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休一叛,臣在所不辞。只是如今南蛮亦是不太平,陛下作何打算呢?”
晏云猛一挺身,怒声呵斥道。
“陛下如何决断,容得你发话吗?放肆,陛下还在此位,你们就如此不知礼数,就不怕陛下问斩么!?”
我轻咳一声,向闻声回首的晏云略一点头。
下方传来一声浑浊,劈开将才的误会,清浊立见。
“雷霆雨露,莫过天恩。”
顾子桓越步出列,会心向我,展颜道。
“臣以为,陛下乃是天选命定,天时地利人和,怎可轻易定夺更改?”
金海晏亦然缓步轻来,与其并肩而立。
“顾大人的话,臣深以为然。陛下虽为女子,雷霆手段,内外有度,实所共鉴,不是一个循制就可辱没的。”
两方对峙,隐成水火之势。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悠然的笑声,颇有深意。
“在下来迟,陛下恕罪。”
定睛望去,长衣宽带,玉冠金绢,一道身影飘然而至。
刘李二人眼神忽地亮了,而顾金则沉下了脸。
张远岱忽然到访,等于是挑明了事态,再无法温火收场。
权力之诱惑叫人心醉,以至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而他这般做,也无疑意味着,他有了全胜的把握。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他以身入局
来人蟒纹衣衫浅望即知不菲, 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却凌厉不已,瞳孔深处是幽幽的焰火,顾盼间微生波澜。
我指尖微凉, 条件反射地轻叩一下桌案,不免失了笑。
“不成想, 这回, 竟然连深居不出的二皇子都惊扰了, 还望二皇子海涵。”
张远岱并不接我话, 而是意有所指地缓缓道。
“依慕不必自责, 我不过是在那幽闭之处呆久了,乏了, 出来解解闷。”
他甚至傲慢到连一声陛下, 都不肯尊称。
我后槽牙微微咬住,面上却还是轻缓地笑着。
“此言差矣, 京城浩大,二皇子愿意去哪,便可去哪。”
一旁的洛桑向我抛来隐隐担忧的目色, 深知我微小习惯的他了悟,我下意识的这些动作,都是极度紧张下,无法抗拒的反应。
烛台轻轻燃烧,空气中漾开一股焦灼的气味, 叫人难免心焦。
“陛下,既然二皇子出山, 有些事情, 臣,就不得不开口了。”
我微微一笑, 平视说话之人,回归不卑不亢的模样。
萧灵峰眉眼无暇,却裹挟了穿透几年的急不可耐,直直捅向我的咽喉。
“臣虽身微言轻,不过一介小小言官,可秉天地道义,斗胆为三皇子正言。”
他面酣耳热,慷慨直陈,似乎奔赴向那个既定的事实而去。
“二皇子乃是先帝血亲直系,于情于理,论资排辈,当以三皇子为天下先,继位称帝,接任我大瑾,复我前朝不朽荣光。”
我脑子嗡的一声,顷刻间,再难维持清明。
久久的无声,继而是平地起惊雷的喧闹,本就不稳久矣的朝堂,自此彻底而干脆地分为两半。
洛桑抿唇不语,只是快步上前,及时挽住我虚晃的身体,我从侧方望去,但见他深蹙的眉头,欲比山高。
他将欲开口斥责,已听得身后一声勃然。
“放肆!萧灵峰,你可知,撺掇谋逆,这是诛杀九族之罪!”
晏云柳眉倒竖,眼底喷薄而极具威压的怒火显然一时间震慑住了远党,朝堂再次陷入低迷。
我稍稍缓过神来,不着痕迹地撇开了洛桑的手,上前与晏云并肩而立,眉梢微敛。
“萧灵锋,我乃先帝之女,血脉相承,与远岱无二。这帝位,我坐,又有何不可?”
萧凌峰略带讥讽地勾起唇畔,抬起头来深深望着我,一字一顿道。
“二殿下的血脉纯正无疑,而陛下的,可就说不准了。”
我脑子又一空茫,却身形不动,只是定定望着他,冷笑道。
“我身份乃是先帝遗命亲赐,萧四,难不成,为了拥护你的主子,连先帝的威严都可以随意作贱了吗?”
“当真是父慈子孝,君仁臣正呵!”
找回自己的节奏,我游刃有余地带动着场上的气氛,显而易见,先前跃跃投诚远党的那些人顿住了神情。
毕竟,我给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这要是站错了队,可是要背千古骂名的。
萧凌峰面色一白,气势霎时间落了下风,话语一顿,没了下文。
就在这冷场的空隙,始终笑而不语的张远岱终是动了他金贵的嘴皮子,正面迎上我的刀锋。
“早就听闻依慕不仅刀法是我瑾国的第一,这口才,也堪称瑾国的数一数二。”
我竭力忍住抽他大嘴巴子的冲动,礼节性地扯了扯嘴角,只是居高临下地凝视他,恨不得眼神能在他脸上烧出个窟窿来。
“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欠欠的笑意与毫无敬畏的嬉笑,仍旧保持着一国帝王应有的风度与仪态。
“多谢二殿下夸奖,只是不知道今日二殿下登朕这三宝殿,有何贵干?”
见没有周旋的余地,他瞬间收住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露出了险恶的本来面目,可憎而可怖。
“自然是向你,讨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
如此直白的开场白,如此露骨的野心,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快速思索了一遍他手上可能握着的兵力,与我所藏一对比,稍稍舒缓了心情。
“呵,属于远岱的东西?朕不明白。”
张远岱轻轻一笑,眯起了眼,向我走近几步,在晏云和洛桑并肩拦住他的前一刻,自觉地驻足,然后挑衅十足地咧开了嘴角。
“所有你的东西,都应本属于我。现在我休养好了,时候到了,你不过是替先帝保管之人,现在,你没有理由,不让物归原主。”
他意味深长地挑眉,以轻蔑的角度仰视我的同时,舔了舔因为极度兴奋而逐渐充血的嘴角。
我气极反笑,双手交叉,拾阶而下,慢慢地停在了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弯下了腰。
“二殿下,在你发言之前,我有义务,以整个大瑾的礼教警告你。”
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之中,我漠然地向他甩了一个巴掌,冷冷道。
“君臣之礼不可废,在朕面前,要称臣。”
刹那之间,将才还私语声响于耳的大殿之上,落针声亦不可闻。
面前之人为突如其来的掌掴力道所狠狠怔愣,呼吸粗重一下,白皙的面颊上浮现起一抹醒目的红痕。
他很快收起惊愕的容色,无愧于我对他蛰伏而阴恻的性格的定夺。
那因惯性而徐徐垂下,细碎的发,虚虚遮掩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转而被痞极的笑意所取代。
他似是无奈似是谦让般扯开嘴角,玩味地摸了摸边缘渗出的血丝,红肿了唇角。
“陛下……呵,当真是治下凛然有度。”
“有度”两字咬的极重,让我一时恍惚他的险恶用心,却又无处说起这股莫名而不知从何而起的恶意。
我微微一笑,简明扼要道。
“令尊所择者,自是百里挑一。”
这一句,比方才的巴掌更胜一筹,响亮于言,缄默于声,使得眼前善于掩藏之人,亦然动怒。
“陛下此言不假。”
我诧异于他咬牙切齿之下截然相反的句意,不明于他嘴角不疾不徐浮现的诡谲笑意,心中微凛。
“只是臣服陛下,众臣皆服陛下,可我等不服者,使得国之上下俱为之不安者,另有其人。”
不安的情绪被陡然放大,我眼色一寒,语气骤降。
“远岱此言何意?”
见火候成熟,一旁满面微笑的远党接二连三地步上前来,齐声朗然,深深鞠躬。
“陛下声威远扬四海,我等历历莫敢忘怀。先帝目之长远,先帝之动念,终是一一契合。”
声浪席卷至最高处戛然而止,众人定声回望张远岱,他欣然展颜。
“唯一不在父皇安排之中的,便是你身边那位,西戎之子。”
我眼尾的红似是单舟远去,一江孤寒,漂泊在预先设下的天罗地网之中,而当我蓦然醒悟,回首叫停那舟行之客,才见船头之人,面含微笑地回过头来望向我,一如初见。
是洛桑俊逸依旧的笑颜,可惜此一别,山长水阔远。
我口中的铁锈味顷刻间爆裂开来,一种绝望的笑意从心底抟摇而起,遮天蔽地的寒。
“既然陛下驾驭臣下有方,从不失却公允法度,想必自然不会偏袒任何一位吧。”
我心如死灰,仅是死死盯住面前笑靥如沐春风之人,心底恶寒升腾,却沉默下去。
这样的局面,我又怎么斗得过?
这样的命题,我又该如何交卷?
负天下,无愧于他与曾经被深信之人掷为弃子之我……
还是负他,无愧于我一路走来托举我的芸芸众生?
我冷寒顺着面颊淌下,衣衫尽湿。
“臣没有为难洛桑的意思,毕竟他也曾为陛下声讨逆臣有功而无过,论迹磊落,只是君子论心不论迹。”
他笑意狡黠,幽幽向我发出致命难还的一击,或是毙命,或是接下。
“若要使我等信其心死向我大瑾,必以赴死之任,考其诚心。”
我眼底的墨色晕开又聚拢,他一把拢住飘散垂落的须发,潇洒向我勾起笑意。
“陛下,务必,谨言,慎行。”
三处不自然的停顿,炽热到无以复加的视线,让我只觉得烈火焚身。
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便会望见洛桑眼底执着的探寻。
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便会看见晏云失望的眼。
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便会目睹先帝遗臣不甘的视线。
我怎敢回头,那是回头,就会撞上的前夜向蓝宫寂许下的手刃誓言……
我双拳紧握,直到指甲顶破老茧的厚,尖锐的疼从心底密布到鼻尖。
“张远岱,我做不到……”
“我去。”
我绵长的话音未落,一声短促而无起伏的答话越过我孱弱的心神,施施然抵达了对面。
我近乎是惊恐般猛然回首,目光与洛桑默契对接。
他眼底似水的柔情,一如从前,将我轻柔地包裹在安全里面。
就像是战场上的义无反顾,拥我入怀,面色不改,直到他身后人惊呼。
我才望见,他后背所入之箭……
“为什么?”
我无声地质问道,眼底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啪嗒一声,滴落在地面。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翕动的唇,温柔地淡然而笑。
“有你的回答,我就够了。”
门被惊风乍然吹开,一阵裹挟着花香的风扑面,泪在一瞬间风干,我回身向显然未料到此等局面的张远岱面无表情道。
“什么考验?”
张远岱不着痕迹地收住面上的复杂心绪与重重算计,笑吟吟回道。
“南蛮举兵齐反,不如就让洛桑,为国平乱吧,也算是功德一件。”
南蛮因何而再度起叛,我能不心知肚明吗?
名为攘外,实为安内。
洛桑此去,怕是要被置于死地。
他不会让他活着回来,至少他会这么全力部署,不是吗?
我止住悲声,喉咙深处却迟迟发不出音节。
恰是此时,金海晏面沉似水,缓步到了我的身边,扶住了我的肩。
“莫犹豫,洛桑此去,尚有回转之机。你若此时退却,他揪住你此番私心嫌隙,使言路发难,哪怕洛桑仍愿前往,也无济于事,不过徒劳送死了。”
我忍住悲意,沉声道。
“张远岱,这一请,朕,准了。”
他闻言桃花眼微挑,颇为戏谑,五官俊朗却面目恶劣。
我冷笑,幽幽补句。
“可若是洛桑平乱凯旋,三殿下,我要你滚出这京城。”
“你敢应吗?”
那双桃花水深三千尺的眼转了转,嗤笑应答。
“陛下说笑了,若是洛桑真心向我大瑾,陛下不请,远某也会惭然自退求去的。”
他眼底的狠戾悄然隐去,化为嘴角虚无的笑意。
可若是他回不来呢?
太子善猎取名士,次弟善结交善缘,而我,无他,最擅玩弄人心的脆弱。
苏钟离,先死于父,后死于君,再死于夫。
身负人臣之债,愧对之人难以计数,其名姓我均可信手拈来。
你还有几年余寿,可供忏悔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我举棋胜天半子
天清气朗, 视野平旷,万里悬空延展而去,无一片多余的云彩。
清江抱城回流, 我一身漆黑的崭新常服,立于城头, 双唇紧抿, 不发一言。
身后是一众低眉默然的大臣随从, 安分地守在其后, 是对帝王的忌惮与敬而远之, 只有晏云与我不过几步的距离。
从城墙角抬眸望向我的所在,好似身处水云间。
江山清淑, 城下成武门是入京的必经之路, 第一道关卡。
过往面目皆是不同,鹰眼倒勾鼻商贩的有之, 玉面书生赶考有之,身着霓裳五色的西戎女子有之,身披异域轻纱的中原闺秀亦欢歌而过。
乍一打眼, 竟是万邦来朝的盛况与烟火人间。
暴脾气的点货的西域嘟囔阵阵入耳,有我听得懂大概的亲切乡音,也有我不明就里的陌生口音。
随着两扇厚如山峦的坊门在几声沉闷的梆声过后,猛然敞开。
恍然明亮之后,映入行旅者眼帘的, 是楼宇重峦,酒楼林立, 彩旗垂髫, 香风浮动的上京城。
在一片哗然与惊叹交响声之中,满眼色彩与光影交错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涌入城中, 一头扎入纵享这无边的安定与繁盛。
熙熙攘攘的人声由远及近而来,咿咿呀呀,混响成一片,好不热闹与繁华。
我凝视许久,终是释怀般叹息一声,回过神来。
就在我摆手示意离去之际,进城左手第一间的全宴楼下炸开一顿突兀的争吵,引得过路人纷纷注目。
更有好事者和游手好闲的酒楼小二特地赶过来凑热闹,不一会竟然乌泱泱围起来里三层外三层。
我向身后眼含五味的晏云轻轻颔首,笑着侧目,声音轻柔平缓,听不出任何的异样。
“晏云,走,陪我去看看。”
晏云不落痕迹地端详一眼我的神色,有些促狭地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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