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他是有娘子的。我知道。
我还知道,他的娘子姓崔——他集中多有给他内弟的诗,而他内弟姓崔。
但是,亲耳听到他以他的声音说出“娘子”,亲眼看到他说出那两个字时的温存笑意……
那是不一样的。
有那么一霎,我像是失了魂魄。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我咬着嘴唇,装作凑到窗前去看热闹,只见楼下一个绯袍中年男子正揪着一个胖胖的青年人,口中骂道:“你又跑到永宁坊来听什么故事!”那中年男子肩宽腰挺,矫矫如渊渟岳峙,瘦削的脸上自有一种精明强干的气度,平时该是不怒而威的,只是此时大动肝火,却失了风度,骂道:“怎不好生在家读书!”
崔颢“扑哧”笑了,低声道:“副台主当年以门荫入仕,自恃早达,每以不学为荣,现今却怪自家的儿郎不读书?”
“副台主——”
李林甫?!
想不到我第一次见到这位著名的盛唐奸相时,他竟然在打孩子。
崔颢、王昌龄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显然李副台主这种行为另有内情。只听李林甫怒道:“我送你到吴兢处研习国史,须不是要你四处听什么故事的!不读书也罢了,你为何不随我学习政务民情!”他的胖儿子辩解道:“父亲大人,听故事亦可知道民间疾苦,变文亦可抒写民情……”李林甫伸手揪住他的衣裳,气道:“你还同我胡白!故事难道能告知你大唐法令有多少条已经过时,须当修订?故事难道讲了大唐税收一年几何?讲了各处官署要用掉多少纸张?故事难道讲了大唐有几处河堤、几处关防亟待修葺?为人不学实务,与耳聋目盲之人有何分别!”将他揪进一辆四匹马拉的华丽马车里,带走了。
他这话我竟然颇感认可。
崔颢道:“那是李中丞的第五子李崜,他酷爱读史,故而李中丞将他送到史官吴兢处学习国史。只是他除了爱读史书外,也爱听街头巷尾的民间故事传奇,一月里总有半月流连于长安巷陌之间,搜集各色传说故事,并写入变文之中,由慈恩寺的法师讲唱出来。”王昌龄笑着补充:“且他的变文写得极好,描摹人物,宛然如生,述说因缘,劝人向善,故而法师每回讲他的变文时,慈恩寺的戏场里便一座难求。我们同僚常有人辗转求他为自家眷属预留几个座位的。”
这架势堪比后世的著名话剧,一票难求。合着这是个不爱功名,只爱写小说的官二代?李林甫一生弄权,结果生个儿子最爱写小说,只怕要气得吐血了罢?崔颢懂我心思,笑道:“副台主最重实务,安能忍受儿子这般不务正业?恐怕也正是为此,他才气得抛却脸面,当街教子。”
“重实务?”孟浩然重复道。崔颢正色道:“正是。前些年副台主为国子司业时,颇振纲纪,现在御史台亦是兢兢业业,惕厉非常,每以国家法纪为念。”[2]
我一时难以想象开元十七年的李林甫的形象是这样的。
他不是“口有蜜而腹有剑”的奸臣、权相吗?
王维忽道:“少伯兄,明昭,下回你们帮我也求两个座位——我带我娘子去听。”王昌龄满口说好,崔颢张罗着也要带我去听,我道:“王……王十三兄,你待你娘子,真是恩深爱重。”王维笑容闪过一缕苦涩,却只点了点头。孟浩然放下酒杯,低声道:“你……你娘子的病又重了?”
王维长叹一声,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幽深双眼中光辉黯淡:“孟兄既然看出,我便亦不相瞒。我娘子痨症日重,医家都云她……命不足半年了。我为人丈夫,却不曾教她享过半日富贵,能带她及时行乐,也是好的。”
[1]冷淘即凉面、冷面。
[2]封演《封氏闻见记》:“开元中,右相李林甫为国子司业,颇振纲纪。洎登庙堂,见诸生好说司业时事。”
第4章 转日回天不相让
亲眼见到倾慕多年的诗人,当然是一件幸事。
——也只能是一件幸事。
其余的想法一概不必有。
我笔落如飞,又写完了一封家书。正要交给客人,崔颢忽道:“慢!”接过那张纸,提起笔,涂掉了信中的两个字,在旁边重写了一遍。我狐疑,凑过去看时,悚然一惊,立时出了些冷汗:“多……多谢。”
唐人的避讳比较严格。这封信里“葉六郎”的“葉”字从“世”,“但求”的“但”字从“旦”,分别犯了太宗李世民和睿宗李旦的名讳,理应用缺笔或改形的方法避讳。我毕竟不是唐人,才只来了一年,唐人深入骨髓的习惯,在我来说却是刚刚习得的规矩,一不留心,便可能犯下大错。
崔颢笑了笑,把信纸卷起来递给客人。待客人离开,他才道:“阿妍有心事?”
“没有。”
真的没有。
他也不再问,只笑道:“今日且到此为止罢,我领你去吃樱桃饆饠。”
“小娘子的表兄真好!”收弃物的老人恰巧经过,拖着一只刚收来的破铁锅,口中夸赞崔颢。
崔颢心情不错,随手解下自己的油衣——今天下了场雨,才停了不久。他将油衣送给老人:“路上湿滑,老丈多留心。”
“你倒是豪阔。做官真好。”我酸酸道。他那件油衣轻薄致密,显然是官署里发的好东西,说送人也就送了。
“做官哪里好了?做官难,在御史台做官尤其难。里行又是御史台中最卑微者,公务烦剧,人人都说,里行之职,有如合口椒,毒性最大,就像你阿兄这样;升为监察御史之后,毒性才少一些,变成开口椒;到了殿中侍御史,就是生姜了,虽然辛辣,但是无毒;再到侍御史,则是脆梨,甜甜的——”
我翻个白眼。
“可是,里行的俸钱也不少,买得起饆饠请阿妍吃。”崔颢话锋一转,“走罢。”
崔颢真正的表妹爱吃辅兴坊张家的樱桃饆饠和胡麻饼,张家的饆饠在辅兴坊是最贵的,樱桃饆饠又是他家饆饠中最贵的一种,可也当真贵得有理由。所谓饆饠,是有馅儿的小点心,里头除了肉也偶有放果馅的,张家的做法格外不同,将樱桃捣得碎烂成泥,浇在面饼上,手法倒很像后世舶来的披萨。总之,这么贵的食物,若非崔颢带着,我自己是不会去吃的。
长安城的街道大多是裸露的黄土,雨后地面难免泥泞。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进饼肆所在的巷子,崔颢自去店门前排队,我只管四处乱看。樱桃饆饠贵,售卖樱桃饆饠的饼肆自然也开在比较好的地段,这条街上的商肆里卖的东西,我基本都只敢看看而已。
“真正从波斯来的枣子,入药最佳!不是南海出产的假波斯枣……”
“昆仑黄!这可是林邑的昆仑黄,上上品!郎君且看这琉璃一般的光色!”
“这面瑞兽葡萄镜……”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浓郁的蔷薇香味,在雨后的清朗空气里格外明显,极具侵略性,香得我几乎眼前一黑。附近的行人们纷纷驻足,寻找香气的来源:“好香!”
我也跟了过去。蔷薇香气来自一家香药店铺,店主是一个大食商人,面前摆了只琉璃缶。那琉璃缶甚至并未打开,缶口用蜡密封着,仍是香气馨烈。店主正向一位妇人介绍:“大食的蔷薇花与中土的不同,气味馥郁。为了这一缶蔷薇水,要蒸几百上千斤蔷薇花瓣。整个长安,不,整个大唐,都没有更香的蔷薇水了!洒几滴在衣袂上,过了十几日,香味仍然不散。”
那位妇人年约五旬,穿着锦半臂和小袖衫,配一条碧罗裙,衣衫式样寻常,但面料精美,做工细致,显然是出自朱门绮户的高贵女眷才有资格穿用的。她端详着琉璃缶,笑道:“委实是好物,只是……”转头似乎要问婢女什么话,却忽然变了脸色:“我、我有些气短——”
她伸手抚着胸口,呼吸越来越急,又是咳嗽又是喘息,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衣料,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显见得呼吸十分艰难,越喘越是费力,脸色逐渐发青。
变起俄顷,挤在店里看热闹的几个人都吓住了,纷纷退了出去:贵人家的女眷在这里出了事,他们也怕惹上麻烦。店主惊慌不已,一叠声道:“我去叫医人来!”
“快将车拉进巷子里来,送娘子去寻医!”两个侍女连忙吩咐候在店外的车夫。
这时贵妇人的神情已经痛苦到了极点,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我忍不住上前两步,指着那只琉璃缶对店主道:“你且将蔷薇水带走,走得越远越好!”
店主怔了一下。我催他:“快拿走!”
他连忙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琉璃缶,出了店门。我扯过店里的一架胡床,放在外面路边,反手关上了店门,对侍女道:“且勿挪动你家娘子,只扶着你家娘子坐下。”
侍女们愕然看着我,我急道:“危急之际,还要在意什么仪容!”
——胡床形制类似后世的马扎,直接坐在胡床上的行为,以时人的标准来说过于粗俗随便,贵妇们大多无法接受。想了想,我也理解这种心理,于是又几步蹿到隔壁的衣肆,取了一顶女子的帷帽给贵妇人戴上,遮住她的脸。
侍女们如梦初醒似的,将贵妇人扶着坐下。
我让侍女站在贵妇人身后,扶着她的腰背,让她身体得以放松,自己则蹲在她面前,隔着帽沿垂下的薄纱和她的眼睛对视,引导她控制呼吸频率:“娘子,不必惊骇,以鼻吸气,再从口中呼出。吸、呼、吸、呼——”
贵妇人平静了几分,紊乱的呼吸渐趋平稳,身体的颤抖也渐渐止住了。我又从旁边的店里讨了碗水,递给她:“慢慢喝,喝两口。”
过了一刻钟,贵妇人差不多完全恢复了正常。她由侍女搀扶着,起了身,说道:“小娘子活命之恩……”
她的声音还很沙哑,我不顾礼节,打断她:“娘子不要说话,回家好生将养罢。”
侍女们对望了一眼,先后道:“多谢小娘子救治我家主母。”“小娘子可知我家主母这是什么病症?”
“救治两字不敢当。纵使我不插手,你家娘子多半也能好转,我不能以此居功。”我摇了摇手,“至于病症,我不是医者,不敢妄言。不过,以我观之,也许未必真有什么病灶,也许……只是你家娘子嗅不得蔷薇水的气味,与之相斥而已。”
有些香水香料能够引发过敏和哮喘,这在21世纪不是冷门知识。我以前有个同学就是如此,症状和这位贵妇一模一样。只要离开过敏原,这种症状一般可以自主缓解。所以,我试着撤走过敏原,再引导她调节呼吸,让她喝水以平复情绪,果然奏效。
说来,也怪大食的蔷薇水太纯正馥郁。
“蔷薇水?嗅不得蔷薇水的气味?”贵妇人听了我的话,语气里透出几分惊愕。
“是。有些人嗅到蔷薇水,轻则咳嗽流泪,重则难于呼吸。”
贵妇人沉思了一会儿:“原来如此。那可有什么法子吗?”
这问题问得奇怪。她就这么执着于蔷薇水吗?贵人们的思维方式,我一个穷人无法理解。我道:“没有旁的法子。娘子只能改用别的香料。”
“改用别的香料。”贵妇人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们还要问我姓氏和住址,我赶紧谢绝,溜去找崔颢了。
崔颢才买完饼,听了事情的始末,沉默片刻,问道:“你可曾将你姓字说与他们?”
“不曾。”
他松了口气:“阿妍,以后遇见这样的事,休要轻易插手。”
“……嗯。”
“西京的贵人多,烦扰也多。救好了,贵人未必承你的情。若是未能救好……”他没说下去,我也明白。
“究竟,他们的死活,与我们无关。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要紧。”崔颢总结道。
只是这件事,到底还是给我惹来了我们意想不到的麻烦。
又过了二十余日,长安便要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了。真正需要为了生计奔波的人们,只能顶着炎炎赤日在外奔走,但我则是想收摊就收摊:我一直是个“月光族”,每天给人写家书收来的鸡蛋除了自己吃两个之外,全部拿去跟附近几家食肆的肆主换钱,此外我也偶尔帮西市的胡商们做口译,只要赚够了房租和三餐,再多一文钱我也懒得挣,更加没有什么攒钱做巨贾的野望。
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把大唐帝国看作我的故乡罢。
盛唐的气韵固然令后人怀想,但当你真的到了这里之后,你会发现,你作为平民百姓所能接触到的这部分世界,不华丽,不雍容,而且贫穷、脏乱、灰头土脸。
长安城中,除了少数的权贵,没人有资格建造两层以上的楼阁,因此,你目之所及,最高的建筑除了几座佛塔,便是北面的皇城了;然而,大明宫的丹凤门不是给你走的,望仙台也不是让你登上去望仙的。平康坊是不少高官的宅邸所在,长宁公主故宅改造的马球场,也并非寻常人能随意纵马打球的地方。长安城,或者说一个典型的帝国,通常包含三层世界:皇族与权贵的世界,中低层官员的世界,和普通百姓的世界。如果说第二层世界中的人尚且有迈入第一层世界的可能,那么,第三层世界,则是一个彻底无人关心的,史官也不会费多少笔墨去记述的世界。这个世界若当丰年,会被简单地概括为“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遭逢战乱时,反而还能被多提及几次: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我从科技发达的21世纪骤然落入第三个世界,这个世界物质匮乏,卫生恶劣,我对它没有太多归属感。
——所以我和胡人们混在一起,还更舒坦些,毕竟,我们都是外乡人。
扯远了。总之,近几天,我的摊子前,陆续出现了一些人。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他们往往会跟我聊上几句,但话题起得并不自然,也不像是来找我帮忙写信的,而更像是……更像是在审视和探究我这个人。
“阿妍,你来长安多久了?”一个布肆的女肆主问。
这个问题涉及我的来历。我不动声色,只管笑:“徐娘子才识得我吗?我去年就在西市了,你怎地又来问我?”
过了一天,又有人问到我计数的习惯。
“小娘子,为什么你记数时,不画‘尚’字,而是写一个‘口’字,再加一撇?”
“问我这个作甚?”我的手在桌案底下颤了颤。
我父母是工程师,留过学,有一些在国外养成的小习惯:计数时,他们往往是画一个正方形,再画一条对角线,正好是五条线。我继承了这种习惯,计算收到的鸡蛋时,经常以此法计数。但是……
唐朝人是画“尚”字的。因为这个字有十画。
终于有一天,一个孩童喊出了个中缘由,或者说,喊出了他们所以为的真相。
“因为你是狐怪!”
母亲连忙将他拽走。孩童犹自叫道:“阿娘,你昨日就是这般与我阿耶说的……”
“狐……怪?”我呆住了。
那孩童开了第一枪,大人们也就敢说了:“是啊!他们都说你是狐怪!”
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掩饰,公开聚拢在我的摊子周围。这酷热的天气,突然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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