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嫣止不住的想,陛下若是知晓自己要当父亲了,必定是欢喜极了吧。
他曾经与她说过的,他们在一起的年月还很长很长,还有好多好多年,无需急于一时。漫长的几十载他们总会生几个孩子的,可能是三四个,可能是五六个,只要是他们的孩子,每一个都会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可如今呢?
如今与他说的一点都不一样,若是…若是他真的就这般撑不过去了,岂非连自己有孩子了都不知晓?
乐嫣忍不住捂着唇,压抑的低声抽泣。
陛下,后嗣……后嗣如今在我的肚子里啊。
你别死好不好。
第99章
“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你是恨我母亲当年逼迫你与我成婚, 恨后来你卢氏一门声誉尽毁?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从来不是我,也不是我母亲!难不成不该怪你的母亲隐瞒你婚约一事?若非她想要攀上我母亲,又如何会有后面这些事?你家多年欺瞒我与我母亲, 我甚至都不曾记恨报复, 若非那是你寺庙中故意坏我名声, 又如何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你不是要我求你么?那, 便当是我求你……”
她一面说着, 一面紧紧盯着那盏被他放在案几上的汤药,唇齿间无可自抑的颤抖, “求你…便当是放过我一回, 我朝你起誓, 无论去何处我都会隐姓埋名,没有人知晓我的过往, 这个孩子更没有人知晓他的身世。我不会碍到你, 你日后自可恢复你的贵戚权门……”
她披头散发, 双眸红肿,纵使沦落到如此境地, 仍难言国色天香。
只单单是蹙着眉头坐在那里, 光华灼灼就叫人移不开视线。
乐嫣的身世在皇帝遇刺关头传唱百府, 千夫所指, 损伤的并不只她一人的威仪,反倒是连带着皇室名声都声名狼藉。
这一切自然都是襄王的推波助澜, 寻出当年知情者,翻出当年无人知晓的陈年旧情。
当年的事, 谁又能追寻一二?当事者一个早就与世长辞, 另一个更是数载背井离乡,还不是如何都是由他们说的算。
卢恒眼睁睁看着这些时日, 长公主、符家从原本的名将遗骨,先帝义女,到如今落得一个宗庙遭毁,坟墓遭挖,无论活人死人,都受千人万人唾弃。
眼睁睁看着她原本该是金枝玉叶,这些时日吃尽这辈子都未曾受过的欺辱委屈。
他筹谋这一切,一切的发展与他预料的丝毫不差,唯一出了偏差的,便是她有了身孕。
当真是可笑,她与他成婚三载也不见有消息,如今却有了旁人的孽种。
卢恒心中燃起无数愤怒,悲凉,惊慌,一股股朝他袭来。
疼痛几乎化身实质,贯入了他的身体,搅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抬眸,平静的面容终究在看到她手指抚腹时一点点龟裂。
他如何会留下这个孽种?
叫她日后见到这个孽种,日日想起他的父亲?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卢恒双手微微发颤,额角慢慢浮出青筋,声音近似低吼:“你喜爱他,当真是喜爱?还是被权势迷了眼叫你辈分不分!他如今不也弃了你,甚至连累你至如此境地,你为何还如此愚蠢的喜爱着他?!”
乐嫣微微抬起眸。
他当真以为自己不知这一切都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陛下是仁君,他待自己的心远不是他们几句话能诋毁的了的……
自己是如何喜爱他,自己莫不是还不清楚?
陛下有千万种的法子肃清余孽?他不过是不想再造杀孽徐徐图之罢了!反倒是这些人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高官显爵的美梦,何曾在乎过黎民百姓的生死?
他们一个两个如今关头不想着如何对抗外敌,反倒故意撺掇人心内争不断。
在这般下去,早晚要叫那些胡人趁虚而下,早晚要断送大徵历代先祖拿着血肉拼下来的基业江山!
这段时日,死在他们刀下不知有多少亡魂!
她发觉,她早已不认识卢恒了。
当年那个少年郎她渐渐回忆不起来了,他何时变成了这般可怖模样?
苦涩的药抵制她唇齿间,她犹如被毒蜂蛰了一般,拼命挣扎起来。
她肆力挣扎,那碗汤药还没灌入她嗓中,便被泼洒了大半。
乐嫣想啊,她的人生,该是如何的绝望。
若是她当真有骨气,早就不该独活了,早在朝臣联手逼迫她以死平息民怒的那刻,抹了脖子去。
可如今,她如何也不能死啊……
乐嫣不敢再表露出自己对皇帝有任何余情未了,不敢再逆着他的意,她像是屈服了一般沉默而又冷静下来。
“便当是我求你,你不要再做叫我恨你的事,否则我定然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既然弃了我,我又怎会在乎他?他后宫中…那婕妤娘子才是他宠爱了许多年的娘子,除了婕妤娘子,还有许多其它的娘子,我又算是什么?一个二嫁之身在后宫中受多了排挤,太后也朝我横眉冷对……我其实早就发觉,他还不如你。我如何还会喜欢他?不过,千不好万不好,孩子总归是我自己的,它若是没了我当真也不想活了。”
身旁的烛火随着暗风摇晃,天渐渐亮起。
他顿下回望她皎洁娇娆的脸,见她满眼伤怀,潮湿的睫毛不断颤抖,一副警惕惶惶的神情。
她像是一只竖起满身刺的小兽,恨不能将他剥皮抽骨,偏偏红唇中吐出哄骗人的鬼话。
卢恒何尝不知她的心思,何尝不知她在哄骗自己。
可她这般软化的语气,又好像给了他希望。
一线希望。
他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明知是假的,明治是一个陷阱,仍跌跌撞撞的朝她走了进去,朝她的陷阱里跌进去。
“你说的对。”
卢恒缓缓放下手中只剩一层底的汤碗,他低声道:“大不了,日后我将他视如己出罢了。”
沿途颠簸,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
龙朔七年,实乃多事之秋。
旱灾、战火、天子遇刺诸王摩拳擦掌朝京城而来,如今又是南应趁火打劫趁机发兵。
以往每一件都是大事,如今一次全来了,桩桩件件重重撞击着黎民百姓、诸侯世家本就动荡难安的心。
秋日,这个早该霜风凄紧,红衰翠减的时节,大徵仍处于一片火深水热动荡难安中。
多屡势力借机入京,朝中以承恩公为首的外戚党羽频繁动作,想方设法往宫中送信与太后暗自商议储君人选。
而藩王那边早已各个摩拳擦掌,只待那一声撞钟声,顷刻间这片平安了十几载的皇城只怕又要成为追逐之场。
显然,如今已是站队的最后时机,再晚许是家族就要付之一炬。
臣子们中总有忍不住投诚各处的。
亦想方设法往城外各处势力传送消息,早早站队。
明眼人都知,如今形势混乱,叫一个被诸多势力架空的小儿皇帝上位必是江山难保。
倒还不如投诚手握实权正当年岁的藩王。
襄王一连几日收到京中密信,仍旧狐疑有诈,按兵不动。
直到第三日,亲兵脸红筋涨的跑进营帐,来不及行礼便道:“大王!信兵来报,昨夜宫车晏驾。”
宫车晏驾――
襄王闻言,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面上泛起红光,眼中却尤是疑信参半。
底下众臣闻言却是忍耐不住,一个个朗声高呼:“圣上驾崩!!大王还请快做决断!我们必是第一批知晓消息的,机不可失!”
属下亦是纷纷附和,“北境驻兵乃是天子为秦王时的亲兵,军中多簇拥者,若是届时北境驻兵回援我等必是不敌!曹参将说得对,机不可失!望大王速做决断!”
“臣等还请大王速做决断!”
“臣等还请大王速做决断!”
襄王纹丝不动,只沉着脸责问手下:“军师何在?”
果真是个祸国妖孽不假,一个两个,如今紧要关头都寻不见人影。
好在世子与卢恒昨夜连夜赶回营地,未来得及歇息便被匆匆召来主营。
卢恒迎了上来,与一群劝他攻入京之人倒是不同说辞。
“诸臣虎视眈眈,王爷若是无法名正言顺登上大宝,等北境兵马回援,必无退路。”
襄王亦是年轻时征伐沙场的猛将,如何不知自己如今凶险?自带兵出封地,他便早无一丝退路。
如今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军师可有妙计?”
卢恒拱手道:“自封城起已有数日,京中多有势力左右朝局,太后党羽必早有筹谋立了储君。大王城外只略知一二,为恐有诈不如暂且先与陈氏一族合谋,先拥储君为新君,而后定天下。”
之后,再慢慢削弱陈家实力,将陈伯宗兵权缓缓收回。
如此,也算是名正言顺。
底下人一听,当即大为阻止:“如此好时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瞧军师所言莫非是要将这给机遇拱手让人?叫大王日后屈居外戚妇人之下?”
“军师未免太过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是夺位,可不是什么过家家!晚了一步,就永失时机了!”
襄王沉吟片刻,心中到底不忿。
想他殷氏血脉,太祖之孙,却沦落到要同一妇人,外戚争江山不成?
他沉着脸,思虑良久终究一咬牙掷下进军令。
成了便是万人之上,不成,只怕要千刀万剐,遗臭万年。
夜色浓稠,宛如漆墨。
大雨倾盆。
先前是轰隆雷声不断,而后便听着屋瓦颤抖。
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更宛若救星,浸湿了数地干涸寸草不生的土壤。
无视黎民不顾湿漉漉的大地,淌去雨水之中。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老天终于下雨了!”
随着滂沱雨水落下,隐匿着铮铮铁蹄的声响。
寂寥二十载的绥都,兵戈悄然而至。
第100章
苍穹黑暗, 大雨滂沱掩盖住了血腥气息,辽阔苍穹划过一只只羽箭,羽箭穿破长空。
黑夜中整个皇城尽数皆是肃杀之声。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 禁卫顾不得浑身雨水, 慌张入殿。
“禀报!襄王闻天子染疾, 欲入宫拜见天子!”
一群臣子闻言面容煞白, 太后暗咬银牙, “他拥兵出藩已是谋逆之举,如今还想如何?藩王未得见传召, 莫非还想硬闯不成?京营万万不可放这等逆臣入京!”
可她话音未落, 便又有禁卫来报:“报!襄王携部下入京!称太后与国丈欺瞒世人, 隐瞒皇帝死讯,欲篡改遗诏立临朝称政!”
此话一出, 宣政殿内几位臣子惊恐万状, 眸光忍不住打量起这几日独揽朝政的太后及身后陈氏族人, 一个个窃窃私语。
太后面色难看,咬牙:“皇诏在哀家手中, 真假岂容一介叛贼放肆?北衙军何在?逆臣贼子既敢独身入城, 还不能诛杀他不成!”
又有人道:“不可, 万万不可!兖州驻扎的那群叛军有任何消息传出, 只怕会蜂拥而上――”
朝臣中多有试探太后之意:“禁中南北衙军八千,如何也不会怕几个襄王私兵, 不若太后便将襄王宣召入宫,瞧瞧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是!”
帝都驻兵重重。
护卫禁中内外的禁军有两万之众。
南衙宿卫京城, 北衙禁卫守卫宫禁。
论理确实无需忧心一个只带千余私兵入京的藩王。
奈何……
太后暗将众人劝说置之不理。
北衙禁军那些人只认帝王亲印, 反倒是京营那些人一个个墙头草一般,瞧着今日一声不吭竟就放了襄王入城, 想来一个个不过是眼看朝中失主多日,瞧不上她这等孤儿寡母,想要另投主了。
她怎会白白送给襄王这番机会?
陈家乃外戚,在陈家没坐稳前,这等藩王一个个都是他们的心腹大患,绝对不能留。
太后冷下眸光,连忙派亲弟领内军往南城围堵。
她暗中吩咐:“务必要将人拦在禁外!将他就地绞杀!绝计不可放入宫来,否则他那等性子,若是……若是!你我都等着死吧!”
承恩公一听,当即不敢耽搁,匆匆捧着金印往宫外调兵去。
……
这天大雨落得反常,一夕之间要将半年未曾落下的雨水尽数下了去。
不过几个时辰,闷热散去,天气骤凉。
往日安静富饶的绥都城中,四处穿梭着阴冷萧瑟的风,雨水中混着腥臭的泥。
承恩公领内军守株待兔,吩咐数百弓箭手埋伏往各处城门,势必要叫这等逆贼有去无回。
终于在寅时十分,深夜中得见一队玄甲骑兵,一言不发便下令放箭。
“传太后旨意!取叛贼项上人头者!封万户侯!”
“杀叛贼!封万户侯!”
“杀叛贼!封万户侯!”
雷雨声中,众将喝声滚滚。
箭羽阵阵落下,叛军似早有预料,纷纷竖起遁甲,排兵布阵,等待箭羽停歇,前进攻门。
叛将放声冷笑:“太后矫诏!欲以奶娃娃代之!大王乃太祖之孙,不忍看殷氏江山落往贼妇之手!大王有令!诛杀贼妇,莫陈侯者,凭人头赏万金!”
此话一出,叛军呼声如雷动,一众随行者约三千训练有素的铁骑精兵,又有京营参将早暗降襄王者,早早往城内运输铁甲武器等,如今里应外合攻向神策门。
只须臾功夫,神策门便陷入重重箭羽之中。
北衙禁军、内军与纷沓而至的叛军短兵相接,漫天箭羽,转眼死伤无数。
血液渗透了白玉阶,随着接连不断的雨水落下,掩盖住了腥臭浓烈的气味。
滂沱雨夜,时不时喊杀之声,传透内外。
箭如蝗羽,洒下漫天银光。
众人皆是杀红了眼。
刀枪剑戟喝声如江翻海沸,不知何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神策门破――
“冲啊!”
“杀进去!”
“贼妇矫诏!企图以陈氏代之!”
……
神策往内,便是那座独属于君主至高无上的大雄宝殿。
雨水滂沱之下,夜幕漆黑深不可测,举目远望,禁庭依旧巍峨雄壮。
神霄绛阙,宝顶鎏金,金砖铺地,明珠点缀。
禁中宫人多有躲避不及,一个个瞧见叛军如此迅速率领部下满身血污而来,吓得抖若筛糠,哀嚎哭泣,求饶之声不断。
更有甚者,纷纷携藏私物企图往宫外奔逃。
寅时三刻,经彻夜动乱,内宫已乱做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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