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瞧见其眼色,李沅抚着下巴继续困惑:“既不说退婚,也不说改嫁,这么久了,还有不少我身边的人来问,我都依照父亲的意思随口打发了。”
这下老半天没得到回应才抬了头,对上他大哥越沉冷的目光,似终才想通其间不可言说,陡然被扼住喉咙,给自己捏了把汗,捂嘴倥偬道别出去了。
李京肆撑坐起来,十指交叉扯横于身前,仿若过了一段凝固的时间。
拿起边上手机,去翻了姜语的个人主页,他们加回来之后还没机会说半句话,就再陷入僵持中,李京肆实叹可惜。
他这几天也常会翻,闲下来就看看,颠来倒去地看。她最早一条朋友圈还停留在巴黎时拍的照片,许多孟仪的单人相,各种背景切换,多到能叫人以为孟仪是她带去出片的模特的程度。再穿插几张合照、风景照,就是难有一张个人照。
往前翻,便是她在各地旅游的时候,她记录频繁,也是满屏的沿途景观,常是好几条才鲜少出现一张自拍人像。他早都给翻了个底朝天,将自拍一一保存。
今日点进去却始料未及,有条最新刷出来的,没有任何文字编辑的视频——一架钢琴,一位独奏者,角度支在此景前,单拍摄至下半身,她穿黑吊带裙,杏色开衫披肩,长指搭在黑白键上。
李京肆点进去。
长指翩动自如,曲调开端,他便记得。
降E大调夜曲。
他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在那栋花房。
叫他那时脚步也慢下来,站在门前,望着窈窕背影,忘了出声。
接着,反反复复,不断重播。
最后躺在软椅里,掺着深浓情绪一声沉叹。
不可否认他总是在男女情感上拙笨一些,难参透,也总输她一步。
第57章
姜语在八月立秋回过一趟姜家。
吴清妍过生日。
自回国起, 姜语都不怎么与家中联系,奇怪的是吴清妍也没再来找她烦闷。
这份心情沉浸水中历经好长一段时间的冷静期,立秋这天捞出来, 姜语自觉回去吃顿晚宴, 随礼送了一只翡翠福镯。
吴清妍很是惊奇, 尽管她从头至尾都没同自己说过话。家宴席下来后, 大伙要么寻牌局乐子去,要么告别准备离开。姜语是后者。
在途径小院时,叫吴清妍喊住了。
她站在姜语那天坐的台阶上,眼神有迟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更多挽留的话,满面苦色。
索性姜语开口问了她什么事。
她说,聊聊吧,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天色暗下去, 浮着雾霾的铅灰, 俩人寻了后园一处长椅落座。
吴清妍人生头一回, 在姜语面前表现地有点拘束仓皇,俨然不见平素的傲气, 坐得端直, 手心掐卷腿上长裙。
除却体面些的开场白,接下去的话是她在姜语给出的耐心中,憋许久出来的:“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跟妈妈讲话,从小都一副冷面, 索性这段时间也没敢过问你。”
她们从没有一次吵过那么凶的架, 几乎决裂的程度。倒是过去这么久,该淡的情绪也淡了。
如今俩人都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块儿。
吴清妍好似下了天大的决心, 一叹再叹,出口时嗓音就颤:“你今天能来,我很高兴。我当你会忘了我……我确也不是个称职的母亲,这么些年,少为你想了。”她眨了眨眼,泛起濡湿,“……竟不知道你有这么多委屈。”
姜语不知怎么回她。
只是听着,听着她话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哑,哽咽起来,那样刻薄的音色也显得悲恸,她说小语啊,妈妈对不住你。
眼泪就簌簌落下来,“我总觉着,你不与我亲近,性子也怪,是将你教坏了……却从没静下心来听你说个只言片语。实在是现在……都不晓得怎样叫你心里好受些。”
姜语深呼出口气,有种总算落了块千斤锤在心底的释然,却并未表现什么波动。
若换作几年前,她听到这番话,估计会惊讶,喜极而泣,那是她希冀了一年复一年的醒悟。如今,只有平静,好像那大浪早已经掀过,如今就是盛夏黄雀风迎面,仍自岿然不动。
吴清妍不敢来看她,要避着她的反应,才有足够勇气说下去似的,“这么些日子,我就一直在想啊,到底是亏欠你太多,你说得对,是妈妈一直在强加想法给你,为了满足自己那番虚荣心……造成现今局面,是我应得。”
姜语看着吴清妍埋低脑袋,心里滋味断然不好,却又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们母女俩僵持了十几二十年,除却台面上些虚假奉承,私底下没两句话说。在这个母亲面前,姜语寡言惯了,一时听了这些话,思绪涌着,也组不出语言。
初秋清风干冽,撩起女人那几簇鬓边发,莹白路灯光下,好似能透过她刻意染黑的发丛间,窥得几根白发,从凄悲神态间,瞧见几丝皱纹。
恍惚才觉,她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疲惫着在老去,在敛起部分锋芒,收起尖刺。
那风也吹到姜语心里去。
恍然甘甜,几经回味,是她一片柔软真心。
沉默着,姜语从包里抽了一张随身带的手帕纸,无声递过去。
吴清妍愣了下,缓缓看向她,欢喜至眼角化开,接过纸,将眼泪擦去。今日还特意画过显年轻些的妆容,一擦就留迹。
待她擦完,颤着手,放在腿间,今夜对上姜语,所有的躲闪与苦涩与畏缩,打消在在下一刻。
她居然听见姜语笑了声,毫不给面怼句:“用的什么杂牌,显老还不防水。”
她这女儿终归是矫情不起来,不可能跟她煽情。吴清妍哭笑不得,昂起首来,终于有几分姜语熟悉的傲然作态,“品牌方送的,国际品牌呢。”
姜语还是怼:“垃圾,回头我送你一套。”
吴清妍笑了声:“那行。”
再之后,很久的寂静。
长椅中间隔开的距离仿佛不存在,她们隔得已经太近,二十来年,从未这般近过。
久到几乎被遗忘的时间后,吴清妍蓦地转头看向姜语,张张嘴,又迟疑闭上,还是开口:“倒有件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你别又不高兴就是……”
听到后句话姜语才疑惑:“什么事?”
吴清妍思索,作总结陈词:“你与李家老五取消婚约,之前是在风浪口上,不好对外界明说,李家人来商议,意思等时间久些再做定夺。取消是他们违意在先,怕也觉得有愧,这事也揽了去处理,要把对你的名誉损失划小些。”
“这么久就没个动静?”
吴清妍回想:“……是没有的。再有人来问,咱家统一都应付了。”
姜语陷入深思,“左右不都是退婚,保全名誉能保出什么花来?要打时间战,这么久了,再公布出去,有什么问题?何故拖着呢……”
“这确实不清楚,来日有机会约着,再给他们家说说。”
这话题匆匆兴起,也匆匆到此为止了。
母女俩又干坐良久,适时扯上两句话,看看星,赏赏月。
稍微活络些气氛,吴清妍话才多起来,指着花园喷泉池下一圈小石狮头雕像,说那儿以前是鲤鱼,她小时候趁保姆不注意,就往喷泉里钻,浇湿一身,就为摸摸那个鲤鱼嘴,当然掉下去了,把保姆吓死。后来两个人都被训了。
又指指小道,说她那会儿虎得很,但凡跟姜文混一块儿就要打架吵嘴,她二哥还打不过她,常常就避着她。她就自己跟自己玩,风风火火沿这条小道跑,放风筝啊,玩气球啊,一个人也开心。
许多数不尽的旧事,迄今都太遥远,她却记得那么清楚,一囫囵下来都不打磕巴。接着泛些泫然苦色,她说那都是好小的时候了。
姜语也知道,就像听什么新奇故事般,记忆却全然陌生。
因为再大些,记事开始,她便不再自由了。
却不觉得多么难过,她像意外见得生命中一处明亮角落,反而庆幸,感慨。
夜色愈深,她们最先看见那片满目星也更亮。姜语从没有哪一次,这样喜欢吴清妍的碎碎念,温柔得都不像她。再听她惝恍收尾那些故事,叹说,要是重来一次就好了。
姜语抿了抿唇,没作答。
陪着静坐会儿,起身,说自己先回去了,有时间再来。
她人往后走,吴清妍也歪着脑袋,目不转睛瞧着她。不曾想她几步之外再停下,一面凝然背影,月色浮在她身上,轻盈单薄。
思虑着,姜语转过身,对上吴清妍,喊她声:“妈。”
久违的,日思夜盼的称呼。
吴清妍立马站起来了,站直身子。
眼底莹莹有泪。
姜语低头,咬咬唇,坚定再看去,“我从没跟你说过,大概也就这一回。我其实……不大想成为可利用的工具,明码标价的商品,如果可以,我想活成自己。”沉声,最后一句是叹出来的:“如果可以。”
然后,姜语遥遥瞧见她眼角又滑下泪,难受得喘不平气。
隔着月色相望,姜语放缓了呼吸。
听见她艰难发出声音,颤声说,好。
-
从广州演出回来前,姜语跟徐梦见过一面。
是徐梦主动联系,却并非早先像姜语说的那样,需要什么帮助。仅听说她是跟一个知名乐队协奏,正好也在广州,趁机约出来见的。
徐梦坚持做东,找的中餐厅还是附近算贵的,这让姜语没想到,甚至狠心点了些价目足让她两眼一黑的菜品。
姜语哭笑不得,说不用,自己嘴巴还没那么挑,便宜些也行。她依旧坚持,说是应该的,还十分抱歉工作繁忙,没抽空去看演出。
不过一年半载的事,却好似时过境迁,再坐下来,更像几分真心朋友。
姜语便问她在广州做什么。
徐梦笑笑说:“经朋友介绍进了家不错的娱乐公司,做策划,薪资待遇跟上升空间都还成。”
她说自己有心长期干下去,比在北海有盼头多了。姜语为她高兴,还调侃句,你这回可不要再遇见个极品渣男耽误自己了,不然又该后悔死。
徐梦却叹气,语重心长说:“也不算后悔吧,如果我不爱他,也就没那五年了,后来想想,没什么值不值得,情之一字,碰了总要承担走向其中某个结局的准备。我跟我前任上大学就认识,那时候两张白纸,谁那么明白谁呀,若是重来一回,不见得我能改变选择。爱上一个人总归没错,我只是不那么幸运。”
姜语竟失言,由这段话在脑中迂久地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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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久,姜语再去香港。
阿升新电影票房大卖,庆祝Party有姜语一份邀请。姜语只当回散心,也就应下。
阿升在私家举办,港岛南区,浅水湾的大豪宅。厅里厅外,花园泳池,整座宅邸兴起狂浪。
来的圈内外名人不少,谁来都叹阿升人脉广泛,上至大热港星,下至赌王公子,排场好生大。
不乏有与姜语曾经萍水相逢的,她混迹娱乐场太多,总不会个个记得,来了只过套两句半熟不熟的话。差不多套完,姜语踱去花园支椅上悠闲,乐意瞧不远泳池边的男男女女耍闹,自个儿讨个角落清静。
这也让阿升找过来,他刚招待过几个大头,费尽周折脱身,至姜语跟前敬了杯酒。
姜语站起来,笑着回敬。
一口酒还未涌进喉腔,听到他说李先生没和你一起过来实在太可惜,差点呛出来。
阿升压根就不关心姜语明面上还是与李五有婚约的,他们圈子就乱得很,这号人多了去,再炸裂的事也不稀奇,他自己都对姜语有过那面心思,就那夜之后什么歹念也不敢有。反倒高兴了,识得了姜三小姐,还能牵线搭桥挨上李先生,哪里来的美事。
张嘴闭嘴都是这人,他也隐约觉得姜语不高兴,官方的话敷衍了他,说自己哪有那耽误李先生的能力,人不愿来就不来了。
阿升利索不说了,清咳两声,向别处招手,礼貌同姜语告别。
才入秋,平日还有余夏闷热,姜语过来只穿吊带小黑薄裙,浓妆大波浪,裹踝带高跟凉鞋,防不住夜里风大,往身上吹久了,也有些瑟。回酒她站起来时,动动脚还一点僵。
这时候聚会过了半程,姜语把酒杯余剩的一仰而尽,置边上小桌,挽着满黑钻提包向前院门口走。
零星也有几个一并提前离场的,大门口的分叉长道停满整排豪车。
姜语欲拨电话给司机,手机屏幕先弹出一串号码,她蓦然停步。
没有备注,但她记得。
她曾凭记忆就拨给他,让他存了号码。
再接与不接之间斗争,指甲无意识扣着机壳背部,四十多秒过去,声响消失了。
耳边充斥车轮滚地,忽远忽近的喇叭鸣响。
混乱嘈声间,她一颗心才坠地不久,没作出接下去反应,那串电话再次播来,将她强制拉回方才斗争中去。
姜语仰头叹了口气,终于接起。
她没说话,也没等到对方开口。
一道车灯闪来,她站在拐道边,按理那车是完全能够避开她开过去的,但出于本能,或是此刻紧迫心理,她往更边上,贴近灌木丛边避退一步,高跟在塌陷的硬泥土草地侧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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