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嗅觉变得极为敏锐。
天幕间浑浊一片,时不时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京畿打起来了。
叛军部队久久得不来消息,依着先前作战部署,兖州城外所有围京人马开始不惜代价的攻城。
而此时,军师却一言不发调动数千人马回赶。
身侧追上的守将拦住他:“军师!主营正在朝京中进击,你如今要往何处去?!”
卢恒有些恍惚仰眸,看着远处黑云之中的城门,道:“京中是何消息我等皆是不知,若是有万一,另外几处兵力合围我们而来又该如何?不如趁南府兵力出动匮乏之际率几分兵马回去,若是能劝动其它州府最好,若不能也可趁机踏平兵力虚空的后部,为日后大王后退争取一战之机。”
守将一听,当即对着这位军师自愧不如。
如此心智怪不得才入大王阵营几月功夫,便得大王深信不疑。
他们一群人只想着等大王口令,冲入宫中早日辅佐大王登基,一个个都满腔热血,只盼着攻入绥都,却将如此重要之事忘了――
兖州快马加鞭前往衡州,不眠不休也需一日一夜。
驻扎衡州城的千余部队似是已经得到兖州战事不稳,主帅危难的急报,部下一个个面色阴沉。
卢恒来不及询问众人情况,便去问自己留守在此处的亲信乐嫣的消息。
被卢恒留守此处的,说来还是乐嫣亦认识之人。
是一直追随卢恒的长随之一。
他心中对着皇后恼恨无比。却也还惦记着卢恒吩咐他的事情,皇后的一切事无巨细都由他盯着。
因此一见卢恒发问,便连忙道:“卑职一直不错眼盯着后头营帐。只是这几日她不肯吃东西,好不容易替她寻来羊肉汤,她不仅不吃,反倒都给洒了……”
说这句话时,亲信当真是咬牙切齿,心中恨极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
军营中众人连点肉汤都难以寻到,得了主子吩咐,为她寻来上好的羊肉熬制肉羹汤,她还全洒了!
卢恒倒是早早料到乐嫣脾性,对于她这些行径并不见气愤,反倒问起近几日营中动向。
亲信道:“对了,主子,营中那些暂住的南人不安分,纷纷问我们,主子答应过将两位公主救出,为何如今还不见两位公主踪迹?”
卢恒紧拧眉头:“先前那日我便提醒过他们,若想平安出城便该早日设法将公主送出来,先前舍不得名利,如今时机已失,反倒来质问起我来?”
他冷着脸道,并不想与这些南人有过多纠结:“叫他们回去。”
“念在同为卢氏的份上,我一路襄助他们良多,如今再无相帮,各为自己罢了!”
这便是绝了这些人后路。
南应趁朝中内乱,与北胡勾结趁机突袭大徵边境。
如今将这般将人赶出,叛军能放得了他们,其他人马能放得了他们?
可卢恒如今也不再管这些。
乱世渐起,能保住自己性命便已是不易,他如何都不宜再与南人有牵扯。
卢恒语罢,抬步赶往后营。
如今是为自己做打算的时候。
京城戒严多日,襄王情况只恐怕不妙。
若是此举攻京不成,亦能搅乱这时局,大徵平稳多时,如今四面受危,必是人人自危时局混乱。
若襄王战败,世子意气用事终难成气候……
时局越乱,越有他的路。
卢恒往前营中重新部署兵力,满怀心事的回到后营中,见床榻中一人墨发散开,发尾微湿,背朝着他躺在营帐一侧,似是睡得深沉。
他微微松下紧拧一日的眉心。
瞥见另一侧案几上摆满瓜果蜜饯,粥饭等物,显然如亲信所言,她是一口未动。
卢恒微冷下脸,何曾不知她在怕什么?
饿吧。再饿两日,看看她还能不能忍住不吃。
打定主意不管她,可真看着她虚弱的身影,仍是忍不住道:“今夜我们就会启程,沿途颠簸,可再也没有能入口的食物,你若是不吃一些接下来一路便饿着。”
他语气不好,她仍是不回他一下。
女子当真是绝情。
恩爱时甜言蜜语,温言相对,只恨不得朝他掏心掏肺。转眼便恨得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对她恨也恨过,恨这个绝情,这个背叛自己的娘子,可他终究敌不过她心狠,如何也没办法忘掉她。
许她是自己第一个喜爱过的女子吧。
十几岁时的感情终究不一样。
他其实也是记得她与自己间的点点滴滴。
犹记得读书游学时在汝南遇见了她,当时他对她并未有其它所想。
那时还年少,哪里知晓什么七情六欲,只将她当成妹妹一般……当成妹妹一般处着。
他也有一个脾气娇蛮的妹妹,如何哄她总是手到擒拿。
她责怪他隐瞒她,觉得娶她只是为了前程。
其实,仔细想来,他都分不清那些情愫了。
当年同窗学友笑他颜色好,迷惑的长公主独女对自己神魂颠倒,恭贺他不日便可飞黄腾达,不用再隐姓埋名生活在穷乡僻壤。
他最初只觉又羞又恼。
只觉得自己一腔苦学的才学,通通成了无用的东西,觉得尊严受辱。
可如今想来,各种情绪之后,他是不是也有一些暗自欣喜在里面。
卢恒盯着那道孱弱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忽觉不对。
伸手将她肩头扭转过来,阴暗营帐中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他面上血色褪尽,朝营帐外呼:“来人!快来人!”
营帐外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随从冒着雨匆忙入内,却见军师一脸前所未见的惊慌失措。
甚至撑在地上,梭巡着床柜。
如此狼狈,如此儿戏。
卢恒扭头,双眸猩红:“去搜营!”
底下一听,便知又是那废后惹出的事儿来了。
要他说就是军师太过好脾气,女人不就怕打么,狠狠教训几顿,只怕早就乖了。
哪里像是军师这般好脾气?要将那个废后当菩萨供着?
“军师放心,营地内外守的严实,必定放不出去!”
士兵们只能这般安慰,几人也不敢再耽搁下去,连忙走出营外吩咐手下四处搜查,务必要连一寸土地都别放过。
卢恒已经阴着脸奔走出来。
“方才南应的人呢?”他问。
士兵一脸摸不着头脑:“不是您下令赶他们走么?”
卢恒脑子嗡然作响。
“速速去拦住!”
……
乐嫣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她脑子如今混沌的紧,甚至有些晕乎乎的却还能活动,她认识那个朝自己走来的熟人。
她放下心来,一路牵着他的手袖,宛如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被牵着走。
“陛下叫你来接我吗?”
他笑:“是啊,公主当真聪慧。”
而后,他为她换上粗布麻衣,做男儿装扮,给她盘上男儿的发髻。
往她那张雪白的脸上抹上黄泥,他斯文的笑着,嗓音清朗。
“先委屈公主一路,大徵如今彻底乱了,再待不得。国君迎您回朝。”
他将她藏在马车夹层里,一路颠簸。
她被服了药,一路昏昏沉沉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并不知这一路的凶险。
身后前扑后继涌入的叛军铁骑如同狰狞猛兽,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下一刻头颅便咕噜噜滚落。
血珠洒遍车窗,映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车轮辘辘声中,渐渐的,叛军自顾不暇。
她也被带着,混迹在商人车队中一路南下。
这一路总是昏昏沉沉,醒的少睡得多。
曲曲折折,尘土翻卷。千山万水,总瞧不到头。
越往南越热,商队中人早就褪下了衣物,穿着样式古怪的衣袍。
直到某一个秋波荡漾的暖日,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天空中凝结着淡淡云烟,雾霭山峦呈现淡淡青紫色。
瞧不到头千牛卫领着仪仗香车停在官道边,引得无数百姓驻足观望。
据说,王城迎来了一位最为美丽羸弱的公主。
第103章
当日, 暮霭沉沉,云霞漫天。
国君亲往边境军中检练,营中驻扎有数万精兵, 层层重重, 内营数百领将密谋军政, 企图趁此时中原大乱之机夺回领土。
直到傍晚, 有内侍匆忙入营帐来禀, 朝着国君耳畔低语。
军营中众人不免侧耳倾听,显然国君并未曾有与他们商议的打算, 听罢只是淡淡颔首令人退下, 继续商讨南军北伐之事。
南应盛产奇花异草, 皇宫中曲池折廊相隔三尺立着一鎏金鹤灯香炉,烛火摇曳间, 水殿生香。
直到深夜, 国君回宫, 依旧是处理政务,许久才像是想起这桩事, 移驾朝阳殿。
……
此事被内侍官报了消息传至南应皇后耳朵里, 南应皇后面容略柔和了些。
宫人往南应皇后面上抹上香粉, 闻言不由轻声笑道:“不过是国君年少时的风流韵事, 您何必为此苦恼多日?国君心怀愧疚罢了,那本就不是生长在跟前的儿女, 愧疚又能愧疚上几日?您有太子和公主,还有与国君相伴二十载的情分……”
皇后闭着眼, 唇角轻启, 声音刻板而又飘乎:“我的女儿流落北地,生死未卜, 她倒是被平安送回。”
宫人眉眼未抬,只安慰皇后道:“公主身侧护卫众多,想必如今必是返朝程中罢了。”
皇后知晓如今两朝形势,两朝撕破了最后一丝颜面,女眷会沦落到如何境地?
想她千娇百宠的女儿,如今不知吃了多少委屈。她心中煎熬,却要强忍着恶心,与宫人道:“明日你叫太子去朝阳宫中,代替本宫望过,到底是国君的女儿。”
宫人闻言道:“娘娘何须如此?不过是个私生孽女,最多差宫人送些礼前去已算是给她颜面了,太子又是何等身份,万万不该如此……”
“你懂什么。”
皇后睁开眼眸,瞧着烛火晃动,瞳仁有一瞬间紧缩。
“邓愈千里迢迢护送她,国君为她折损了多少暗桩?”
……
穿过重重缠绕着茂密蓊郁花藤的宫廊,越过道道白底绣金茱萸纹帘幕。
外宫墙上绘画着彩色壁画美轮美奂,流光溢彩。
朝阳殿内壁之上镂雕着玉雕莲花纹花朵,花萼时而洁白,时而玉碎浅氲蓝紫各色,骨瓷一般泛着透明光泽。
水晶珠帘逶迤倾泄而下。
凉风自罅隙中穿梭而来,乐嫣被阵阵寒意惊扰,意识渐渐回笼。
她睁开眼眸,便见朦胧月光映衬下,纱幔之后影影绰绰立着一个黑影。
乐嫣忍不住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手腕轻轻颤了颤,猛地从床榻上翻身而起。
“深夜潜入女眷寝宫,这便是你们南应的待客之道?”
乐嫣眉心紧蹙,面容不由得浮现出冷笑,纤细手臂抬起来,猛地掀开纱幔。
千里迢迢将她虏来,如今就是这般折辱的不成?
许是困苦经历的太多,如今的她早就不在意什么生死。
她冷讽的语言,却在帘幕掀开猛地瞥见眼前男人面容之时,瞳孔缩紧。
那是一个姿容飘逸,修目如描的男子,面容俊美中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
皙白肤色,挺鼻如梁,太过出尘的气质,让人觉高不可攀,自惭形秽。
这般的人,岁月都格外宽容了他,该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才是,如何会深夜闯入娘子寝室?
甚至,乐嫣直直望着他,竟让她觉得……像是透着一面水镜,看到了熟悉的神态。
她看他时,那人也仔细观量着乐嫣的五官轮廓。
灯火下,他眸底是一双浓的化不开的墨。
忽而,她似乎听见他发出极轻一声叹息。
忽而,他轻轻叹息一声,眉宇间缓缓皱起,爬上了山纹,才有了几分凡人模样。
“你唤什么名字?”他眼中有着淡淡的她看不明白的神色,好似失落。
失落?
他失落什么?
乐嫣心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眼中渐渐浮起冷意。
她掩下双眸,任由那男人问她几句话,至始至终只不发一言。
许久,未听到她的回答,那人也未曾动怒,只道:“一路苦了你了,如今既来了应宫,便好好歇息,白日里可带着宫人四处散散心。”
语罢,他也并无留恋,悄无声息离去。
殿外灯火晃晃,立着好些人影,宫人们闻国君走远,纷纷踏入内殿来。
宫婢手中捧着鎏金铜盆,漆盘之物,上盛鲜花丝帕各色香豆诸类。
见殿内公主清醒过来,一个个皆是欢喜迎上前。
“公主可是醒了?”
“公主可是饿了?”
“您昏睡了大半日,连一口水都未曾饮下,奴婢们准备了蜜酿,还有甜汤……”
乐嫣面容朝着殿门方向,一副受惊模样,宫人们连忙劝慰道:“方才的是国君,公主勿怕。”
“国君来时公主正在昏睡,他便在外室候着,未曾踏入公主内室一步。”
黔南民风奔放,并没有汉人宫廷中的颇多规矩。
大应自从南迁,数年间无可避免的融入了当地风土人情。
迎着一阵阵轻风,乐嫣额角细发被轻轻浮动。
她手脚冰凉的坐回床榻上,听着那人的身份,听着这处竟已是千里之外的南应宫廷,恍惚间像是落入了一场梦。
一场离奇诡异的梦。
她忍不住回忆起来脑海中点点滴滴,快到捕捉到了草蛇灰线。
她忽地紧紧攥着身前宫娥的手腕,微红的眼眶透着几分难以描述的妩媚风情,却是冷言叱问她:“不准唤我公主……容寿呢?容寿他在何处!?”
“公主说的是谁?容寿是何人?朝阳宫中,并没有宫人内侍唤容寿的,你们可有人认识的……”
满殿宫娥皆是摇头。
乐嫣尤是不死心,急切地咬牙追问:“送我入宫来的那位大人,穿紫色衣裳生的文弱斯文的那人,他是何人?”
被她质问的宫娥约莫只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庞仍是怯生生的,见这位公主神情冰冷斥问自己,当即吓得不断连摇头。
“那是宫外来的……奴婢也不知……”
“可要奴婢差人替公主问问?”
乐嫣一下子松开攥住她的手,手心冰凉。
想来,容寿这个身份定然是假的了,就连名字更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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