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作者:青溪客
标签:言情小说 古代言情 唐诗 古风 唐朝 正剧 历史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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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通晓波斯语的现代女学生郁妍穿越到盛唐。偶然被崔颢认作表妹后,郁妍见到她自幼倾慕的诗人王维,最终与之相恋。机缘巧合之下,她得以近距离参与数位盛唐诗人、名人的生活,在唐代收获了爱情和亲情。她亲眼看过唐代的敦煌石窟和黄鹤楼,也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战火。全文以一个熟谙波斯语和唐诗的现代女孩的视角和经历为引,书写开元、天宝年间的大唐盛世,重新呈现盛唐诗歌的魅力和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融。
人物设定:女主郁妍:从仰望到携手 男主王维:当时只记入山深 配角崔颢:多情的表兄 配角李适之:御史台主 宗室子弟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2-6
第1章 满城春色属群仙
“我没有听我母亲和兄弟们的话,而是按你说的来了长安。我听信你的话的那一天,肯定惹恼了神灵!我嫁猪嫁狗也比嫁你强!过去的三年里我有五次机会可以跟着商队离开,可是我付不起二十个金币的路费!我们母女已经穷困得要去终南山帮人砍柴了!”[1]
高鼻深目的粟特女人操着粟特语,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仿佛我是她的丈夫一样。这一通书信写下来,我额间汗水涔涔,讪讪笑道:“妙泥姊姊,你既已困窘至此,写这封家书的资费,我便不收你的了……”
妙泥怒吼完毕,好整以暇地抬手整理鬓发,腕上的银镯在日光下灼灼闪耀:“阿妍,我若不说得骇人听闻,那痴人岂能前来长安与我团聚?长安这样繁华的所在,连龙首渠的水都好似淌着金子,岂不远远胜似在于阗过那苦日子?”说着将五个鸡蛋放进我面前的篮子里,扬长而去:“今日新科进士游慈恩寺,是雁塔题名的日子,你还不赶紧去瞧瞧那些郎君们呐!凭你的美貌,万一瞧中了哪个,勾勾手指便够了罢!”
我擦了擦汗,苦笑:也好,今日便提早收摊。
大雁塔离西市远得很,我搭了辆驴车,晃晃悠悠许久,才到了曲江附近。这长安的慈恩寺与大雁塔我已游览多次,每回都是为了看那人的画作与题名。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有他的壁画;大雁塔第一层入门第十块青砖处,有他进士及第时的题名。[2]
我从21世纪来,却是唐人王维的粉丝。
大雁塔在慈恩寺中,由九层砖石垒成。慈恩寺本是皇家道场,是唐高宗李治为长孙皇后祈福而建,寺院精洁无比,花明柳媚,复阁重楼。寺中更有个巨大的莲池,只是此时莲花还未开放,自是只有一片烟水。慈恩寺与旁边的曲江杨柳垂地,桃杏烧春,平时就是长安仕女游赏览胜之地,寺中还有变场,常有僧人讲述变文以娱信众,称为“俗讲”。俗讲很像后世的弹词、评书,多由僧人结合佛经故事与俗世伦理,讲唱出来,颇有箴劝世人之意,又能吸引游客。
这日进士游街,来看热闹的男女更多,连这么大的道场都难免有些拥堵。我远远跟在进士们身后入塔,只见他们逐个取笔蘸墨,在墙上“开元十七年进士科”几个字后,题写自己的姓名、郡望,眉宇之间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唐时每年到礼部参与进士科省试的人常常多达千人之众,最终也不过取士二三十,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三,比后世的常春藤高校招生还要严格,也难怪这些进士们如此得意了。及第之后,有烧尾宴、闻喜宴、樱桃宴,更有月灯打球、杏园探花,还有这雁塔题名。庆功活动繁多而盛大,处处彰显新科进士的尊荣。
他们自热闹他们的。我却只停在“开元九年进士科”的那几行字面前,揭起笼罩题名的碧纱,将“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几个字细细摩挲。青砖的冰凉触感浸润手指,心头一点赤诚的火焰,亦随之而渐渐清冷了些。
我以我的愚顽与忠诚爱他,却不敢去见他。
进士们题名之后,逐层上塔,我默默跟随。越登楼梯越是狭窄,塔身越是逼仄,窗外风景却是越来越廓落壮丽。终南阴岭秀,碧嶂插遥天,终南山色正是葱茏青翠的时候,千里横黛,数峰出云,南面的秦岭苍苍莽莽的轮廓,北面平日只隐约看得见的大明宫,此时都在明亮日光中勾勒出清晰的姿态。
“昨日闻喜宴上的那个胡姬真是美貌,不独皮色雪白,双眼碧绿,直如瑟瑟一般,含情脉脉,也不知是平康坊哪曲的。”有个进士笑道,话语中还带着几分醉意,我不由得皱了皱眉。
“郑兄说的是安十娘罢?安十娘是教坊的人,并非平康北曲那些收了钱财,便肯轻易相顾的女郎。你须得好生敷衍,才能得到眷顾。”另一个进士笑道。
“哎,卢兄,你说,为什么把绿宝石叫做‘瑟瑟’呢?”另一个一脸学究气的进士道。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那卢姓进士摇头晃脑,“瑟瑟乃风声,只是如何变成宝石的呢?”
“许是乐器‘瑟’之叠音。”
“正是!也许是瑟上装饰宝石,渐成风气,因而便成了‘瑟瑟’。”
“只是为何要用叠音呢?”
“也许还是风声之意,形容宝石让人一见倾心,如同饮茗一般,双腋风生。”
我在21世纪时就熟习波斯语,对中古波斯语有些了解——所以学粟特语也很快,能为粟特女人写家书——听他们越说越是胡扯,忍不住道:“波斯语中,‘琉璃’发音乃是[ʃiʃeh],音近‘瑟瑟’,故而胡商向唐人贩售珠玉时,为形容宝石之光灿若琉璃,借用了‘瑟瑟’二字,与郎君适才所吟的刘桢诗句‘瑟瑟谷中风’中的‘瑟瑟’含义实无关涉。”
众人纷纷看我。
“小娘子博学!”
“如此美貌兼如此学识,莫非是五姓之女?”
“可是五姓之女出门,身边岂会不带仆从?”有人小声道。
这问题让我很尴尬。
在这个时代,人们默认,有学识的女郎必定是贵族女子。这没有错:平民女子也能与男子一样受到良好的教育,那是很多、很多个世纪后才有的事。我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来了唐朝之后骤然发现,知识和身份不相匹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对于帝制时代的平民女性来说,知识完全改变不了命运,我这样的,就叫做心比天高,命……呸呸,总之,我这个优等生现在只能在西市摆摊,代人写家书,写一封收五个鸡蛋,读一封收一个鸡蛋,用柳条制作简单的牙刷,在唐朝人平时使用的牙粉里加一点点薄荷,尽力模拟佳洁士薄荷牙膏——这些就已经是我作为一个穿越女的人生巅峰了。咳,不管怎么说,改良牙粉也很重要的对不对?来到唐朝,我最不适应的就是气味,毕竟,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口腔卫生都很堪忧。
“阿妍!?”忽然有人叫我,声音既惊又喜。
我一怔转头,目光正好撞上一双急切而温柔的眼眸。对方的脸上除了惊喜,还有一丝愧疚:“阿妍,你……你……你竟活着!”眼中流下泪来。
我莫名其妙,定睛看他。那人生得极为俊逸,系着软脚幞头,身着青色官袍,腰间系一条鸦青带子,益发衬得腰窄肩沉,以我刚才听到的,他仿佛是领着新科进士来题名的、前几科的探花郎之一:唐时新科进士宴席上,通常指派最为年少俊美的二人,前往曲江杏园探得最美的两支杏花,这二人便称为探花郎。
“阿妍!我的阿妹!你这一年可去了哪里……”那人不顾眼泪沾湿了衣襟,伸手便来拉我,我慌忙避开:“郎君,你怕是错认了,妾绝非令妹!”我孤身穿越来到长安,哪儿有什么亲眷。
只是,这人如何知道我单名一个妍字?
那人纠缠不休,我越是不认,那人越是不放,直到惊动了寺里的管事僧人,将我与他带入一间静室。
这时新科进士们题字早已完成,便各自去聚会了,静室中只剩下两个管事僧人,与我和他两人。那人向管事僧人合掌为礼,道:“某姓崔,名颢,字明昭,现在御史台为监察里行。此女姓郁,名妍,行九,乃某从母之女。”
“崔……颢?”我低低惊呼。
想不到我来到大唐,见到的第一位才子竟然是崔颢?史书有载,崔颢娶妻只择美者,稍有不如意,动辄休妻。想不到,这频繁去妻、声名狼藉,却又才华横溢的诗人崔颢,竟是如此眉目秀雅、仪态风流。
……也想不到,他莫名其妙地非说我是他什么姨母家的表妹。
管事僧人显然亦曾听闻他之才名,郑重还了一礼,命人奉上茗饮,才道:“崔里行说这位女施主乃是令妹,女施主却说她在长安绝无亲眷。请问女施主父母现在何处?崔里行不妨拜会一下女施主的父母。”
“妾身去年路遇盗贼,头部曾遭重击,醒来后什么都不再记得了,也不知双亲今在何处,孤身漂沦长安而已。”我在21世纪父母双亡,此时不由有些眼热鼻酸。
这套说辞,我也不是第一次用了。我意外穿越,自然没有户籍。无力缴纳赋税而逃离故土,因而失去户籍的流民浮户其实很多,但我在21世纪受着法制教育长大,不能接受自己的黑户身份。于是,花了几个月,勉强学会了中古汉语发音之后,我便去了县衙,靠着这套说法取得了户籍。
僧人眼眸微转:“女施主既然容貌、姓字皆与崔里行之妹相同,且又忘尽前事,只怕当真便是崔里行之妹。崔里行不妨举证一二,或可有益于她回忆旧事。或者,两位不如前往万年县廨,请县尉决断。”
崔颢端起茶汤一饮而尽,缓缓道:“当年家母早亡,从母待我甚厚,时时馈我饭食,又为我缝制衫袍。五年前我尚未考中进士,未及补报从母深恩,从母却已……却已罹患重疾。表妹早失所怙,父族凋零已久,无人托付,从母病危之际,我曾允诺,来日必定为表妹寻得一户好人家。表妹十六岁上,我将她许嫁蓝田郑县尉之子,岂知郑家小郎缔婚之前,忽染重病。郑家仁厚,知道孩儿已无生理,便悔了婚,劝表妹改换人家。表妹忠贞,于去年三月五日在终南山投崖自尽,遗体不曾寻到。谁想,谁想,你竟然活着!”说着不住拭泪,清俊容颜沉痛万千。
男人生得俊朗也很有用啊……纵使我知他频繁休妻,人品低劣,却也生出几分怜惜。怜惜之外,我心中又漾起丝丝缕缕的惊慌。
他那表妹与我容貌姓名相同,又都在一年前从各自的时空里消失,我们莫非交换了不成?
我一顾日影:“妾身实非令亲,但也实在无暇前往万年县衙。如今已交未时,往来县衙又要半日,若是误了宵禁……教武候们捉去可不是顽笑的。”
崔颢只是不肯放我走,僧人眼中分明也涌起怀疑,一直劝我跟他去万年县衙。我灵光一闪,从静室的书架上取下一张蒲州熟纸,又研开了墨,抬手写了几个字:“崔里行想必认得令妹的字迹。若妾书法与令妹不同,崔里行便不要纠缠了可好?”
我学的字体在后世不算独特,在开元十七年却绝不会有人与我书体相同。崔颢皱眉打量我写的“咄咄怪事”四字,显然很意外:“你……她学的是卫夫人,一手小楷婉丽曼妙,确与此不同。”他话音未落,我抬腕便写,不一刻掷笔道:“则妾身的小楷比令妹的如何?”他轻声读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啊,这是王十三兄年少之作……”
管事僧人赞道:“雄浑古雅!檀越年纪尚轻,竟已自创一种书体,当真不凡。”我破天荒有几分羞涩,连连摆手:“这种书体,妾也是学来的,和尚万勿误会。”
崔颢眉间微见迟疑:“这……她的字确与你有别……但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昔年上元夜,我带阿妹出门观灯。雪深路滑,阿妹跌倒石上,我护持不及,致使她右臂为石角划破,有一伤疤,约二寸长。”
我瞪大眼睛,猛地掀起衣袖:我手臂上确实亦有一道二寸长的伤疤。多年前我父母带我出游,出了车祸,伤疤便是那时留下的。我在那场巨变中失去了父母。
管事僧人和旁边的另一位僧人齐齐转过脸去,我才发觉自己公然袒露小臂的举动太失礼,连忙放下了袖子,心里却是骇异不堪。
难道……难道我当真与崔颢的那位表妹互为镜像不成?
旁边那位僧人轻咳了一声:“我今日请了颜家的一位郎君来我院中,讲论书法。不如,请颜家郎君来看一看这位女郎的字,他或能解释,为何这位女郎的书体有此大变。”
“颜家?”慈恩寺是长安首屈一指的皇家道场,这里的管事僧人自是博闻多识,“自南朝以来,琅琊颜氏多有精于书艺者,每以草隶篆籀为世所称。这位郎君是琅琊颜氏的子弟?”
琅琊颜氏……
我的心跳蓦地加快,快得成了两倍速。
那位僧人笑答:“是。这位郎君正是颜之推的后人。颜郎的笔法出自他母族殷氏,而他的舅祖,便是垂拱、永昌年间的名家殷仲容。”
管事僧人道:“快快!将颜家郎君请来。”
那位僧人只过了片刻便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少年穿着士人的襕衫,襕衫由价格低廉的葛布制成,足下踏的则是一双麻鞋,装束可谓俭朴到了极处,人则生得骨格挺秀,浓眉大眼,一派刚正之气沛然溢于颊边眼底,双唇紧抿,面容端肃,这短短的几步路,他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使我想起幼年时在大海边看到的石堆:海边除了细软的沙,还有坚硬的石堆,苍茫的天地之间,潮来潮去,风住风急,一刻不停地冲刷击打着石头,石头却一分一寸也不曾移过。
而这个年轻男子就是这样。他哪怕走着路,也让人无端觉得,他是在静静地坚守着什么。僧人引他与诸人见礼,唯有我动也不动,双腿一软,简直要跪倒,口中喃喃道:“颜……颜颜颜鲁……颜……”
[1]内容改自斯坦因在玉门关发现的第1和第3号粟特古信札。写信者的名字转写为Miwnay,“妙泥”系中古汉语音译。内容(英译)详见:https://depts.washington.edu/silkroad/texts/sogdlet.html
[2]慈恩寺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有王维壁画,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唐朝素有进士及第后在雁塔题名的惯例。
第2章 玉碗盛来琥珀光
如果你从八岁学习书法开始,就有这么一个人格偶像,他以杀身成仁、忠君报国而为后世所知,他的名字只要出现在你脑子里,就会让你立刻挺直脊背,抬头收腹,并且迅速联想到正人君子忠臣烈士,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舍生取义死而不挠,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而这位人格偶像——后来被称为“颜鲁公”的金紫光禄大夫太子太师上柱国鲁郡开国公颜真卿——现在站在你面前,注意,是活着站在你面前。他双眉紧锁,目光严厉,尚带几分稚气,很礼貌地对你说:“小娘子别无兄弟,叙亲论辈,表兄为长。小娘子孤身漂沦,却不肯依附表兄,是陷崔郎于不义也。”
你能如何?
我能如何?
我只能乖乖装作认下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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