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转脖子, 弯眉笑言道。
“众将士听令,我乃临危受命大破南蛮及北狄的苏武侯是也。今日率军征讨云国, 不收不归!听闻你们大多是西戎人,分外亲切。还望各位尽快适应我的行军风格,同心协力,其利断金,即刻出发!”
我青丝高束,纹丝不乱的行装在明媚的夏日光芒里熠熠生辉,兵戈铮然,铁马金戈,我微敛眸,便垂于眼下。凛凛刀划过,我望向一旁安然不语的张怀民,率先打马。
玄甲生光,令人远观亦为之胆寒,身量颀长,英姿勃发,高头大马,张怀民粲然笑了,轻叱一声便衔尾紧追。
两匹几乎通体乌黑的骏马飞驰而去,远远望着,交相呼应,大有人马皆是一对的气韵。
观之扎眼的宋睿辰面略一沉,不是滋味地愣了半晌,眼底是意味不明的惨淡愁云。
直到身旁常年相伴的手下小心翼翼地出声轻唤他一声,他这次嘲解一笑,悻悻跟上几近绝尘而去的我与张怀民。
我之乌骓四蹄雪白,好似乌云庇雪,雪泥鸿爪,此时此刻,泥上偶余痕迹,是张怀民。张怀民之乌骓则是肌肉线条顺畅而浑圆的马臀一抹耀目的纯白色,好似天光不由分说,乍然顿破漫长的黑夜,明晃晃地露出了破雪般寒光潋滟的一剑,涛声依旧。
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宋睿辰极为吃味地望着我与张怀民欢声笑语的背影,眼中除了羡慕,便无其他,倒无嫉妒。他正人君子,说到做到,即便是单向度的爱,他也甘之如饴。
虽然在某些日夜,他也曾卑鄙地幻想过抢夺所爱,远走高飞,逃去不受瑾国管制的国度隐姓埋名。可是,我并未看走眼,宋睿辰其人高山仰止,景行景止。
他深知,亦苦痛便在于他清晰的认知,如果不是一厢情愿,那只会沦为两相折磨。清醒而苦痛与麻木而幸福,究竟何者才算幸运?
他愈想愈迷茫,剧烈的头疼切断了他的思绪,他无奈地揉了揉后脑勺,晃了晃胡思乱想的脑袋深吸一口气,眼底复归清白无物,快马加鞭,追上了我和张怀民般配并行的乌骓两匹。
他想,三个人之中,总要有两个,幸福吧。只不过,在他们三书六礼之前,他还是想,再力所能及地争取一下,至少无憾此生。
我注意到气喘吁吁追上我们的宋睿辰,不留痕迹地淡淡移开视线,直接无视了身旁微微眯起眼,上下打量宋睿辰的张怀民,乐呵呵地招呼宋睿辰同走。
身后浩荡的军队壮观不已,虽是历经南蛮一役,见过了层出不穷的大场面,我还是震撼得缓缓吸气。疾速如长风,徐徐如深林,侵略如白日火焰,但一旦发令,则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这就是,完耶七卫。
我浑身的血液开始倒流,沸腾地使我的脸都发烧,也许,这就是我的归宿,居无定所,却无处不可为家,永远自由,永远不羁。
现在,我不再患得患失,而可以挺直腰板,在敬畏的仰视之中,轻抬下巴,破颜一笑。
“我苏钟离,是你们的统帅。各位随我,将战无不胜,荣归故里!”
我有底气说出这句话,用实打实的战绩,这就是世事,这就是我苏钟离的生存法则。
大军走过山川大河,走过湖海深林,不远万里,朝九晚五,这才终于望见了云国的城,掩映在浓雾之中,不甚清晰。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严正吩咐道。
“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整一日。我将派出人员巡视城楼边防,刺探各门虚实。最晚后日午后,我们主动攻城,速战速决。”
众人深以为然,毫无异议,便都散去休息了,埋坑做饭之类,井井有条。我面带欣慰地粗略扫视了一圈,这才放下心来,独自前往小溪边冥想。
这是我的习惯,开战前细想整套作战方针,打完仗复盘得失,没有名将,能随便战无不胜。
就在我陷入空明境地之际,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足够隐秘,足够小心,突兀地打搅了我的独处。
那人轻手轻脚地靠近了我,虽然极力掩盖了脚步声,每一步都点到为止地踩在了柔软的草甸最为松软厚实处,却还是没逃过我的耳朵。
我却不动声色,微微垂眸,压下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气定神闲地保持着沉思的情状。
就在那人离我估摸着三丈距离的直线距离之时,我袖口随着风轻轻飘荡,衣袂之下手指稍稍收紧,手掌之中,包裹的是没有温度的短刃一柄。
草上的微微脚步声忽然停驻,我眼眸划过一道精光,迅疾调转重心,整个人翻了个筋斗,手中刀刃脱手,以铺面之势袭向来者面门。
那人并无多余的动作,手中长剑折转,轻轻松松地拍开了我的杀招,但是眼底短暂的狼狈还是被我收入眼底,而我不露声色,只是礼貌笑道。
“哦?原来是怀民,我当是刺客,失礼了。”
他波澜不惊的面上现出一丝玩味而不怪的笑意,春风沐面,风度翩翩道。
“钟离也是狠心,下此杀手,若是误伤了友军可如何是好?”
我狠狠白了油嘴滑舌的张怀民一眼,不爽应答。
“首先,不够位阶的小兵不会这样贸然来打扰我。其次,就算是够资格的将领,也不会找死偷摸着从我背后靠近,还不远远站定禀报。最后。”
我笑颜如花,向着张怀民意味深长地舔了舔嘴唇,兴味十足道。
“除却这两种可能性,剩下就是云国刺客,当然,要除之而后快。”
我不嫌事大地耸了耸肩,望着哈哈大笑的张怀民,也笑得开怀。
“你瞧,要么有不知好歹自以为亲近的来惹我,那也怪不得我。再说了,这样级别的关系,不是高级将领也说不过去吧,若是这一刀都躲不过去,还是早点死了算了,省的拖了全军的后腿。”
张怀民听到此处笑了,轻轻道。
“照卿之见,若是我无挨一刀的觉悟靠近卿,卿伤了我,则要杀了我。”
我忙摆手,无辜眨巴眼睛假意惶恐。
“冤枉,臣可没说您,您别对号入座啊。”
张怀民气笑,双手叉腰,竟显得有些可爱,平日一抬眼能吓退群臣的太子殿下,还有说是蛮不讲理,实则恃宠而骄一般的模样。
他心情颇好的上前一步,将我揽住,却被我嫌弃地一爪子拍开,严肃道。
“军纪森严,你别乱来。这儿,可不是您老人家的东宫。”
张怀民却心猿意马地挑了挑眉,放错了重点。
“老人家?我很老吗?我可就比卿大了四岁。”
我眼睛咕噜噜转动一周,狐狸般挑起眼尾,不怕事大地挑衅道。
“嗯?不老吗?你颐指气使的每次都老气横秋。”
他不气反笑,在我不防备之下,奸猾地笑着将我摁在被晒得发热的石头上,危险地舔了舔牙尖,缓缓出声。
“苏将军,你知不知道,你盛气凌人的样子,格外迷人?我不介意,在这里,与卿温故一下那日的春意。”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却被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地权当作媚眼。我定定仰视着□□中烧的某人,微一皱眉,然后目光偏离,无所谓道。
“怀民,你还记不记得……”
我尾音拉长,在气温稍躁的午后显得俏皮而魅惑,勾动心术不正者的神经。张怀民在我半是拉锯的语气里沉溺,微微松懈,而就在他恍惚的瞬息,我翻身而起,一招制胜,将他死死压在了身下。
我语气揶揄,眉眼戏谑,语气却是平铺直叙的。
“嘶,上一次,你也在下面,我没记错吧?”
张怀民恼怒而认输般将械投降,眉眼间是宠溺与顺遂,倒是我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咳了咳嗓子,强行找回自己的声线,言简意赅道。
“这里是开战的地方,不是你的安乐场,快滚。”
张怀民眉眼弯弯,笑得风华尽揽,让我虽没了周旋的精神,视线却怎么挪不开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正常不过。
他纤长的手指不经意地抹了抹唇角,慢慢起身,坦然道。
“家妻公私分明,瑾国之福啊。”
我脸腾的一下红了,盛怒之下,挑起刀尖,托住他的下巴,狠狠道。
“谁是你的妻!我是陛下亲指的苏武侯,手握重兵,才不屑于你那没用的头衔。”
他却势在必得地凝视着我,笑意浩瀚。
“迟早是,卿,不是有答案的吗?”
第九十八章 以云攻云
我微微一笑, 儒雅至极,言简意赅,声线明亮, 化在过境南风里。
“滚。”
崭新的长马刀噌愣一声出鞘,声脆如玉, 彰显出御赐之物的卓然。刀尖掠过, 如织如耘, 连成大片的光影。
我寡淡的面上双眼里疏离却水涨船高。手腕些许的使力, 习习风吹比那剑光更为迅猛, 已及张怀民的胸口。
张怀民倒也不恼,只是好整以暇地抬眸自下而上看我, 目光寸寸上移, 侵略性十足。
“卿,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受驯化。”
我眯起眼, 舌尖细细摩挲虎牙,刀尖的力道不减,折返出的光线却愈发盛大。
他加深了玩世不恭的笑意, 甩手抹开我的刀。不出所料,那力道是虚浮的,摆设的,不下死手的。
他眉眼不动,自顾自道。
“可是怎么办呢, 我喜欢。”
我瞳孔微微抖动,撇下嘴角, 虚张声势道。
“张怀民, 这次我是总将军,你不过是辅助, 在京城,你也许可以用身份牵制我。但在外面……”
我随手摘下身边含苞欲放的花朵,皱眉弃之,复又采下一朵开满的蒲公英,垂眸吹开去,如云散落。
“君命有所不受。”
我笑得泰然自若,不矜不伐。
“张将军,可有不满之处?”
张怀民笑得愚钝,却眼神明晰,裹挟住我。
“苏将军,在下听命。”
我长舒了一口气,不是因为矫情,而是我希望他以常规的目光待我,不是以私人亲密的方式,战场上刀剑无眼,何谈卿卿我我?
如果全军上下不能一视同仁,将无将威,那么倾覆将在转瞬,一念之差,断送的是无辜将士的性命,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万户之悲,我无可担责,那么我身为长官,自当以身作则,断绝有迹可循的一切感性的念头。
张怀民从我的句里句外体察到了这一点微妙的哲思,面上是了然于怀的神色,是啊,若是他无法会心我那无以言说的想法,也不会放任我这些离经叛道的所作所为以及,举东宫之力保举我了吧?
我感激地回望英挺非常,面若冠玉,目似朗星的张怀民,心中波澜大作。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天作之合,这是,我看得见的未来里不变的那一个。
他窄袖镶嵌明黄缎边,称得整个人奢华却内敛,丰神俊朗,发丝随风垂荡,与银色衣带共舞,高不可攀。我却与他平视,不卑不亢,以我之刀,血溅轩辕。
我和他长久缄默地立在稍稍带暖的南风里,对峙,妥协,成全,相爱……
浓绿的树丛里,一道人影快速地退去,狼狈不堪,心底无限悲凉。
我和张怀民不动声色地回到驻扎的营地,迎面走来是笑得潇洒的宋睿辰。
“啊,是殿下。”
他目光稍稍艰涩地转向我,克制住奇怪的情绪,继续道。
“还有钟离。正巧,赶趟儿了这不是。”
我凭着直觉察出宋睿辰情绪的不对,方欲发问,却已然被他打断,急急招呼道。
“来来来,刚刚打了一只兔子,烤了吃,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我囫囵咽下卡在嗓子眼的字句,被推搡着到了盖住风烟的锅灶前。还想推拒,嘴里已经被塞了满满一口喷香的兔肉,惊愕之中我瞪大了眼睛,撞进眼里是宋睿辰似笑非笑的脸,放大的,不清晰的,笑颜。
明明灿烂明媚,我却觉出悲伤的味道,乐景哀情,莫非是我的错觉?
张怀民接过宋睿辰殷勤的奉上,也不好发作,只是默默盯住一反常态的宋睿辰,微微凝眉,陷入沉思。
鲜香的油脂在舌尖漫开,我迷迷糊糊地眯起眼,暖融融的阳光打在我们三人之间,周围来来去去是分享野果与餐食的士兵,兴致盎然,也算是苦中作乐。
我好不容易咽下了撑得我腮帮子发酸的兔肉,刚想喘口气,又被塞了一嘴。
你!G……好香~~等等,我不是没原则的人,我悲愤地叉腰昂头,怒怼道。
“宋!睿!辰!你今天怎么回事!太反常了吧……”
我积攒的怨气还没发泄完,却被他一记并不刻意的深沉目光生生震住了,沉寂如海,却有暗流在安静的水面下,汹涌拍打暗礁。
我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惴惴不安,出于一种直觉,朝夕相处的,害怕失去感,在作祟。不是恋人的无法割舍,而是友情以上,亲情已满的那种,陌生却生命轨迹无限重合的友人?
我摇了摇头,陷入茫然。再望向宋睿辰,他的容色已恢复往常,寻不出端倪。我头疼地扶额,引起一旁眼尖的张怀民的不安。
“钟……苏将军,怎么了?要不要我扶你进帐休息?”
我摆摆手,挤出一丝恬然但浮白的笑容,轻轻劝慰道。
“无妨,兴许是累了。”
说完,不顾围坐的众位高级将领左顾右盼,径自起身回了帐,却许久都难以入眠。帐外突起一声惊雷,炸开春尽夏至的雨水,好似仙人失手打翻了酒盏,迷醉而浇泻,纷纷落下,润泽大地,浇灭了火种,山火不燃,战火却难止。
我终究是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陷入黑暗的梦境。就在我睡地半梦半醒之际,一声尖锐的号角声在耳畔响起,我一下就从并不深的睡眠中挣脱出来,警觉道。
“怎么回事!”
按理说,我这一声了落下,守在帐口的士兵早应入帐问询情况。可是直到我穿戴好盔甲,拿起长马刀,快步踏出,这才发觉,我们所处的,不是驻扎之所,而是火海,军中大乱。
噩梦重叠,我似乎回到了南蛮之战,一样的事发突然,一样的措手不及,一样的无处着手。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将帅,而是战绩斐然的苏武侯!
我冷静异常地环视四周,只觉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烧至颈背,不迭冲击我绷紧到快要断弦的神经,几近使我窒息。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手中的长马刀已然湿润,还是不断握紧,我眼疾手快地捞起逃走的一个小兵的衣领,不容拒绝地望进他濒临绝望的眼睛,声嘶力竭道。
“我问你,谁放的火?”
那个小兵失焦的双目总算有所好转地稍稍聚拢,鼓足勇气怯生道。
“不知……不知是何人纵火,想必是内应趁着天色不佳趁乱之中所为。眼下情状,乃是粮草烧去大半,情况不容乐观。将军,您,快做判断吧。全军无主,乱作一团,伤亡无数。在下以为,大势已去,宜撤退,卷土重来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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