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安禄山发出一个短促的冷笑,扬起马鞭:“通神?我就是神!”
鞭身刮起尖锐风声,来势又重又急,我压根无法躲闪,只来得及抬手护住脸,硬生生受了这一鞭。锁骨处的衣衫被鞭风刮破,短暂的凉意过后,烧灼般的剧痛从脖颈蔓延向下,成为一道均匀的血痕。
我忍着疼痛,费力道:“我说的通神,不是你用来骗汉人的那些鬼话,四星聚尾?金土相代?你用汉人的谶纬之学来骗汉人,的确机智,但我可没信过。我听过真正的神谕。”
安禄山周身的气息突然变得非常可怕。他移开目光,对宦者道:“将她拖下去。”
我竭力挣脱侍卫的手,喊道:“你不信我通神?史思明攻打九门,伤了左肋;李庭望在雍丘受了张巡三千兵士夜袭,死伤大半;恒州、定州、沧州的团结兵从来就不怎么听你的话,你不敢用!”
我说的几乎都是近一月发生在各地的事。后世史册上公开书写的事实,在信息不通的唐朝,却是唯有他这个最高统帅才能全部知道的军情。安禄山大踏步走了过来,抽出一名侍卫的剑,直指我的胸口。
他久经沙场,杀人无数,挟百战之威,剑指我一个寻常人,我实在不能不怕,却只咬牙道:“你视力大不如前,却还能将剑尖对准我的心脏,了不起!我说你有人主的气运,你为何不信?”
安禄山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将剑尖后撤了两寸:“你们退下。”
侍卫和宦者迅速退下。安禄山重新坐回水边,拾起那片荷叶,不住把玩。
我看不懂他这怪异举动,只能自顾自地说道:“下月,史思明就能夺回赵郡和常山。到了十月,河北便能彻底安定,只除了平卢军……不过平卢军重创之后,绝无可能勤王,你不必在意。而唐廷虽值用人之际,还是杀了不少人,譬如李承光,因为在潼关战败,也丢了首级——你不妨暂且留着我的性命,待到十月,你就知道我的话能否应验。”
“你说这么多话,是为了救你那情郎王给事?”安禄山对我透露的军机似乎全无反应,却抛出一个堪称一针见血的问题。
“是。”我坦然。
安禄山嗤笑:“女人真是多情。”
我轻轻用手背按压鞭伤,却没能纾解疼痛:“男人就比女人无情吗?你本来该立晋王为储,为何迟迟不肯?难道不是因为你心爱段氏,才想改立她的儿子?”
安禄山长子安庆宗已被李隆基诛杀,如今他的儿子中,最年长的就是晋王安庆绪。但安禄山宠爱段氏,想立段氏所出的安庆恩,因此还在犹豫。
“我还记得你当年在市上为段氏买发簪的情景。”我柔声道,“这么多年了……你待她的心意,竟然没有变过。”
安禄山脸色渐转柔和,像是想起了年轻时的光景,半晌才道:“你想要王给事活命?”
我点头:“求你不要杀他。”
安禄山讥笑道:“我杀他何用?他的才华,与罗团儿的舞一般,最能妆点盛世。”
这话乍听之下很是辱人,但在统治者们的眼里,诗书礼乐往往都只是符号和工具,武将出身的统治者尤其如此。不过,我不熟悉这个名字:“罗团儿?”
“当年我在洛阳,看过她的柘枝舞。”他简短地说了句。
他在洛阳?开元二十四年后,皇帝不曾驾幸东都,安禄山没有机会去洛阳,那么,他去的时候,只能是……
安禄山在军中犯了大错,作为囚犯,被张守珪派人押送洛阳,由皇帝决断生死的那一次!
“她的舞很好?”
安禄山挑眉,似乎没想到我会追问:“她跳柘枝,舞态极美。我看了她的舞,才动了念:若一朝我为天子,当定都洛阳。”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抬眸看我,眼神微妙。
我没看错,他的眼里,有种很像挑衅的东西。
当然了,那不是对我的挑衅。一个手无寸铁的寻常女人,哪里值得一位造反成功的顶级军阀流露出那种情绪?
他分明不是在看我。隔着山水和时间,他看的是远在蜀地的前主人李隆基,是当年那个生死不由自主的他自己。
“这处殿宇,叫做流杯殿,听说从前隋炀帝与宫人们在此饮酒,将酒杯放在荷叶上,随意漂流,杯盏停在谁的面前,那人便要饮下杯中的酒。”他将手里的那片荷叶扔到面前的渠水中,“我入主皇城后,原想叫罗团儿来陪我饮一杯,只当谢她。不过,我遣人去问过,他们说她死了。”
深碧色的宽大叶片漂在水面上,随水流出院落,终不可见。
我笑了:“原来是因为罗团儿的柘枝舞?你知道么,很多人以为,你起兵,是为了贵妃。”
跟聪明人说话,从来不必太清楚。安禄山露出萧索的笑意:“不是为了贵妃。我生于乡野,所见所闻,与贵妃全然不同,所以她爱听我说话。而我,奉承皇帝和贵妃,以求活命。我的私心,只是怜惜贵妃薄命罢了。贵妃……”他停顿了数息,总结道:“不过是一个美貌的女人。”
这句话意味深长。我张了张嘴,但他没再允许我提问,直接叫了侍卫:“将她看管起来,每日只给一个蒸饼。”
他的逻辑很清晰:如果我活不到十月,等不到预言应验,那我必然不是通神之人。
我被关在皇城外面,上阳宫北侧的化城院里。起初几天,我还能登上院里的小楼,看一看四周。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大唐王朝的皇宫,以被囚禁者的身份——如果此时的上阳宫,真的还能叫做宫殿的话。
被火焚烧过的栏柱颜色焦黑,木纹开裂,无数琉璃瓦的残片散在草丛里,映着日头,闪耀着细碎的黄绿光芒,有种奇异的美感,刻着莲花纹样的精巧瓦当掉在干涸的水池中,池边的石雕螭首上,则长满了深翠的青苔,螭龙面目一片模糊。
化城院的南边,就是仙居殿,半个世纪前,女帝武瞾在此溘然长逝;再向南,有她曾与第二任丈夫李治共同听政的观风殿。
仙居殿上,硕鼠横行。观风殿内,栋梁焦土。那些建造宫殿的贵重木料,原本长于遥远的南方山林,无数民夫为了砍伐、运送它们,付出血汗乃至生命。它们千里迢迢来到洛阳,被修整,被打磨,被涂上丹漆,被奇香熏染,在帝国的欢歌里,在波光荡漾的洛水边,无声彰显皇居之壮、天子之尊,又在天宝十四载的十二月,被损毁,被焚烧,匆促地倒下,又被野蛮生长的杂草淹没。
安禄山起兵不久,就打到了东都。封常清与叛军在城东对战,且打且退,一直退到了最西面的上阳宫,砍下宫中树木,故布疑阵,最终不敌叛军,撤出洛阳。大概正是在这场交战后,上阳宫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过,就连这副样子,我也没能看很久。
失去孩子之后,失血造成的晕眩感和枯竭感直如跗骨之蛆,数月来从未稍离,再加上连日饥饿,大部分时间我只能蜷在阳光下昏睡。
有时,半睡半醒间,我会闻到院内的桂花香气。我想起姥姥做的蜜渍桂花,深深浅浅的黄,在玻璃罐子里缓慢浮沉,是粘稠的,是甜蜜的。我想起家乡人爱吃的木须肉,木须就是木樨,因为小块的鸡蛋金黄软嫩,正像是散落的桂花。[1]
我在8世纪的光影和香气里,想起21世纪的食物。
“我被困在唐朝了,姥姥。”我捋下一把桂花,塞进嘴里,对着冰冷的月亮说。桂花的香味越来越浓,又逐渐变淡,时间就到了十月。
“你还知道些什么?”
再次见到安禄山的时候,他更胖了,精神却好像变好了一些。
他身上锦袍花纹繁复,金线耀眼,殿内陈设更是光艳华美,我多看一眼都觉头晕难受,只得努力将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我的话可应验了?”
安禄山哼了声:“你莫非以为,你能自高身价,胁迫于我?”
这就是承认了。
我勉强扬起嘴角:“不敢。我所求的,唯有王十三郎平安。”话锋随即一转,“不过我此刻还不能为你效力。今年腊月,你当有一劫。若是安然渡过此劫,便可再享二十年人主尊荣,你的视力也能逐渐康复如前。那时,我必竭诚效忠。”
他追问了两句,没有得到回答,恚怒中又抽了我两鞭子,我只道:“段氏有福。”说完这句,便闭上眼睛,任他再打,也不肯说话。
我又被关回了化城院里。
宫人每日送来的饮食丰盛了些,但这些迟来的食物,根本无以填补此前饥饿造成的亏空。我这具身体不会老,相应地,也几乎没有自我修复的能力,是一件彻头彻尾的消耗品。
我终于明白焦炼师为何坚决不管闲事了。不插手别人的事情,就能降低受到伤害的概率,这具皮囊,就能消耗得慢一点。
这个冬天,太长了,也太冷了。
辋川的阳光,是不是会比这里暖和?
第99章 为龙为虎亦成空
又过了不知多少个昼夜。这一夜,我被冻醒了,捱到早晨,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数寸深的雪,在唐朝的河洛地区已经算得很大了。点点银白盈满枝头,枯叶在风中飘摇轻颤,介于坠与不坠之间。
化城院中的池水虽然没有结冰,却也冷得刺骨。朝日火红,在水面上投下一轮同样红亮的影子。我掬水在手,匆匆地抹了一把脸,水面被我拨得晃动起来,那影子也就跟着水波荡漾开去,碎成缕缕火光。
洛阳千重宫阙,正沐浴在白雪红日之中。
“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一贯钱……”我唱了几声,又感无聊,默默退回室内。
化城院占地甚广,建筑阔朗,室内又保存有许多纸笔、韵书等物,大概是从前举办殿试的地方。[1]
宫人不会给一个被软禁的人提供炭火和够厚的被褥,我把大部分纸张收集起来,捏成密实的纸团,塞进被子里,也能稍稍抵御夜里的冷风。[2]
日光透过窗格,洒在熟砖地面上,我抱膝而坐,看着那日影一点点移动,一点点变淡,一点点与逐渐昏暗的世界融为一体。
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院门忽然被打开,两个侍卫提着灯走了进来:“跟我们走。”
我试探着问道:“是皇帝要见我?”没有得到回答。
上阳宫荒败许久,积雪无人清扫。我还穿着夏天的衣裳鞋子,踩在雪地上,寒意从脚底涌入,席卷四肢百骸。
上阳宫与皇城之间隔着一道谷水,水上有桥。过了桥,通向皇城的门便在眼前。门内夜雾深浓,在宫墙和廊柱间幽幽浮动。宫灯的烛焰在风中闪烁,明明灭灭的灯光里,门顶高悬的匾额上,赫然是三个冷硬的篆字。
“丽景门。”我低声念了一遍,不由笑了。
侍卫之一狐疑地回头看我。我忍着周身的冰冷刺痛,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没听过丽景门的别号吗?”
身后另一个侍卫好奇道:“丽景门的别号?”
“武后曾在丽景门内置推事院,命来俊臣鞫问犯人。来俊臣爱用酷刑,入此门者,十不存一,有人将此门称为‘例竟门’。”我带着点恶意,给他们普及。
入此门者,例皆竟也。竟,就是终止、完结的意思。
侍卫们都倒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满脸厌恶,显然觉得我这话很不吉利,因为他们要和我一起进这道门。
不过,我也没法再说话了。冷意如针,密密刺入每一寸肌肤。每走一步,都像在万千荆棘中跋涉。
痛,好痛。
我走入丽景门,一如走入无边鬼域。
最后我终于被带进了某处宫殿。室内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我竟觉得有些烫。在侍卫的示意下,我穿过低低垂下的数层帷幕。越向里走,暖意越浓,冷热交激之下,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名锦袍男子立在殿宇深处,背对着我。
我还没从被冻僵的状态中缓过来,却也看清了那个身影——或者说,我至少看清了那个身影的体态。那不是安禄山。
“晋王?”我问道。
男子倏然转身。
他看起来三十几岁,生就一副典型粟特人的容貌,大眼睛,高鼻梁,体型也是擅长骑射的样子,肩宽背厚,下盘沉稳。
“你见过我?”他愤恨的脸上现出一丝慌乱。
都说安庆绪没城府,果真如此。我咳了声:“给我一口热汤,我要冻死了。”
男子按住腰间的剑柄,像是很想杀了我,但又有所忌惮的样子。
我皱眉:“你们祆教的圣书里说过,医者为一家之主治病,应该得到一头寻常的公牛,为一城之主治病,应该得到一头贵重的公牛,为一国之主治病,则应得一架四匹马拉的车。我为大燕皇帝预言国运,难道连一口热汤都不能喝?”[3]
安庆绪按捺住了没发火,扬声叫人送来热茶。
我三两口喝光一盏茶汤,才道:“晋王殿下瞒着陛下召见我,是为了何事?”
“你向我父亲进言,劝他立段氏的儿子为储嗣。”安庆绪脸色僵冷。
“不该么?”我反问。
他拔出剑,指着我的脖子:“这真是神谕?”
“是,则如何?不是,则如何?”
“你即时改口,告诉父亲,庆恩并非天命所钟之人。如今兄弟之中以我为长,只要父亲肯立我为储,我登上大位,必定重重酬报你。”说到最后,他语调森寒,却又隐隐流露出渴望的情绪。
作为从小在战场上杀敌的人物,他拔剑时俨然有一种深重的杀伐之气。但这种冷厉的气质,配上他话里明显的心虚意味,实在有些可笑。史书上说晋王安庆绪性情昏聩,言语无序,看来还真不是诋毁他。
我叹气:“可是,我已为安庆恩说了话,他登上大位,一样会重重酬报我。我为何要为了殿下改口?”
他勃然作色,持剑的手向前一送,冰凉的剑尖顶住我的肌肤。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殿下多半已经听说了,我两次预卜军情,未有差池,陛下也信了我。与其杀我,殿下还不如想想怎么扭转局势,毕竟,只剩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了。”
“不到一个月?你说什么?”
“殿下若不及时动手,神谕就要成真了。”我笑了笑。
“动手”二字让安庆绪瞳孔骤然收缩,他惊疑不定:“你……你是说,动手杀了……”他嘴唇抖了抖,像是有某个沉重的词语在他舌尖一滑而过,最终,他说的是:“杀了庆恩?”
“神明并不特别钟爱殿下,但也给殿下留了一线生机。”我索性把话挑明:“动手杀你父亲。你没想过吗?严庄没想过吗?”
他神色剧变,一时没有说话。我也不催他,只是又要了一碗茶汤喝着。我很久没喝到热水了,下次喝也不知是几时。
过了许久,他放下剑:“那你说,该如何行事?”
“殿下定然谋算过。就依殿下自家所推演的路子行事,可保无虞。”
我对安禄山说,若要避免他的灾厄,选段氏的儿子安庆恩作继承者,比安庆绪更好。安禄山早就倾向安庆恩,被这种女巫言论一推,难免更加偏心,安庆绪受的刺激越来越大,终将做出弑父的决定。这是我事先预想过的局面,但以今日所见,进展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只是,我不敢给细节上的建议,以免当真扰乱了历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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