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的生疏来说,比起静水流深,更在于动态制衡。宋睿辰固然能给我打通经脉,可是筋骨未开,本末倒置,倒可能适得其反。
这一点,师父却是没有料及,毕竟我是一张白纸,又带着清奇的反骨,打磨起来实在消磨。好在我现在清楚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跟着太子练,反突飞猛进,也算是误打误撞摸到了门道。
不过我深知,待我巾帼不让须眉,我终究要回到宋睿辰身边的,我们的悲欢才相通。
一念及此,我染上一抹笑意,抽刀断水就是一式隔山打牛。张怀民瞳孔震动了半晌,但还是迅疾地摆肘外翻直愣愣地接下这一击致命。疾风骤雨一般的劲力以我们为中心荡开去,尘嚣四起,我不知这超出预期的磅礴后劲从何而起,懵在原地。
张怀民定力实在顽强,扎扎实实地抗住了这像模像样的一式,没有半分狼狈。赵延勋的不温不火声音适时响起,“时间到,平,钟离的进步与日俱增,怀民,做得好。”张怀民一个温文的拱手,眉目间染上了一丝笑意。“这是弟子该做的。”
我心虚地侧目,宋睿辰却没有落寞失意,而是自始至终言笑晏晏地注视着我们,继而落落大方地朝我们点头致意。
我感怀地回以真挚而全然的笑,颇为触动。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足以让我感念一生,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
咦,我突然想到张怀民的那支冷箭,他掩藏之下的实力如此,当时又是他在暗处,如果避开风口,用自然之声对箭离弦破空之音稍加遮掩,哪怕耳听六路如宋睿辰,也未必反应得过来。所以,他为何当时没有置宋睿辰于死地?
那明明是他手下留情的缘故,可是…他为什么要白费这一番布置呢?吃力不讨好任何一方,这不像是心思缜密的他会做的局。
我却隐隐觉得,线索穿珠成线,真相初显……
考核落下帷幕,水面看似重归平静,实则暗波涌动。按常理,出局者不是我,就是宋睿辰。可是,生活往往出其不意,偏偏是裴林。
谁敢暗度陈仓以下犯上到太子头上?况且我和宋睿辰零丁孤苦,至于成立,宋睿辰从无靠山,我不祸起萧墙已是万幸,那么是谁,敢与太子抗衡,扳倒太子最有力的臂膀呢?
等等,我突然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太子的作壁上观,裴林的引而不发,赵延勋微妙的考核组合,宋睿辰的不战而胜…
丝丝缕缕,一发不可收拾,端倪成串,真相终究浮出水面。
除非,太子默许了裴林的牺牲,换取我和宋睿辰的留存。他又与宋睿辰不对付,那么他此番苦心,竟是为我?
我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吓得捂住了嘴,身体不可抑制地战栗。甚至,他警告宋睿辰却不伤他,只是为了不与我决裂,可我,又有什么资本与他反目?
我不过是卑劣的顶替者,欺上瞒下,瞒天过海的无关紧要的棋子,哪怕恨他入骨,也得为他所用,出生入死不足惜。如何值得太子苦心经营只为不伤及我的情绪?如果事实如此,我何以为报?我何德何能啊!
目视着太子与裴林低语着走远,我抱着自欺欺人的侥幸,小心翼翼地向宋睿辰靠过去,轻声细语“你说,太子是不是…”
“是。”未待我说完,宋睿辰的答案已然毋庸。
猜测是一回事,得到验证是另一回事。当真相昭然若揭,我终于力不从心,筋疲力尽。
宋睿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软下去的我,眉眼不忍。
“这是好事,足证,他待你不虚。”
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艰涩。
“他在我身上押了这么重的筹码,是恩赐,亦是威压,如果我令他失望,恐怕反噬。”
他哑然失笑道。
“你思虑过于长远了 ,福兮祸所伏出自哪里,是福是祸,都是后话了。你要做的,是现在,草船借箭。”
我思觉有理,起身站定,略一点头,目露坚毅。
“言之有理。那么,好久不见。”
宋睿辰生生怔住,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久不见,她说好久不见。波澜不惊的好久不见。是啊,曾以为是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曾以为是擦肩而过从此陌路了,曾以为是两败俱伤势不两立了,曾以为是乾坤已定鱼死网破了…
可是现在她一如初见地利落蹁跹站在我目前,言笑晏晏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不过她再也不会是那个无所着落的弱女子,她现以刀为语,用钟离刀,恣肆勾勒出了她野心勃勃的模样。
太子为倚仗,她可全无顾忌凭栏眺望。我们心知肚明却笑而不语,不久的将来,她能堂堂正正,不加遮掩地自报家门―幸会,在下苏钟离。他释然般耸了耸肩,眉目舒展“好久不见。”
她眯眼成线,笑意浅浅,竟显出少有的娇俏。宋睿辰呆了片刻,悄然慨叹―这才是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姿容啊,可是多舛命格催人成熟,催人狠意。但是谁又规定一个年纪只能有一种风貌呢?她如此这般,哪里又比脂粉生香的高门深府的弱柳扶风的小姐不幸呢?
想象铺将开去,浓墨重彩,大开大合。她即将纵马疾驰在国之边疆,拂面的是塞外最凛冽的长风,当敌军压境,杀意应声脱鞘,刀过风起,风过有痕。刀指敌处,无人不闻风丧胆,刀光血尽,她不让须眉。
命运以痛吻她,她却报之以刀歌。她身上流淌的异族血脉,会和着风声因觉醒而沸腾吗?她不桀的骨骼,应当铮铮绽放在飞沙走石的战线前。
一念及此,宋睿辰低低地笑了。
我看他思量许久蓦然笑了,不明所以道。
“想什么呢?神神道道的。”
他抬眸看我,笑意逐渐扩大。
“笑他们杀不死我们,我们还有路可走。”
我闻言温和一笑。
“睿辰你何时变得文绉绉的?”
宋睿辰抿嘴垂眼。
“你走之后。”
我猝不及防地愣住,苦涩上涌。
“抱歉,你一个人,应该很辛苦吧。”
他宽长的肩背在纷纷扬扬的落叶中竟显得有些单薄,他勉力笑道。
“还好,师父知我落单,尽心教我,我也长进不少,只是某些悲欢,我只与你说。你待我,感同身受。”
我眼睛没来由地酸涩,这种孤苦,我又何尝不知呢?我明明身处人声鼎沸处,却觉格格不入。我们就这样冷暖自知,直到遇见彼此,有念可温。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字字句句。
“好,我会在。过去,现在,将来。这是我们的,专属契约。朝臣也好,戍边也罢,正丘首方止无效。”
他用力回握我,眸光闪动,深深望进了我的眼瞳。
“不,如果真到了非正丘首不可之际,那我一定在你旁边马革裹尸,这羁绊至死不休。”
我骨鲠在喉,却不是吞声忍泪,而是呜咽难止。
人都是多少矫情的,无人问津时尚能维持,为人所知还是一败涂地。
我沦为苏家势力的铺设时,没有落泪;我知晓母亲死亡的隐情时,没有落泪;我低头太子摆布的授命时,没有落泪。但此时此刻,我清晰地也欣慰地感知到,泪水的肆意与滂沱。
这是我已然失去经年的东西。我不是麻木了,我也不是降心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安心而恣意地掩面啜泣,宋睿辰紧绷着面颊却不出言,只是轻柔地拍抚我微微颤动的脊背,任我排解这胸中积淤的委屈。
良久,我才平复下心情,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么,我们兵分两路,取上将首级。”
他徐徐笑了,继而轻声。
“嗯。”
风穿堂而过,轻轻巧巧地环住了我。已距入冬不远了,风略微彻骨,但是我却周身一暖。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风是无感,我却主观。
第十四章 霜降一式
痛痛快快地哭过之后,我只觉气血流转,筋骨伸展,筋脉疏通,似是有人打开了我的脉门。慢慢地,一股燥热霸道地上涌,不由分说地侵占了我的神经,酸胀的知觉遍布了四肢百骸。
我轻叱着递刀出手,企图以暴制暴,摆脱这酥麻噬骨的痛楚。可是那席卷着麻痹沿血管攀附而上的痛感愈甚,我呼吸急促,眉眼一凝,大刀阔斧地摆手开去,振风运刀,抡空便是一招大杀四方的倾四海。
凌空成势已是不易,我却凭空画式成阵,一步到位地推了出去。
一时间,周边的空气不可抑制地翕动起来,钟离刀起承转合地高鸣几个回转,终于排山倒海地挥了出去。刀离手几个呼吸间,分毫不见起伏,稳稳当当地沛然而去。有如离弦之箭,呼啸生风。行至半途,却毫无征兆地乍然与一柄长剑相接,震颤着戛然而止。
然而刀欲停而式不止,去势不减之下,来者几个错步,硬是靠浑厚的内息堪堪接下了这杀术。
赵延勋略一点头,平了气息,抚须叹道“成了。”
众人皆云里雾里这二字的隐喻,我亦惊愕与惊惧交加地等他下文。他微微一笑“承景的武底,垫成了。”
郁结于心的一切顷刻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天花乱坠比不过豁然开朗,宋睿辰忍不住问道。
“师父,为何承景会全无征兆地猝然塑成?”
赵延勋笑眯眯地不紧不慢道。
“所有的奇迹,都是朝夕之跬步。承景他这些天的舍命我们都看在眼里,他往往不仅仅是伤痕累累,更多的是伤上加伤的习以为常。我们在攻至关节处不免束手束脚,生怕伤筋动骨适得其反,亦或是泄露内息得不偿失。但承景却恰恰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头,因为他没有底子,最坏不过没有成效,薄弱之下,以毒攻毒,生生用跌打损伤破了这僵局。加之方才与怀民实力悬殊的互冲对垒,让他超负荷地输出,内力被贯穿调动,立地而成,不过因果。”
赵延勋道骨仙风,轻捻长须,如沐清风,悠然续道。
“承景,孺子可教,点到为止。”
我不倨傲,温文地向着赵延勋施以深深大礼。
“承蒙师父指点,承景毕生感念,谨记教诲。”
随即又躬身朝张怀民敛衽长拜。
“得太子垂怜赐教,承景感激不尽。”
最后深深看了宋睿辰一眼,然后面对他盈盈拜倒。
“承景谢过宋兄的提携,大有裨益。”
宋睿辰眼中的动容一闪而过,他明白,讳莫如深的,我的苦衷。
赵延勋欣慰地眯眼点头。
“承景聪敏,还知感恩,苏家福泽深厚呵。”
我面上仍是眉眼弯弯,温良恭顺,心里却止不住地冷笑―苏家?福泽?
待我拿回自己的名姓,斩杀那些作威作福的戏子,才是苏家洪福齐天的时日呢。
我收住心思,低眉朗声道。
“为父分忧,是承景的本分。”
赵延勋不住地颔首,边踱步边笑道。
“还有个好消息。”
众人闻声望去,赵延勋慈祥地环视一周。继而吐字如珠。
“裴林,可以留下来了,以后还是你们四个,原班人马。”
我瞪大了双眼,与宋睿辰在电光火石间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发问。
“这是?”
赵延勋笑意深邃绵长。
“是怀民去向圣上请意的。”
我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那横冲直撞的嗡鸣声似乎实体化了,好像后背没有防备地被一道横刀拨开倒了出去,趔趄着步子重重摔在地上,气血上涌,就差吐出一口咸腥来。
张怀民你,真是好样的!这下我欠人情欠到圣上那去了!
我吞了吞唾沫,偷眼去看张怀民这小子,但见张怀民容色正气凛然,一副公正无私的做派。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却不料因为长期的精神高度紧绷,没控制住面部僵硬的肌肉,白眼直愣愣地就朝张怀民翻了过去。
张怀民面色不变,稍一挑眉,趁赵延勋别开视线,唇角不怀好意地上挑,朝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下我发自内心地翻了个连贯的白眼,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张怀民不动声色地撤回视线,上挑的嘴角却是下不来。
赵延勋顿了顿,眼含欣然。
“皆大欢喜。我已经很久没有带过你们这样旗鼓相当,珠联璧合的子弟了。可以说,你们都是我的得意门生,实力不相上下,各有千秋,实在难以割舍任一。为师望你们勿忘不骄不躁,静影沉璧,终能出师。”
我们皆是短短地愣住,然后心照不宣地齐齐跪地一拜到底。赵延勋眉眼染着笑意,将我们挨个扶起,然后敛了敛袖子,转腕挽手背到身后,一口雪亮的刀夺衽而出,渲着肃杀之气。
张怀民眯起眼,字落如玉。
“轩辕刀。”
我一恍神,澄澈的刀影飘然而至。这就是,当年赵延勋单骑深入,温酒取敌将的那把轩辕刀吗?
赵延勋笑的深意,语出惊人。
“先胜我者,得此刀。”
我们陡然变了脸色。我语带惶恐地上前拱手道。
“师父不可,这是你光辉战绩的见证,是见血封喉的定海神针,是那些年吮血而养的,我们甚至还未出师,如何使得这样的宝器,岂不是…不自量力?”
赵延勋却笑而不语,语锋一转。
“不必忧惧,谁先上前?”
场面沉寂下来,落针可闻。
长久的大眼瞪小眼,还是张怀民打破了沉默,越众而出。
“弟子不才,勉力一试。”
赵延勋拊掌长笑,高声道。
“好,殿下当心了。”
话不落地,轩辕刀已引啸声贯穿而来。
赵延勋似是马踏飞燕,蜻蜓点水,几不借力,剑气过处,烟尘逸出。
显然,那是化深厚的内力于有形的产物。明明那处才是刀锋的所在,却无心插柳柳成荫,起势一片。我暗暗为这位太子爷捏了一把汗,赵延勋的尾力,恐怕就够他喝一壶了。
张怀民嘴角牵动,露出一个有点苦的笑来,随即昂头闪身向前,抽出腰间剑,凌空一甩,一束剑花就横开出去。
我微乎其微地喟叹,张怀民的写意,是浑然天成的。坐拥天潢胃溃的血脉,稍染轻佻,放荡不羁。临危不乱是因为有泰然自若的过往,矜贵却不纨绔,行到水穷处果决狠戾。
恍思间,两道剑色已经难舍难分地纠缠不清,剑光微闪,张怀民不出所料地落了下风。他堪堪招架,几次三番意欲横空飞掠,却都被赵延勋死死压制,扼杀在了起势。
眼看此局已急转直下,张怀民连连败退,衣袖凌乱,不知不觉多了数道口子,颇为狼狈。
倏然,张怀民剑气暴涨,一抹霜色气贯如虹,彻骨的寒意卷起漫天的剑诀翻江倒海地席卷过去。
其风气旁若无人,却逢人就杀,让我无端由地联想到一个词,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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