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面时,隐隐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一次,顺着那股情绪的牵引,那维莱特走了过去。
“你好。”那维莱特礼貌地打招呼,“我们是否在哪见过面?”
平心而论,十星慕那独特的水蓝色长发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而当你与她说话时,她会尤其专注地盯着你,被许多的人搭过话。
用的就是这样的话术。
——我们在哪见过吗?
——或许在我未曾记得的美梦里。
当然,许多人在看到她身边的艾尔海森时,便讷讷地走开了。
但此时艾尔海森似乎在忙别的事情。
而十星慕抬眼看那维莱特。
许久,她确定。
他们好像真的见过面。
冰冻的记忆融化。
“嗯。”十星慕点点头,“我给你送过一封信。”
是好友拜托她送的,当时她忙于与研究人员建造一个机器和改造剧院。
信的内容十星慕没有看,她顺着水泽,递给那维莱特便离开了。
现在看来。十星慕望着那维莱特,观察他的神情,然后心想,好友那个大胆而疯狂的赌局,好像已经有了成功的苗头。
“是你。”
那维莱特随即也从漫长的记忆里找到那个匆忙的背影。
他一直不知道芙卡洛斯是怎样找到了他。那封信更像是个邀请函。他认为世人皆无法评价他的价值,但芙卡洛斯直接称呼他为“你”,相当随意,并且透露着一种不惧怕任何的狂妄。
她轻率地将世界比作戏剧,比作舞台,然后邀请他。
“我会在最大的剧院给你预留一个视野最好的座位。”
那维莱特皱起眉:“那你知道,她隐瞒了什么吗?”
“她有许多秘密。”
虽然在尘世行走的时间没有那维莱特长,但十星慕比那维莱特更懂得语言的运用。
这都多亏了她有个知论派的好老师,在与这位老师的斗智斗勇中,她无师自通了许久技巧。
比如转移话题,答非所问,蒙混过关。
“但是人类的一切与你无关吧?你只需要观赏就好。”十星慕眯起眼睛笑,“还是你看得入迷了呢?”
那维莱特不会承认这件事:“人也会看着下雨出神。”
十星慕敷衍地点头。
那维莱特站在她的身旁,注视这个预言之下的城邦,被阴影笼罩的人们。
仿佛能够听见即将到来的洪水,以及洪水淹没的人群、哭嚎和死亡。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作为局外龙。其实并不理解我的动机为何。”
“那我作为一只局外精灵。好像也不太懂得什么。”
十星慕说:“不过顺着心意就好。你既然是……嗯,那又何必顾忌这么多呢?难道非要给你的行为推导出产生的逻辑,未免有些累。”
“但是,当我承担了越来越多的感情,有时也会想,如果没有谕示裁定枢机,我所作出的审判,是否真的是公正的正义呢?”
十星慕被那维莱特的敬业精神深深打动了。
这时候,他居然思考的不是阴谋,不是篡位,不是利用与被利用。
——而是能否胜任这一职位。
“至于我的观点的话。”十星慕思考了一下说,“没有怜悯的正义不是正义,只是一个屠场。”
“而失去正义的怜悯或许对慈悲的神明合适,但不适合生于胎海水,背负罪孽的枫丹人。”
那维莱特在雨中沉默着思考。
因为十星慕同样不怎么淋雨,便显得他也像一个普通人。
当有一个人下雨不撑伞,旁人或许会投去异样的目光。
但是如果有两个人不打伞,便可能以为是朋友间的玩闹。
三个人不打伞,大概是一种降智。
一群人不打伞,便会被敬仰的目光所注视,仿佛是高尚的行为艺术。
如果你理解不了一定就是你的问题。你不加入你就是特立独行。人的本能皆从众。人多了仿佛自带一种降智光环,旁人也会多一份莫名其妙的包容。
——但莱欧斯利显然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包容。
他稀奇地打量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居然在一块淋雨。
有种两只小海獭结伴跑到沙漠里挖笋吃的破次元。
莱欧斯利饶有兴致地拖长音调:“哦?两位,这是都没有带伞吗?”
十星慕转过头,记起他:“公爵大人?”
那维莱特在两人身上转过一圈:“你们认识?”
“嗯哼。”莱欧斯利悠悠然打量着十星慕,才说,“没想到再次见面居然不是在梅洛彼得堡,真是令人高兴。”
十星慕:“你高兴得太早了。”
莱欧斯利:?
他隐约觉得这位小姐的攻击力有所提升,简直突飞猛进。
“水下又出什么事了吗?”那维莱特皱皱眉,“还是行商的货物有人想独吞?”
“都不是。”
莱欧斯利摇头。
如果都不是,难道有什么更要紧的事情发生了?水位继续上涨?淹没了多少人?
那维莱特的眉头越皱越紧。
便听到莱欧斯利一本正经道:“我来纳税。”
旁听的十星慕:“。”
这时另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性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十星慕远远地见过一面,据说是从无败绩的决斗代理人克洛琳德。
三个人压低了一点声音,这下是真的像在商讨什么事情。
不过什么也瞒不过水的气息。
对话简短而高效。
“飞船造得差不多了,具体航行时间在这里。我还需要一份详细的地形图。”
“在这。我标注了最容易受灾的区域,已经疏散人群,向两侧高山聚集。”
“需要物资。”
“已经批报通过了申请,正在运输中。”
“过后,需要改进优化一下执律庭的工作流程。现在的过于繁琐。”
“应对最糟糕的结局已经准备完成。你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那维莱特沉默了一会,片刻,他说:“现在。”
他转过头来,又望向十星慕:“我可以为你留一个视野最佳的座位。”
十星慕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问:“关于什么的?”
“一场审判。”
“这样么,听上去不错。我一定会去。”十星慕说。
“真是爱看热闹啊。”
莱欧斯利回忆起十星慕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那时她为了完成戏剧的台词居然真的去了灰河的拍卖场取材。
而且居然真的只是取材。
“不过听说梅洛彼得堡的热闹更好看。”十星慕说,“公爵大人记得也给我留一个睡起来最舒服的单人间。”
莱欧斯利:?
发现这人居然是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莱欧斯利惊讶地挑眉。
“看来真是长进了不少啊,女士。我刮目相看了。”
那维莱特知晓十星慕的身份,他觉得或许在某些方面他们会很有共同话题。
于是他道:“有机会的话,我会办一个品鉴饮用水的沙龙。”
然而这只纯水精灵终究与水龙属于不同的物种。
“啊?就只是喝水吗?”十星慕一脸天真的疑惑,问,“是因为喝水比较省钱么?”
她隐晦地关注了一下那维莱特的衣着,枫丹最高审判官,繁荣的装束看上去也并不像她一样缺摩拉的样子。
那维莱特难得顿了一下,然后缓慢说:“应该不是这样。”
他不缺钱。
看看人家,同样都是水生物。别人在人类社会混成了什么样子,又思及自己混成了什么鬼样子。
十星慕有些酸。
一旁的克洛琳德把玩着手枪,却表情严肃地赞同:“有道理。”
莱欧斯利:“……”
他收回上面那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怜悯的正义不是正义,只是一个屠场;没有正义的怜悯或许对耶稣合适,但是不适合吃恶苹果的普通人。”
原话出自阿摩司·奥兹,《爱与黑暗的故事》
完结的剧情稍微有点卡,我努努力
明天应该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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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致水神
“肃静!”
冷然掷地的威严声音回荡在枫丹最大的歌剧院。
聚光灯照耀下来,船只的甲板缓缓张开,露出里面的两个人影。
闪烁的灯光,熟悉的舞台。
不是白淞镇流逝的水,也并非她深感愧疚的土地。
芙宁娜有一瞬间的恍神。
但紧接着,她便迅速调整了神情,向远处望去。
那维莱特站立在视野最好的高处,台下的观众们发出惊喜的呼声。
“多么盛大的一幕啊!审判神明——审判我!”
芙宁娜冷静地摆出应当表演出的姿态。
被煽动而欢呼着的人群,带来一阵又一阵高昂激动的浪潮。
她站在舞台中间。
旁观五百年,自己终成戏剧的一幕。
看热闹的人群注视着她,旅行者有些担忧又有些复杂地注视着她,那维莱特同样注视着她。
芙宁娜感受到了许许多多的目光。
最前排坐着一个面容冷淡的灰发青年,翡翠绿的眼睛平静地审视着发生的一切,与嘈杂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他的身边留有一个空位。
那里本该还有一个人。
一个似乎与她极为熟稔的人,在许久许久之前,她们共同承诺过一个约定。
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固执地认为。
好荒谬的想法。芙宁娜收回眼神,却感到高处有什么东西在看她。
她抬头。
谕示裁定枢机正弥漫着微弱的,细小的微光。
天平开始倾斜。
*
不久前。
汹涌的风声呼呼而至,旅店的白窗帘吹得上下翻飞。
山雨欲来。
十星慕窝在艾尔海森怀里,说:“我想去看水神的审判。你见过谕示裁定枢机吗?”
“见到过。”艾尔海森说。
他的声音很舒服,像丝绸绒的质地。轻轻覆盖住十星慕。
“一台以收集正义力量的机器。”十星慕靠在艾尔海森的膝上,玩着他垂落一侧的手指,“不知道力量够不够呢。”
“想做什么就去做。”艾尔海森顺着她的长发,理清一个蓬松的卷。
“真的吗?”
十星慕往上看,额前的碎发耷拉下来,像没精神的耳朵。
她注视着虚无缥缈的前方,茫然地道:“最近,我总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艾尔海森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不知道,原来逐渐消失的过程会是这样。感觉情绪也在流走……”十星慕有些发慌,“要是我把你的感情也忘掉,该怎么办?”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一只手托起她的脸,堵住她还要嘟嘟囔囔的话。另一只手缓缓捏住她的脖子。
黏稠的气氛晕开,十星慕被亲得迷迷糊糊,跌进失重的云雾。
过会,她才听见艾尔海森淡淡的话语,仿佛完全不把她的担忧放在心上,玩笑似的语气,分辨不清这人是不是认真在说。
“这样的话,没有情绪,那你不如自己就坐上那台机器的位子,一定能做出公正的裁决。”
十星慕:“……”
什么玩意儿。
是要让她去审判水龙王吗?
两个人的交谈点到为止。
而再次睁眼时,十星慕环顾四周黯淡的环境。
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隐隐能看见天平的轮廓,而在这之后,歌剧院的装潢透过缝隙看清。
分外眼熟。
十星慕:“。”
——她还真跑到谕示裁定枢机里了。
机器精密的结构,连结的齿轮无声地运转。在这之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成形。
十星慕望去。
无数的正义闪烁着锋利的寒光,正在缓慢凝固成一柄长剑的模样。
只差一个剑柄。
“厄海塔……?”
这时,她听到一个稍显诧异的声音,念出一个许久没听过的名字。
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
十星慕转头,捕捉到一双分外熟悉的异色瞳孔。
“你怎么进来的?”
——很久之前,当芙卡洛斯还不叫芙卡洛斯,没有领受魔神名的时候,她给自己取名为黛怡莱。
并且天天在十星慕身边念叨。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不会给自己取名字吧?要我教你识字吗?”
当时十星慕笑着推她:“你好烦。”
然后看到水域里懒洋洋晒太阳的小海獭,相当随意道:“那我就叫厄海塔吧。”
“太随意了吧!”好友不太赞同地说。
事到如今,两个人仅几步之隔,突兀地对视。中间横跨了漫长的岁月,对于她们来讲可能是刹那,也许就是下一刻,但两个人都没想到这样猝不及防的重逢。
反而是芙卡洛斯率先笑了出来,上下打量一番,点评她的变化:“眼睛很好看。”
熟悉的口吻扑面而来。
十星慕就笑:“你过得怎么样?”
芙卡洛斯坐在高高的剑柄上,在这个逼仄的机器里,笑得很明媚:“蛮有意思的,看了许许多多的审判。你呢?感觉比我想的要好太多了诶。”
十星慕还没有回答,外面的声音更大些,乱糟糟的,仿佛很多人在口诛笔伐着什么。
那维莱特的声音传进来。他的声音一向威严低沉,而这次宣判罪行时念得格外迟缓。
“水神,死刑。”
她们对视一眼,芙卡洛斯轻笑了一声。
“我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十星慕。”十星慕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将漫长的故事讲给对方听,“深渊的裂缝弥合了。我遇到过许多人。”
“那你见过芙宁娜吗?”
十星慕摇头:“还没来得及。”
芙卡洛斯可惜地叹气:“该狂妄便狂妄,该懦弱便懦弱——她是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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