
关于皇帝遇刺重伤的传言被压下,朝臣自然以为陛下只是轻伤。
怎得时隔几日,病情反倒还严重了?一连三日都无法临朝?
诸臣心中慌乱,纷纷追问道:“尚大监,陛下可是龙体有恙?”
所有人侧耳倾听。
尚宝德掩着阴翳的眸光,勉力笑道:“陛下龙体安康,诸位大人勿忧。”
“那陛下何时临朝?如今朝中事情可是多,每日都有军报……”朝中重臣皆是如此追问,武将们更是急的吹胡子瞪眼。
尚宝德只得硬着头皮:“陛下需静养,待三五日后太医令瞧过能走动了,便自会临朝。”
……
金龙盘柱,天花沥粉贴金,风吹起銮铃阵阵。
皇后端坐在光洁绚丽的一地浮金毯衣上,怔怔瞧着置于膝前的几封急奏未得批复,连日心力憔悴不由使她面露疲惫。
她心中压着太多事,欲与亲信之臣诉说一番,可如今尚宝德火烧眉头,又哪里有宽慰皇后的心。
“娘娘,今日李大将军要硬闯,若非太后撞见将他斥退,只怕是不好……若是几日后再得不到安稳,朝中该如何说?”
这几日她最害怕太阳西沉。
皇帝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用药依旧拿不定主意,每每只能服用烈药朱砂之物压制,眼看他时常一整日都醒不过来,她只觉无穷无尽的恐慌席卷了她。每每见到落日,这黑暗前的最后光明,她的心里,时常都是绝望的。
如今紧要关头,太后这位以往与她不相对付之人,竟给了她许多襄助。
乐嫣缓了缓心神,道:“南府灾情三司公文昨日传回,如今便将陛下口谕下传下去,一切依着往年旧例,减免赋税,开仓放粮。其余诸事公文暂压着,待陛下醒来,我读给陛下容他决断,另令所有禁军加强绥都城防。”
皇帝一日不能临朝,各种非议便纷涌而至。
那些朝中的肱骨之臣,往日瞧着忠君忧民,可说到底他们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只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他们是忠,更多的是大徵,更多的是能给他们食俸,让他们家族绵延昌盛,千秋万代的君。
若是知晓皇帝病情不容乐观,帝王无嗣,谁能不另生企图?不生旁的想法?想着要另拥新君?
那些藩王,外戚,朝廷肱骨,只怕早就会暗中勾结,蜂拥而上。
皇帝在时,犹如定海神针,无人敢侵犯一步,可若知晓皇帝病重,如此巨大利益在前,谁能守得住本心……
若是真的入了皇城,代为处理国政,只怕下一个就是封禁这显阳宫吧!
皇帝心腹之臣众多,军队中更是一呼万应,可如今关头兵力驻守北境鞭长莫及,朝中局势繁杂,真正能信任的却只有这些真正隶属于帝王的亲卫。
好在禁军内外军两万人牢牢控制皇都,这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屏障。
只要朝廷不乱,任何来人便是乱臣贼子。
她并不懂这些,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步,就像是无数刀枪在她身后抵着,她若是做错一丝一毫,头顶的铡刀便要落下。
她被逼着推到台前,被逼着做出决断。
正说着,便见宫廊外喧哗一片。
“何事?”
未久,禁卫们仓促入殿来报。
“报!襄王封地有动静!月前襄王封地大军集结,如今已行至兖州!瞧着行程,只怕是朝京都而来!”
高彦昭听闻,简直气急败坏,几欲拔刀而起:“襄王果真早生反心。当真是个老狐狸,这么些年封地上安安稳稳待着不见半点动静!如今一听圣体有恙,便忍不住了!”
乐嫣闻言,只道:“襄王封地远在同州,路程遥远,陛下告病辍朝这才几日?怎会几日间便来了天子脚下?”
高彦昭神情一顿,“莫非襄王早得消息?”
如今不是追究这一切的时候,乐嫣与几人商议过后,缓缓将皇帝金印取出,盖往一封早早写下的诏书。
“藩王无令不得入京,速速传旨去予襄王,他再进一步,视做乱党!”
若非危急存亡之机,藩王如此行径,早该是坐实了谋逆之名,早该诛杀了去。
可如今皇帝遇难,一切都多了许多名不正言不顺,成了未知之数。
如今之计,自是妥当为上策。
此时的乐嫣并不知,一场针对她的阴谋,早已悄然而至。
……
帝王旨意传至兖州时,襄王部下正在饮酒。
襄王约莫四十余岁,身量魁梧,并不似他常年对外所言那般,身体多疾。
如今反倒是一副生龙活虎之姿,部下来宣读圣人指令之时,他正与军中谋士畅饮,几壶酒水下肚,不由面上赤红,连声道:“若是本王那堂弟在,只怕早就令禁卫前来平叛,怎会是一副如此委屈求全的诏书!哈哈哈哈,一切果真如军师所料!军师与本王同筹谋,必当势如破竹!”
语罢,襄王又似笑非笑一句:“不过,这皇后日后生死……”
卢恒温声朝着襄王道:“不过一女子耳,生死不论。我志在辅佐明君,如今四处起战旱情,朝中四处黎民百姓早因传言对皇后颇有微词。待当年旧事放出,时机正是恰到好处,灾情、战争,帝后必当人心大失。届时,便是王高举清君侧之旗入京,名正言顺维护天子之时。”
他语罢苍白的面颊浮出若有若无的浅笑:“王可顺应民心祭天这等祸乱朝纲的妖后。没准焚烧祭天之后,这天当真就能下雨了。”
襄王听闻此言,方才心中还有些狐疑之情,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抚掌而笑:“想来你也不会阻止,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委身权贵的女人罢了。届时本王赏赐千万个比她还好看的女人给你!”
“姬妾,需觅些美艳娇俏的,妻子就该寻些忠贞的!”
二人举杯,再度同饮。
……
七年九月己亥,帝御驾沧州,遇刺。
后数日,不朝。有传帝崩于宫室。
江湖术士纷拥而起,皆称天显凶象,荧惑守心,天谴已至。
局势朝着最凶子象发展,便是连满朝文武都不由方寸大乱。
更有甚者有诸位丞相要以自身来代替天子接受天谴――
同月。
一桩震惊世人的皇室秘闻也叫世人广为传之。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阿爷阿爷,这是什么意思啊?”千家万户的黄口小儿追着询问家中长者。
有那附庸风雅之人念了念,摸了摸胡须卖弄笑道:“江水清,江水浊,这说的是开元三年,天灾时襄江倒灌淹没万顷农田一事。似火烧,半枯焦,自是指着如今的旱灾罢了,如今只怕也是百姓心中着急,什么童谣都能传唱起来……”
每一句都懂,可这连起来――
似火烧,半枯焦,八月底,九月初。
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皇后的生辰在九月初,而她出生那年,便正是开元三年。
而不过须臾间,歌谣背后的真相便被众人翻出。
说是符家有一女,名曰菖蒲,生而克父母。年幼时久居深宅,与暂居府上的一美貌少年朝夕相处。二人一同识字念书,后日久生情。
后来呢?
后来,开元三年,二月,菖蒲假借外乱之名,私自支离府兵,放走玉奴。
同年九月产女。
此瞒天过海之计倒是顺遂,却是边关尸骨不可见,因她一念之差放走的人,日后对朝廷,对百姓带来多大灾难。
可天谴只降临到了平民百姓身上,反倒是她生的那个女儿啊,顺顺当当做了他们的皇后。
登时,百姓之中的愤恨顿时犹如火苗入了荒林,熊熊大火升腾而起。
更有甚者,皇宫重重守卫闯不去,便聚众围堵住了官道冲着禁卫嚎哭怒骂。
“皇后还在宫里!你们去将皇后带出来!她母亲当年与前朝太子勾搭成奸!害了我大徵百万将士!她该以死赎罪才是!”
“苍天长长眼吧!这等孽种,这种生来就该下阿鼻刀地狱的罪人!怪不得老天爷也要将下天谴!报应到了大徵身上!报应到了我们身上!”
更有人抬着一个眼瞎耳聋头发花白的老妪出来,那老妪趴在地上,浑浊的一双眼瞧不见事物,竟还能流出浑浊老泪。
她一双泛白的眼,死死朝着禁廷之处,又是捶地又是捶胸,“我六个儿子,为了南征五个丢了性命!大儿子三儿子死于毒瘴,二儿子尸骨无存!剩下两个一个被一箭穿心,另一个为斥候,被南人捉住,活活剥皮抽筋!如今,你们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动情之处,叫许多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诸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愤怒叫嚣着:“将皇后捉住!将她绑到通天柱上!放火祭天,想来老天爷看到,定然就会降雨,定然会收回天谴!定然能告慰英魂在天之灵!”
越来越多的百姓闻讯加入而来,各种污秽之言充斥四处,登时场面乱作一团。
禁卫再是以一敌百之辈,寡不敌众面对这等犹如蝗虫过境的百姓,自然是没办法下手,更不该下手。
便是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颜面无光,心中悲愤。
他们亦是有血有肉的臣民,如何能不感同身受?谁又能忍的下这口气?
几位禁军平定了宫外乱民之事,满心疲惫的回宫守值,便忍不住私语道:“这几日每每想来我这心中便是愤慨难平!我等忠良之后,祖辈便随太祖征伐天下,本该报效朝廷身先士卒,如今却冒着天下不齿护着这等人……你也听说那些旧事了?皇后……皇后她的身上背负了我们多少同胞的尸骨?想来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亦有能看的分明的人:“暧,莫要说了莫要说了,也不能全怪她,你也不是不知,如今只怕是人云亦云,有人借着这些歌谣兴风作浪败乱朝廷罢了!如今这等关头,我们可不能被带偏了!再说……出身也不能选择,皇后这些时日也可怜……”
“可怜什么!好吃好喝供着,顿顿二十几道菜呢!有那死了五个儿子的老妇可怜不成?只是我更恨那善化长公主,那般人竟还受大徵百姓供奉数十载!当真是猪狗不如败坏门楣的东西!”
禁卫几个并未避讳有宫娥在场,一个个义愤填膺。
春澜实在再受不了外边一声声刺耳之言,狠狠将门帘摔下。
她实在忍不住朝着守意抱怨起来:“这般委屈的日子,究竟要过到何时?娘娘日日忧国忧民,身子日渐消瘦,这群人如今嘴里还没一句好话!”
守意看着窗外的花海,看的出神,闻言慢吞吞道:“说的本也是实情罢了。”
春澜一惊,心中火气顿时就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守意不想与春澜争辩这等旁人心知肚明的话,却被春澜扯住袖子,一副要与她争辩到地的架势。
守意也是生气,一把撤扯回自己的袖子,冷讥一声:“我能有什么意思?如今乍一听闻娘子身世,终归有些意难平罢了,哎……说了你定然也不爱听。我也是俗人,与他们一般模样的俗人罢了,哪里有你春澜忠主!”
守意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大着胆子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一开了个头便如何也止不住话语,“想想这些人,若是事不关己是,谁会没事儿做成日跟着瞎起哄?听闻许多孩子爹战死娘改嫁,他们便是吃百家饭如同猪狗一般长大,你是自小伺候在长公主身边的,听闻以往是符家旧人,长公主待你最是和善了,连银钱都比我们高许久,只怕是没经历过我们那般的日子……就说是珍娘,你道她为何那日出宫过后便一病不起?昨儿个我还听见她梦中隐约哭泣!问她她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过她不说我也知晓,无非是心里难过罢了,她家还是兴州军户,如今能放下心里那道坎么……我这都还算是好的,我甚至还有听说,有人传陛下中的是南应的毒,这下毒之人还不定是谁呢……”
“你闭嘴!枉娘子这些年如此待你,在永川时你犯了多少错事郑夫人卢娘子几番要寻你麻烦都是娘子护着你!如今你也要跟着旁的人落井下石不成?!娘子与陛下夫妻伉俪情深,如何容得你这张嘴胡言乱语?你滚,你给我滚!再叫我听见,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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