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是我继位以来,为显天恩,定下的统一休沐日。
百官皆可休整,所有国家机器为之一停,暂且休养,以图长久的生息。
今日也是我微服私访,走遍京城,细嗅蔷薇的日子。
日理万机的官员们珍惜这难得的清闲,天伦之乐或是绕膝承欢,琴瑟和鸣或是欢聚一堂,都是今夜的万家灯火中的一盏明亮与温馨。
但是本该归家的十几名官员却不约而同地递交了折子,申请随行与我一同巡视上京今日的大小诸项事宜,查漏补缺,次日下达各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更别提,这些交了呈文的,大多是提携六部沧桑高级官僚,或是翰林院的资深掌事之人。
微妙的是,六部来者皆是曾与我生死存亡的旧人,如果要尖锐些,可以说是漫长岁月中不断集结起来的苏党。
而这一羁绊一起,就从长庆十九年,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成洛远年。
令人唏嘘的是,若说曾经于我而言阻力最大的来源,莫过于翰林院那边信奉祖宗成法的老学究们。
以国家之兴废与血脉之正统性为论伸发的上书堆叠案牍,礼法之规矩与继位者身份的求证为锚点的声浪更在前几年一浪高过一浪。
可如今整个翰林院的发声都不声不响地低落下去,攻讦笔伐在一夜之间消散,官阶各等的官吏们按部就班地忙碌埋身于等身书卷之中,心照不宣地垂下了眸。
但你若耐心侯上一阵子,便会发觉,他们悄然无声从书卷缝隙中投过来的不安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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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内阁首辅为先的文官集团的噤声是有迹可循的。
案头还未起封的一封墨迹甚至不及干透的书信,已然被昨夜久奏的雨声吹了一夜。
被月光照的发白的窗棱,被无心风卷起的书页,以及隐没在黑暗中独对烛火静坐的我。
构图堪称完美之下,是我独自枯坐的一个漫长的夜。
天还微微发着灰,百官被密集的上任催促声从床上拖起,骂骂咧咧地身披朝服,是时,他们还不知疾风骤雨的前夕,是万古空寂般的平常。
礼部的官员是第一批被紧急诏令从睡梦中惊醒的,他们茫然着面色仓促地点卯,然后恭瑾地接过那封加了红章的诏令,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缓缓展开。
疑惑的目光随着工整的字迹顺形行而下,紧接着,递送公文的奴才们就能惊奇地发现。
方才他们微小的手上动作在此刻戛然而止,而脸色也从些许的红润转而为和天色一样的灰白色调。
他们甚至顾不得与同样急头白脸赶过来的同僚间,依例的寒暄与点头之交,几乎是惊惶地奔走而去,留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而双眼发愣的公公们。
这是一个微弱而刺痛的信号,从礼部紧密部署地发出,继而震荡了整个瑾国的官僚体制,波及到每个食国家俸禄的官员身上。
此件突发,却在礼部有条不紊的穿梭间,凡触碰交接者都默契地保持了缄默,只是密不透风地加紧着手头的工作。
终有风声传入晏云耳朵里的时候,已然天色全亮。
礼部将连夜操办的行政效率可见一斑,待到其余部门前来询问进度之际,已然都安置妥当。
而她得到对方目色隐晦的肯定之后,她心尖啸一声破空,一下就空了半拍。
皇帝密诏礼部,改年号永桑,不待次年,故而今夜过后,则是元年。
当晏云气喘吁吁地敲开我的门的时候,我已然梳洗更衣,吉服在身。
她声线嘶哑,顾不得君臣之礼,一把攥住我的肩膀情绪激动道。
“依慕……快,快收回成命,这不合礼制。”
我却略一低头,生怕眼底的愧疚化为泪水,直到许久过后,才抬起头来正眼望向她,莞尔道。
“晏云。”
话一出口,竟是哽咽。
我才发现自己情绪的遁藏多么可笑,不攻自破。
“比起礼制,我想,我更需要良心。”
她狠狠怔住,本来强撑的批驳刹那掉了气势,而那酸涩的视线一下落了白,嘴角的颤动怎么也停不住了。
“你是为了记住他,还是惩罚自己?依慕,你该知道的,从此之后,每一封呈文的年号,都会提醒你一遍又一遍……”
“你该明白的,不是吗?张远岱他这么做,就是等你活在愧疚之中,直到你承受不住,他有足够的耐心陪你耗到他坐享你的其成的那天。”
攻心之术固然令人无可奈何,可剜心之痛更叫人无药可解。
我无比认真地抬眼注视着面前心急如焚的晏云,忽然笑了。
“阿云。”
我这样唤她。
既然花落了,就该给木一个结果。
“你不必担心。翰林院虽陈腐顽固,却以儒家之真为涅。他们看重正统继承,当仁不让这份职责,但更将仁义道德置于此之上。一个暴虐的,阴险的继承者,只会让国家倾覆。此次改元响应如此迅速,想必参杂其中,还有对我这个非正统之人饱含的愧疚吧……所以啊,从今往后,再不会有直臣,为因有上位之心而戕害忠臣的二皇子所正名了。”
张远岱对人心的拿捏诚然应手,可他却和当年相继败在我手上的张怀民和张乔延一样,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傲慢而理所当然地猜错了我的野心,或者说是半途变了的初衷。
他想,一个经历过父君夫接连三次背叛的女人,面对生命中出现的宿命救赎一般的那个人的逝去,她会变成什么样呢?
崩溃绝望?歇斯底里?以泪洗面?消瘦重疾?
我承认,上述的情绪都在我身上应验了,但那仅仅遗留在了昨夜。
只有潇潇雨声听见了我对命运捉弄不公的哭诉与咒怨。
今日之我,见过江河太平,见过百姓安康,见过中西互市,见过西戎橙红色的长河落日圆融,也见过江南吴侬软语的吟唱与水调歌头。
我想,每个有幸降临到这个世界的人们,都该有资格去将这景色观赏。
而不是在身为君王的我对于武官的鼓动与施加文官操纵的高压政治之下,彼此仇视和隔绝,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画地为牢,坐井观天。
曾经的我就是那样的无知与偏听偏信,也曾因此被利用,被权力的上位者握住了偏激的那面,最后被耍的团团转,错失了太多美好的生命至纯粹至甘美的体验。
而那是利益熏心,只知驭下,挑拨臣子以得集中强权的狭隘上位者所永远无法知晓的。
而这些珍贵到无法二次的体验,也是作为集权者的他们,哪怕再阻塞人心,剥夺物质,也无法剥削的。
过去的我遗憾错失了一部分,但幸运的是,后来的我抓住了剩下的一部分,并且完满地感受到了。
洛桑用他的生命替我实现了那晚穆勒河边低语的承诺。
世人只知有位西戎的将军耿耿忠心,以小爱为出师之名,收复南蛮,以表大爱之忠心,
只有我知道,他还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我那个曾经看来不切实际的梦想。
俯瞰海晏河清的今天,中原与西戎其乐融融,永结同心。
这是我,历经起伏颠沛,终其一生的野心。
荒唐完少年无畏时节的野心,终于看清的野心。
一道泼辣的斥责声拉回了我的思绪,人群中有认出我的殷勤地侧避让路,我这才看清包围圈里闹矛盾之人的面孔。
不禁失了笑。
是刘家长女韶华与西戎俊才安克比比试剑法斗嘴的情形。
少女靓丽青春的侧颜有一抹难以看清的红晕。
而少年粗犷硬朗的正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眸满满倒映出的,都是少女略带羞涩的容颜。
此情此景,金玉良缘,一念及此,我忽然想起那晚更多的细节。
当年那个漫天星星的大漠夏夜,他答应我的时候,我就隐隐知道,或许我们终难相守,
而他似乎看破了我难以启齿的顾虑,自顾自笑道。
“为了这个宏大的野心,我们或许都会牺牲。但是如果只需要牺牲一个就足够,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个人,不是你。”
我泪花闪烁,却没有矫情或是避开这个沉重的话题,而是直面了他。
“但是为了两国都福泽万世的未来,我们无论活的下来否,都一定不会后悔,对吗?”
我缓缓握住他炽热的手掌,直视他动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哪怕牺牲千万次我们,哪怕各自永失所爱,而这才是勇敢的洛桑,和阿依慕。”
“阿妈说过,西戎人死后,会变成天上星河里的一朵,那么现在他们看到这样郑重的我们,也会为我们骄傲的吧……”
“一定会的。”
他轻轻闭上眼,浓密的睫毛让我的皮肤触感酥酥麻麻,他郑重其事地吻了吻我的额头,粲然一笑。
宫墙依旧,过去重兵严受的边境不在泾渭分明,取而代之是繁荣的一条商路。
耳畔是驼铃阵阵,眼前是切磋之中互生情愫的一对檀郎血女,一如年轻的我们。
西域的他,笨拙地爱上了中原的她,她知道,却不说。
旁观良久,我欣慰地展露笑颜,晏云在一旁紧紧握住我的手,侧耳轻轻道。
“洛桑的朋友们听闻消息后,快马来了,我们见一见吧。”
我笑一笑,抬手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一个生命悄悄在那里,茁壮成长。
我们的故事也许结束了,但他们延续我们的夙愿,延续着中原与西域的神话。
而这是我,最小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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