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愕地捂嘴,见张怀民意识逐渐丧失,终是上前拉住了洛桑用尽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声泪俱下。
“洛桑,还不能杀他……唯有挟持住他,才能拿回兵权,以令天下,直至我掌握实权。”
洛桑手心一松,张怀民乍然跌落,软绵绵地趴在地上,猛烈咳嗽,好半晌才缓过来,扶着地板狂笑。
“没想到,洛桑这般大度。”
他玩笑的眼色上爬,直至攀附上洛桑的面若冰霜,还不肯罢休。
“即便你的女人和我余情未了,你也能全盘接受。”
洛桑终是动怒,一脚踢上了张怀民还在痉挛的腹部,居高临下道。
“张怀民是否?”
他不屑一顾地抿唇,然后讥讽地笑。
“可惜不遂你愿了,我从来知道阿依慕为人,饶你不死也是因为她还没寻到答案,你的懦弱,是在滑稽。”
张怀民脸色一瞬的难堪,其后犹豫,再没了先前嚣张的气焰。
“你,不怀疑吗?毕竟我们曾是同床共枕的恋人,我们曾在多个年岁坦诚相见,而你。”
他轻微挑眉,露出耐人寻味的打量。
“怕是她的一根手指头,都还没能碰触吧?”
洛桑脸色愈发阴沉,眼底的阴霾久久不散,却因给我的承诺还在生生隐忍。
我不安地握住了他紧握到快要碎裂的拳头,狠狠蹬向浑不知天高地厚,还在口出狂言的张怀民。
不料身旁的洛桑堪堪不被激怒,迅速放平了声线。
“张怀民,我信她,这一点,你又输一次。她曾向我伸出手,但是在她全然忘怀不愉快记忆之前,我不会野蛮地进入她的视线,这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
张怀民这下笑容消逝,一声叹息过后,颓废地抬头见我,是空洞的目光。
“哈,还是输了,真是……不甘心啊。”
我意欲落话,却听见他声如蚊蚋,幽幽垂头,竟是一声叹笑过后,蓦然哭出声来。
“凭什么……哈,你打赢我,我认了。你有实力,你有抱负,那你就有资格。”
我心狠狠一颤,心底的潮湿终是袭来。
“可是,为什么就连我的爱都变得廉价。”
他红了眼,死死盯住眼色翻涌的洛桑,解嘲地笑。
“洛桑是吧,我早就听说过你了。你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我的假想敌。”
洛桑神色颤动,却不言语,任由他自言自语下去。
“在钟离她还爱我的时候,我就已然没有安全感,我觉得,她会被你夺走……”
终于,洛桑沉声开口,打断了语言凌乱而狼狈不已的张怀民,声若推波。
“她叫阿依慕。”
一句定音,无需作答。张怀民止住悲声,连连摇头。
“我承认,我输了。”
他眸光一松,释怀般仰起头来,解脱地瘫倒在地。
“洛桑,你这一句,胜过千言万句,我懂了。”
他紧闭双眼,颓然退泪,却无济于事,泪水还是滂沱。
“是我亲手,一点一点推开了她,是我没有坚定地选择她,我还是爱我的利益,多过于她。我是自作自受,我愿赌服输,我成全你们。”
他眼光极慢极慢地落寞下去,宛若灯火烧到了尽头,没了光亮,熄灭即将。
我暗道不好,于是快步上前意欲阻拦他下一步疯狂的动作,却还是慢了半拍。
但见张怀民摸出一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向洛桑,我惊声尖叫,却怎么也来不及。
可下一秒,我却狠狠愣在了原地,死死捂住了嘴巴,眼底积蓄太多年委屈的泪,再也止不住地掉落。
张怀民手中泛着寒意的刀不断滴落下粘稠的血液,布满了血腥的味道,久久飘散在空气中,猛烈刺激着在场三个人的感官。
新鲜血液的味道挥之不去,可是洛桑他毫发无伤。
反观张怀民,惨白了脸色,半跪下去,吐字艰难。
“对不住了,阿依慕,我的父亲造就了你凄惨的身世,而后我又延续了你的不幸。”
他含泪低语着,唯独不肯直视我破碎完全的眼眸,生命兀自飘零着,到头来,一世浮华,却是无处可归。
“阿依慕,我不奢求你原谅我,但是请你怜惜我一点,一点就好。”
他呜咽一声,悲声似乎即将到达尽头,而不舍满满。
“哪怕是父亲,他也不曾,坚定地选择我。那封遗诏,断掉了我对人情的最后念想。我不信,这世间,能有一份真情,敌过切实利益,让人飞蛾扑火。”
他脱力跌坐,垂死地低下头,却仍顽强地继续说下去。
“所以,谢谢你,洛桑,让我重燃希望。现在我才学会了爱人,或许……或许,下一辈子,阿依慕,换我好不好。”
我指尖战栗起来,浑身发冷,而那股空白冲破了虚空,将我的灵魂剥夺。
“我想,阿依慕,我是爱你的。可是这一辈子,说我爱你,还不够资格。”
他终是没了气力,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昂起头来,望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洛桑,笑着咧开嘴,即便鲜血顺着嘴角漏下,却专心致志道。
“洛桑,我释怀了。接下来,阿依慕她,还是要拜托你了。”
我倒退几步,堪堪站住,却无法说出半个字来,而张怀民他,还是倔强地不肯看我。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宛若遗言般交代着古人所说的也善其言,却越来越难过。
“我想,我还稳坐钓鱼台护着她的时候,那些老迂腐尚且那般。这下我去了,阿依慕她要做她想做的,必然是需要有人挺她一把。”
他极度疲惫,似乎一个歪头就能昏睡过去,可是还在提着一口气死撑,他努力笑了一下,将腰间另外半块虎符放入洛桑掌心,柔和了声线。
“这本该属于她,统领西戎血脉,她最适合。将二符合并,示以吴词安,他会帮你。”
洛桑方才接过,就感受到掌心的手在以极快的速度滑落,他吃惊地下意识想去握住,却已然来不及。
张怀民面带微笑地望着我,那深情的目光裹挟释然与愧疚穿过万山阻隔,投射向我的茫然与动容,他高大的身形滑落,安详地躺倒在洛桑面前,再没了气息。
他双眼仍旧含了温情地停留在望向我的方向,洛桑惨淡着面色抽回手,缓缓起身,眼色复杂地看向我。
而我晦暗着眼眸颤抖走向不曾瞑目的张怀民身前,一点一点慢慢地跪坐下来,掌心一个趔趄,险些打翻隐埋心底的怨恨,暴露出那假装的早已不在意,让那尘封的爱过感觉重见天日。
洛桑目视我难忍失意的动作,闭眼转过身去,他深知着,这对于风霜一生的我将意味着什么。
曾是我人生中战友,爱人到最后仇人的他,一次必然的陨落,那意味着那些温情而美好的过去彻底破碎了。
那些辛苦却意气风发的少年往事终于是再也回不去了,直到张怀民离开了,我的这一段路,还是走完了,以孤身一人开始,到孤身一人结束。
戎马半生,入梦来却不是铁马冰河,而是故人历历在目,一辈子的大雨与隐隐作痛的伤病。
见证我走向这个孤零零之位的人都死去,而我独自活了下来。
我轻轻掩面,克制住风起云涌的情绪,缓步走向高台,明明每一步都踩在了实处,却莫名失重着。
天将亮未亮,我陷入一片空明之中,似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是痴痴凝望着白夜青日,怅然若失。
终于,一道温厚的声线将溺水的我拉回,他说。
“阿依慕,晏云还在等你。”
鱼肚白色的天际线淡漠描摹,遥遥传来不甚明晰的回音,我猛然顿首,似乎复又听见那熟悉的声线,只是这一次,他是笑吟吟地道。
“词安,这许多年,我对她近乎是赶尽杀绝。该做的罪孽,不该做的手段,我都做了。我说过,如果她真的能活着杀回来向我讨债,那我就认了。”
而穿过漫长冬春秋夏,立在灯影朦胧之中恭敬弯腰的吴词安闻言研磨的手一顿,眼底闪过短暂的茫然和不可言说的滋味。
望向面存淡然,微微含笑的他一时竟是辨不清,这位早已亲手抛却一切爱与温情的帝王,这一句的份量,究竟是一如既往的妄自菲薄,还是踽踽独行了半生岁月,才觉纸短情长的孤寂回望。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家臣不敢知国
雨后山雾升腾, 满眼云雾漫溢龙华殿内,熏烟袅袅,可惜故人不在, 我含万眼孤寂最后回望徐徐合上的宫门,终是叹了一口气。
静谧一片, 虫鸣依稀, 空旷的空气逐渐降温, 我轻蹙眉稍, 敛s向从浓雾中走来的晏云一行礼, 浅浅道。
“今日功成,难离君筹。”
晏云半是悲悯半是痛惜地抬眸见我, 抿唇轻声应答, 情绪乍然飘散在风里,不见踪影。
“晏云感念依慕重恩, 无以为报,此乃晏云分内之事。”
她面色复杂地抬起下颌,清瘦的面庞渲染淡淡的晨曦微光, 嚅动薄唇,似是揣度,实则是劝慰。
“那么,阿依慕,接下来, 你会怎么做呢?”
我深深闭眼,沉吟良久, 还是叹笑如故。
终于, 我还是面临这个抉择,这个令我心潮澎湃的野心, 云卷云舒,在我眼前显山露水。
我猛然挥袖,褪去臣服,一旁的洛桑无需多言,心领神会地递上一件玄袍,极尽奢华却极度内敛,宽柔披上我的肩头,冰凉的触感覆盖周身,我自心底喟叹,这是,权力的厚重,也是,权力的凉薄。
万般滋味,化为此下加身,无法回头。
我轻轻吸气,支离破碎的画面乍然刺向我的瞳孔,一刻的空茫。
我该欢欣吗,还是悲哀呢?
荆棘满路,我坐拥无边孤独,曾有很多良善热血者用力托举起我,如今我终于有了可以保全他们的力量,可是他们却不在人世久矣。
一行清泪无声滑落,我缓缓睁眼,兀自清明,深陷苦痛,无以排解,遗恨自尝。
多少个旧伤复发的深夜,多少次众叛亲离的场合,多少次孤立无援的境地,我都未曾哭过,可是此时此刻,我几近崩溃地蹲坐在地,冰凉的手心揪住身上纹路繁复的所在,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我深藏的脆弱。
爱人在左,挚友在右,可是我觉得格外孤寂。
因为我深知,这条路还没走完,汹涌未知的风暴还在骤然而至的将来某刻。
即便我早有说辞以及对策,可是我似乎失却了再迈步深处的勇气,因为我没有所爱可以再失。
我深沉着面色抬眼顾盼忧心写在面上的两位,疲倦地付之一笑,然后无力垂首。
“接下来……是……召集群臣,即刻……宣布张怀民驾崩的讯息,然后封锁报信向不在我掌控的诸郡县的官员,暂请移居清殿。”
再抬眸,是我威容顷刻洗去忧色,从容诉说着风暴席卷前的布置,眉心隐隐阵痛,我却不动声色。
洛桑如释重负地后仰倚靠柱子,轻轻颔首,淡定道。
“明白,阿依慕你放心,我弟兄们守着,一个苍蝇也飞不出这宫墙。”
而晏云却凝重了面容,疑虑深深望我,紧张不已。
“可是阿依慕,你该知道的,即便张怀民死了,这皇位排多少辈都轮不到你来坐。封锁得了一时,边疆不会永世不知死讯。羁押得了一时,朝臣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承认你的合法性。”
她认真地仰头,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的眼睛。
“阿依慕,你是否有能说服与你势不两立的老臣,将迂腐倾覆?”
我含笑点头,目光对接的那一瞬间,眼底的野心若火。
“走一步棋前,自然是思量好了此后十步。晏云放心,我既然盛情邀约,自有办法,堵住那几个清高学究的嘴,叫他们哑了余生。”
晏云闻言这才舒畅,重重定下心来,眼底的迫切,呼之欲出。
我淡淡微笑着凝望为我操碎了心的晏云,无限暖意荡漾在胸腔,稍感慰藉。
目光再与视线热忱的洛桑撞个满怀,而他,无时不刻深信于我,将全部身家押给我,从见面第一眼,就全然交付真心的他,叫我如何不动容。
两念归一,百感交集,我将两枚虎符分别抛给洛桑和晏云,沉声轻笑。
“以此为信物,示以各属,号令群臣。此间胆敢拦路者,即刻赐死。”
两人稳稳接住各自一半,相视一笑,继而俯首对我。
“是。”
恰是此时,洛桑带着一丝坏笑着扬眉,对我展颜完满,我心底一动,为他美好的眉眼微乱心绪。
却不料然后更为心动,是他慌乱而憋笑地垂下头去,闷声羞涩。
“陛下。”
我眼角湿润,慌忙侧头掩饰心底的酸涩,嘴角却忍不住地颤动,泪水潮起,是不设防的怦然。
晏云闻言一震,惊愕转头看得逞般甜蜜笑着的洛桑,恍然过来将才一句意味,也掩嘴偷望我的反应。
我虽佯装端方,却还是红了耳根,于是轻咳催促道。
“好了,你们若是无异议的话,就下去办吧。”
我回身走向那曾日思慕想的高位,终是笑容满面,虽然眼底的潮湿未去,但是我听闻身后晏云释然的声线。
“阿依慕啊,大胆向前走吧,我和洛桑全力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缴械牺牲。”
我泪水断线,我抬眼望天,可是只能望见龙华奢华的顶,心底的触动起落几回,终是落定。
这就是被坚定爱着的感觉吗……
我生硬地将泪水退回眼眶,酸意占据了我的鼻腔,我很少溃不成军,哪怕凶险到命悬一线,我都冷面,可是当爱意翻涌独独望我,我无法再作坚强。
张怀民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与朝夕相伴的我决裂,不惜将我迫害到那般凄惨无援的境地,可是眼前之人,热烈地笑着将这位子捧在手心递上,只是望我,深情缱绻,口中道。
“喜欢就好。”
而曾以为不过萍水相逢,迫于无奈接触擦肩的晏云,因为我的坚忍与一句理想渴盼,毅然与过去的虚影断绝。
那双曾经踩在柔软鹅绒垫上的纤细足尖,在多少个蒙蒙亮的,我无法看到的早晨。
默默用尽全身气力争取练了十年的我的动作,以飞蛾扑火之决心,一跃而下,看似轻松地落在我齐发的箭上,生死不顾。
我默然背对无言的他们,一时失言,半晌真切地听见自己颤抖的声线。
“只要我阿依慕坐在这位子上一日,你们就不会成为过去那个孤苦的苏钟离。”
两人含笑对望,其实根本不在意我的回答,正因他们深知我的为人与过往,所以叠手后退,安然赴往。
青山如烟,白鸟飞绝,不知何处才是他们的归山。
而我揽了揽身上衣袍,唇畔的微笑放大,直到俯视满朝文武,我缓缓起身,长袍覆地,我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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