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你可否先听我弹一曲琵琶?我还不曾为你弹过琵琶。”
有人在我背后说话。
隔了半晌,我才缓缓回过头去。面前的男子一身青衫,衣上征尘犹在,嘴唇干燥,眼中血丝分明。他向我伸出了右手。
那只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像是一个让我回到尘世、回到大唐的召唤。
我没有动。
“我八岁起学琵琶,至今三十二年,较你的年岁还要多哩。我极擅琵琶,你要信我。听我一曲,可好?”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啰嗦。
“我家阿母也很惦记你。她问你去哪里了。阿琤——她出嫁之后,你还没有见过她罢?她怀了孩儿。”
“我今夏吃到了荔枝。荔枝虽是新奇,可我看也没什么好的。我依旧更爱樱桃。只是,樱桃吃得多了,容易内热。”
“我看中了宋之问的一处别业,嗯,就是武后朝的那个宋之问。别业在蓝田的山谷里。谷里的河水蜿蜒流淌,有如车辋辐辏之状,故称辋河,山谷就叫辋谷。”
“我在终南山里,得了一首新诗,自家甚是得意,我诵与你听。‘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我是真心恋慕李台主的。”我打断他。
他顿了顿,随即笑道:“你恋慕谁也好,我只想——我只想要你先下来,听我一曲琵琶。”
“你我之事,已成过去。我早已不喜欢你了,你走罢。”我加重了语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进去。
我若是死了……而李适之又发现我与他的关系的话,说不定会为难他。是以,我不如与他早早切割清楚,让他离开。
王维苦笑道:“阿妍,便是你不喜欢我了,难道我便能看着你轻生吗?再说,”他艰难地一顿,“——我喜欢你啊。”
“你住口!”我厉声斥道,“你走。”
王维恍若未闻,踏前一步,朗声说道:“阿妍,你不要轻生——就算是为了我对你的心意。你那日在凉州大云寺的塔上曾说,‘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你可都忘了么?你可要长长久久地康健啊。”
“王监察,你对我的郁卿有何心意?”李适之强压怒气的话音在楼梯上响起。
我身体一抖,险些坠落。王维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从栏杆上带下。
李适之走上前来,注视着我的脸庞,哑着嗓音问道:“卿难道真有轻生之念?是有什么难过的事么?是我待卿不好么?”
我垂首不语。李适之等不到回答,便厉声向王维道:“王监察,向自家台主的未婚妻子述说心意,难道这就是你太原王氏门庭的教养?”
王维抬头直视着他,目光炯炯,反问道:“台主,你既心爱郁氏女,又向裴左丞求她为妻,为何不善加照拂?为何使她有此绝命之想?郁氏女性情俊爽,非轻易求死之辈。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她竟然宁可轻生?维虽不才,也断不会将一个弱质女子逼到如此境地!”
他青衫落拓,在李适之华贵雍容的紫袍身影面前,原应显得有些卑弱。可此时他气势凌厉,连李适之竟也一时失语,最后只道:“这是我们未婚夫妇的事,又与你有何相干?”
王维冷冷道:“郁氏女虽是台主的未婚妻,却也是维好友崔明昭的阿妹。明昭与维交情深厚,有通家之谊,维便如郁氏女的长兄一般,自然也管得。”
李适之也冷声道:“王监察好一张利口!你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是因为你心悦她?”随即看向我,“你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究竟……你们在凉州……”却是说不下去。
“王监察,谁许你对自家台主这样无礼?”我仰头望着王维,看到他眼中的光忽然一黯。他的品格本如安重璋所说,像是高飞的鸿雁。
但现在……他似乎更像一只羽翼折断了的大雁,我乱七八糟地想。
我自顾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轻生之念,只是累了……坐一坐罢了。台主,我少年时喜爱王监察的诗,且他本与我阿兄交好,故而我也曾倾慕他。后来年纪渐长,已然知晓什么样的男子真心待我好,什么样的男子值得托付,台主……不必相疑。”
李适之凝视我许久,终究点了点头。我又道:“王监察以为我要轻生,故而尽力拦我,是一片好意。台主不要怪责他,好吗?”
他沉吟片刻,应了声:“也罢。卿甚少求我,偶然求我一回,我总要应了卿的。”
我弯了弯唇角。
李适之转过头,森然道:“王监察,你若再来纠缠郁卿,我也并非不能效李右相,贬你黜你。或者,桂州、潮州边陲下县的县丞,你自家选一个去做罢!”语中之意,竟是以将王维贬谪到瘴疠之地为要挟,表示自己也可以像李林甫一样下重手。
我心中大惊,忙道:“王监察你还没听见?还不快走!”
王维望了我一眼,向李适之长揖道:“维多谢台主留情。”转身走下塔去。
李适之伸手拥住我,低声道:“我还道卿当真要轻生。若是我又做了错事,卿只管责我打我,也皆使得。只是不要……不要这样。”
我木然点头,眼中所见的,却是那个正走出幽州开元寺大门的人影——正午的秋阳照在他的青衫上,没有半分暖意。
第54章 月华偏照此时心(王维)
她坐在开元寺塔的栏杆上,神情漠然。她总是鲜焕的,欣悦的,活泼的;他没有见过那样的她。
所以他几乎是怒斥了台主。他想,每一个喜爱她的男人,所喜爱的,应该都是那份鲜焕的气息罢?难道台主不是?台主怎么能够坐视……不,台主做了什么?
坐在幽州的官署里,王维用力揉着太阳穴,却仍是觉得眼前一片昏茫。才四十岁,视力已经衰退了么?他自嘲地想着。
事实上,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明知台主身份非比寻常,居“亚相”之尊,有宗室之贵。区区一个监察御史与之相比,说是以卵击石都嫌不足形容。
若是一切都早一点……若是在当年的青溪水畔,他就拥住她;若是在去岁的凉州郊外,他就亲吻她……她是否就不会属于他人?若是他早早放下他太原王氏子弟以风度自矜的习气,他是否……就不会后悔?
是的,他不相信她已全然忘记了他。他不相信一个曾以那样复杂的眼神望向他的少女,会真的全然忘记他。然而此刻,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猛然起身,走出官署。
午后的阳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他却感受不到什么暖意。幽州的天气干燥清爽,与长安不同,与他的故乡蒲州也不同——他生长蒲州,蒲州离黄河极近,气候潮润。
而蒲州……自从二十多年前离开,他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啊。
那个有着清澈而好奇的双眸,在惶恐和兴奋中,打马驰离蒲州城门的十五少年,已经不再有了。一入长安,他的身与命,便永远属于长安:奢华着的、意气着的长安,欲望着的、熬煎着的长安。他注定要与同样居住于那个巨大都城中的人们往来、谈笑、纠缠。
——直到死去。
王维裹紧了衣衫。他不想这么早就回到孤灯冷壁的馆舍,于是信步向市集中走去。
幽州的市集在城西,虽远不如长安的西市繁华,但胡族杂居,更有许多长安少见的奚人、契丹人,独特之处,与凉州的市集倒有几分相似。
他忽地忆起在凉州时与她同到市中的场景:她操着不甚晓畅的突厥话与店主讨价还价,直到他忍不住了,将她看中的两支簪子都买了。她却一顿足,笑嗔道:“我不过是想习练突厥话罢了!”可惜啊,他只粗通一门梵语,始终未曾了解过她的世界,那个由多种语言带给她的广大世界。
自与她相识,便是她一直在走近他,一直在努力地想要了解他的生命。他自来受惯了女郎们的倾慕,起初也是不以为意的。他开始留意她,是因为她看向他时的眼神。
她生得美,这毋庸置疑。可世间的美人,少有美而不自知的。
唯有她——她看向他时,就像完全忘却了她自己。她自己是美是丑,似乎在那样的眼神里,都变得不再重要。被那样的眼神望过,作为一个男子——不,作为一个人——大约此生就不该有任何遗憾罢?
然而他依然难以压制心头的痛憾。
阿瑶说过,她喜爱阿妍。她说,阿妍有时聪慧,有时痴傻,反而比一味聪慧的人更加惹人怜爱。他彼时以为,阿瑶只是暗示他,她死后,他可以将目光转向那个小娘子。
如今他明白了。阿瑶才是见事最明的那一个。
他摇了摇头,继续向市集的深处走去,直到他散淡的目光被一处酒肆吸引。这家酒肆热闹得不合常理,门前竟然排起了长队。想必是卖什么好酒的所在罢?他望着楼头招展的青旗,淡淡笑了笑,便欲绕路,却有两个路人的交谈声飘了过来。
“某初来幽州,敢问老丈,那朱家酒肆,为何如此兴隆?”
“咳!好教郎君知晓,我们幽州的节帅李台主,与他的未婚妻子,便是在朱家酒肆重逢的哩!那位小娘子那日在酒肆中与军士们斗酒,为节帅平息了一场内讧。那日,老朽也在……”
王维嘴唇一颤,停下了脚步,加入了排队的人群中。
他贪婪地听着其他酒客的议论。
“我听说,那位小娘子生得极美?”
“嘘!议论节帅的娘子,你不要命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不过,那位小娘子确是‘青春美貌’……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那日为小娘子出头的一位将军说的。”
“我不信,一个女子,怎能有那般海量?”
“我看节帅就是因此而钟情于她罢!听说节帅的酒量也如鲸鱼一般,若是娶得一个这样的娘子,岂不是就没人管束他喝酒了?两人日日对饮,想想就美呐!”
“节帅又不是你!你休要臆想了,难道堂堂节帅,三品高官,饮酒时还和你一样,受娘子节制?”
“错了!连太宗朝的房玄龄,凌烟阁图画的名相,尚且惧内哩!但……节帅果然胸怀宽广。若是我的娘子在街头与男子斗酒,我定要好生管教她。”
“我听说这位娘子的父亲乃是当朝左丞,难怪为人恣肆。长安贵人们的生涯,我等粗人原是不懂……”
他随着人流缓缓向前,逐渐排到门口。肆主老丈将他引到二楼一张不大的食案前坐下,歉意道:“今日酒客太多,只剩这张食案了,郎君见谅。”
王维点了点头:“听说节度使李台主的……未婚妻子,曾经在此与人斗酒?”
肆主对这种问题显然已经习惯,笑道:“正是。郎君可要打一壶那日那位小娘子所饮的乾和酒?”
他应了一声。老丈很快上了一壶酒,与几样佐酒的小菜。
王维是北方士族子弟,这产自河东的乾和酒,他原也是饮过的。这壶酒算不得上品,只是味道却似乎格外不同。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想象着这是她那日用过的酒盏,又在脑中细细勾勒她那日的风姿举止。其实他身为王氏子弟,一向默认女郎家的行止应当端庄有度。阿妍性格豪放,时常游走于世俗所允许的边缘,原本并非他所喜的。
就好比,他与阿瑶,可以静默相对,一日无话,亦不觉尴尬。而阿妍,总是或喜或嗔、或笑或闹,不是在鼓着嘴戳他的脸颊,就是像乳燕般投入他的怀里,让他没片刻清闲。
可是,她不论做什么,都好像恰切无比,都好像是彼时、彼地最合理的做法。她是一颗明珠,他怎能期盼世间只有他一人识得她的璀璨光华?所以,他几乎也没那么恨台主了。
更何况,台主与她都爱饮酒,定然颇为投契罢?他细品口中酒液,似是第一次从这种苦苦的汁液中尝出别样的味道,只觉入口微苦,苦后余辣,而那一抹辣终又辗转成悠悠的甜,甜得就像他从未尝过的、她口中的津液。
他觉得他有些痴狂了。周遭的酒客们高声谈笑,议论着新任节度使与他未婚妻的奇缘。拥堵的酒肆里,唯有他一人沉默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不多时,他便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并未使他舒畅半分。他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了。
上一次喝醉的时候,他只有十九岁。
宁王李宪强买饼师的妻子为妾室,又在一年之后安排他们夫妻会面。女子流泪不止,夫妻二人相对无言。而宁王竟然还要在场的他们为此事赋诗——在他十九岁的人生里,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令他作呕之事。
他以他的急智与才华,作出了那首著名的《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令宁王李宪大为感动,终于将女子还给饼师。
那日回到家后,他令童儿打了三升酒,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直喝到了第二天早晨。那是一个春日,他至今还记得,他睁着痛涩的双眼,恰好看到窗前一片杏花徐徐飘落。那片轻粉的杏花堪堪落在长安春雨过后的黄泥上,顿时失却了洁净的娇态。他怔了半晌,起身沐浴,洗去身上的酒气,穿上一件新的襕衫,又去赴岐王府上的宴会。
那日过后,他的心底与眼中,就已经失却了少年之气。
他再不允许自己喝醉。
他早早地成了一个温文持重的男子,活成了一个称职的儿子与长兄。他为弟弟尚未娶妻而焦急,接了许多写墓志的活计,只为给他们积攒聘娶新妇的金帛。
他注定没有李太白那么恣肆的人生。
二十六岁那年,他曾在深沉的暮色里,望着太行山连绵不断的山脉,他曾看见河水在山边悄无声息地流过,看着飞鸟们在落日余晖中抖抖羽毛,飞入那幽暗又广大,隐秘又诱人的山林。
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像它们一样。
就像,他没有资格放纵自己一醉。
可今天、可今天,他只想醉倒在这边关重镇的酒肆里,醉ɹp倒在她曾逸兴遄飞,倾倒众人的所在。
他感到,那个十九岁的少年的魂魄,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他十九岁的悲愤,十九岁的凄凉,十九岁的热忱,十九岁的倾慕——尽管他在那时并没有倾慕过任何一个女子——都在一夕之间回来了。
他好悔。他认识她太晚,晚到他已经活成了一个有着无尽的负累的男子。
他一杯一杯地饮着,直到楼头月华渐满,皎皎如练,洒在他的鬓角,仿佛将他的发染成斑白。
注释:1.文中“太行山”一段,取自我从前写的日志《“诗佛”王维的爆发,以及王维凭什么不能爆发》。
第55章 从来绝色知难得
自那日过后,我畏惧李适之迁怒王维,便收拾起了自戕的念头,尽量不再违拗他的心意。他要我随他游乐,我便去;他要抱我,我也不抗拒。演着演着,也便习惯了。长久下来,倒也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能睡觉的时候,我都在睡觉。每天睡到中午,被叫醒,洗漱,吃一点饭,然后继续睡。
张五娘这个颇富英气的女子,终于为一个英气的男子所折服,我乐见其成。他们有时强行拉上我一同出门游赏,我懒得动,但偶尔也乐意做这个电灯泡。过了半年多,他们就走了,所以,我没法与安重璋讨论杀安禄山的事了,而况我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兴致。于是此事一时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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