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参不动声色地观察路况,表面气定神闲,提速减速很稳,车头的摇头娃娃纹丝不动,手却紧抓方向盘,他的手很大,握一圈仍有余裕,指节凸起,有些淡淡的疤痕。
他随口说:“极简风格,上次跳楼那户不也差不多,家里什么都不买,能扔就扔,吃饭都用一次性碗。”
冯笑嗤笑一声,不屑:“环保,减轻地球负担,说起来跟真的一样,塑料盒泡沫就环保了?就这种老六,老婆不闹才怪!还死抠门,你从楼顶吊下去把人给救回来的,他连杯开水都没!”
想到那个满脸巴掌红印的干瘦女人,冯笑就不禁替她愤懑。
“老婆跳楼,他不报警,等了足足两个小时等我们来,绝对有猫腻,干的不知道什么行当,我一提找社区和片警他就慌里慌张的。”
镇子真的很小,不出五分钟到了地,魏参制止了冯笑的絮叨,从车窗里对门卫说:“叔,我找七栋的谭莲花奶奶,麻烦抬个竿。”
门卫手指弹着一根没点的烟:“七栋的老太太啊?今儿个办七十大寿是不?好福气哦!”
魏参从善如流递过去一包烟,淡淡的笑脸:“是,都是街坊们给的福气,同喜。”
“好嘞!福星高照,金桂生辉,萱草长春喽!”
门卫得了好处,回屋按开关放车子过去,嘴里吆喝着祝词。
冯笑听得十分新鲜:“这小老头还挺有文化,你们老家这氛围不错啊。”
魏参没有接,扬起的嘴角放下,不知是讽刺还是感慨。
路上行人不少,魏参极有耐心慢慢开,冯笑也帮忙找停车位。
有老人牵着泰迪慢吞吞从路口过,魏参停下,等人过去,视线随便一错开,就发现草丛里竖起一卷猫尾巴。
他往前开,猫在草丛里跟着走,他停,猫也停了。
全程只看到尾巴像一把软软的拐杖,在粉紫色婆婆纳的点缀中,慵懒地卷着。
冯笑也发现了猫,他这人手很欠,孚林镇有句老话叫“滑鼻子”,小孩儿跟头牛犊子似的,鼻子上套个环都拴不住,冯笑正是如此。
他顺手折断路边一根树枝,掰成短短的几截,瞄准小猫的尾巴,“咻”地飞射过去。
魏参不悦道:“你干什么!”
‘喵——’
一只灰白纹路的小虎斑一跃而起,准确躲过子弹攻击,它踩着树干借力,窜进了茂密的树叶中,露出半张脸。
冯笑没管魏参的呵斥,继续朝小猫扔树枝。
虎斑在树杈上走起了猫步,再轻盈地跳上了小亭子的翘角,随后一路向上跑,保持跟车头两米多的距离,到了居民楼,顺着防盗网爬到三楼的雨棚,转身蹲下,舔起了白手套。
“小镇子的野猫就是耐操啊。”冯笑玩够了,一转脸,发现魏参脸色风云突变。
魏参侧方位停车,熄火,冯笑推门,发现还锁着,惊讶道:“咋了,队长,赶紧的啊,这都八点半了。”
“你不觉得不对劲么。”魏参还在观察那只虎斑,他确定以及肯定,这只猫咪是冲着他来的。
冯笑不解:“咋啦。”
魏参嗓音低沉,笑意完全褪去:“那只猫停的阳台,就是我奶奶家。”
冯笑愣了下,继续插科打诨,没个正形:“这猫大仙给你带路来了啊,是不是你太久没回来,怕你路都忘了。”
绕到后备箱拿东西,冯笑还在开玩笑,昂头朝静静趴着的虎斑吹了声口哨。
“谢谢啊猫大仙!您不知道,时代进步了,科技在发展,咱人类可以用导航和地图!”
福寿字窗花和寿桃一直贴到楼梯口,魏参将牛奶、苹果、桃等交给冯笑:“帮我拎上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尽量少跟他们废话。”
冯笑点头,他是带着任务来的,虽然初衷是为了躲避他那难缠的女朋友,才在难得的假期跟魏参一起来了这里。
他两手拎着十几斤重的果篮,还有云片糕、人参等礼盒,却很轻松,朝魏参抬了抬下巴。
“放心吧,303是不是,我接着奶奶就给你送下来,使命必达。”
魏参倚着车头,身边几个小孩子嬉笑跑过,无忧无虑的小蜻蜓似的,羊角辫一抖一抖围绕着魏参玩。
他心头的烦闷消解一些,抽了几根狗尾草,十指翻飞做成戒指环,每个小朋友见者有份。
“喵~”
魏参的余光一直在关注虎斑,果不其然,猫咪等小孩子散去,折三折跳下小路,踱步到魏参的面前。
前左爪在前,右爪在后,交叉叠步,圆溜溜的琥珀色双眼有些呆,试探地朝魏参走近。
魏参蹲下身,用狗尾巴草引诱:“你也认得我?”
当年来送他的猫咪中应该也有这个花色,只是年龄对不上,十几年过去,再小的猫猫幼崽也该成老油条了,这只虎斑眼中有着清澈的愚蠢,猫条都不用,一根草就能骗回家。
魏参发自内心地一笑,双目璀璨昭昭:“下次别走车前头,会被撞。”
鲜嫩的狗尾巴草跟猫尾巴很像,绒毛绿油油,一掐有种肉感,虎斑拥有令猫艳羡的V字脸颊,小脸长腿,堪称猫中美喵。
它小心翼翼贴近,两团毛茸茸在一起互相蹭,虎斑发出舒服的叫声。
魏参尝试伸手去碰,虎斑也信任他了,盯着他看,不停地软叫,偏偏此时一粒鹅卵石从高处砸落,刚好打在猫咪的鼻子上。
“嘶……”
“嗷呜!”
手腕传来尖锐的刺痛,魏参皱眉缩回手,幸好,没破皮,而虎斑猛地后退,弓起身子炸毛,狠狠瞪向魏参,好像在后悔自己怎么就轻信了人类。
魏参警觉地站起来,直觉告诉他使坏的人来自三楼阳台,果然,窗户里头是谭健洪,正得意地向下看,有恃无恐。
谭健洪是奶奶的亲孙子,比魏参小一岁,这多年来都不对付,魏参在外工作,常跟奶奶视频,谭健洪上大学后,两人就再没打过照面。
相看两生厌,没想到这人都上大学了,还这么幼稚,又可恶。
魏参跟奶奶的家里人关系都不好,无他,只因他是奶奶认的孙子,谭家的外人,不仅夺取老人的宠爱,甚至可能还会分到遗产。
魏参并不恼怒,扯了下嘴角,拾起那块石头,举臂高高扬起——嗖地一声,石头离手。
从上往下扔容易,反过来难度指数级增加,粗糙鹅卵石带点鱼腥味,滑腻腻,如一道升空的流星锤,势大力沉朝三楼射去。
谭健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砸成了匹诺曹,鼻头迅速红肿。
“靠!”他骂骂咧咧,手脚不知轻重地甩上窗户,准备回屋找他妈告状,然而以魏参打靶射击百步穿杨的成绩,若是尽全力,恐怕鼻血都够他流一斤的了。
谭健洪哪知道对方收了力,这旧仇还没根除,新梁子又结下了,留下一句脏话顺着屋檐扔下来,刚好被走出楼梯口的奶奶听了一耳朵。
“小兔崽子!”
奶奶耳力不错,辨认出了孙子的声音,声音洪亮地往阳台指。
“就知道欺负你哥哥,多大人了!”
谭青苗跟冯笑一人一边扶着奶奶走出来,谭青苗看见了魏参,假模假样做出长辈的派头。
“哟,小参呐,又长高了不少嘛,快比我家门高了,怪不得你不进门,懒得弯腰低头么。你刚看见洪洪了?他早上起得早,有起床气,待会我要送他回学校,我跟你婶还要去上班,老太太就麻烦你了啊。”
冯笑哪能听不出阴阳怪气,论反讽,他也是个中高手,但他身份毕竟算个陌生人,而谭青苗又是奶奶的儿子,当着人家面瞎说有点没礼貌。
“是我麻烦你们了,我自己的奶奶,当然要我照顾。”
魏参接替谭青苗扶奶奶上车,他身材高大,表情看不出喜怒,靠近了威压很重,饶是谭青苗岁数大见识广,也不禁缩了下肩,表现出生怕他冷不丁来一拳的防备。
自从回孚林镇,魏参的笑容一直很淡,有种魂不守舍的游离感,完全不像工作时那么神采奕奕。
冯笑有意吊儿郎当地调节气氛,想让魏参开心起来,现在却觉得,去他妈的开心,有的人就该给他脸色瞧瞧。
关门前,奶奶一把抓住魏参的手腕:“怎么红彤彤的哇,被虫子叮了。”
魏参摇头:“磕了下,没事。”
说完,他直接上了驾驶座,没跟谭青苗打一声招呼,奶奶隔着玻璃窗挥了下手,谭青苗自然看不见。
车子轰隆隆启动,扬长而去,一只灵巧的猫咪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化作白色毛球顺着车辕追赶。
谭青苗面子挂不住,跟进出的邻居敷衍假笑,顺手撕掉门禁上贴的红纸窗花。
“呸!丧门星。”
他淬了口唾沫,也不知是骂猫,还是骂人。
由镇子进入乡村需要过一道检查站,正巧碰上交警查车,魏参将驾驶证交过去,又因为外地车牌,车主是冯笑,所以耽搁了会儿。
交警眼尖注意到驾驶证的军绿色外壳,夹层放了另一张驾照复印件。
“换的证?退伍军人哪?哪个连的?”
魏参收回驾驶证,让开身体,冯笑的车上高调挂了一枚勋章,五星,橄榄枝,五大洲地图,是联合国颁发的军功章。
他补充:“前年退伍的,雪豹。”
“雪豹?雪豹突击?反恐?”交警肃然起敬,敬了个军礼,“慢走,一路平安。”
奶奶没注意到这茬,她在后座跟冯笑聊天,话题比较轻松,冯笑的段子一个接一个,把任务中危险的部分隐去,只留下搞笑的部分,说给奶奶听。
谭家人的怨气如同空气,被魏参彻底抛之脑后,这一刻是他回家后最轻松的时光。
最亲的亲人,最铁的好友,最闲暇的假期,前方是与世无争的村庄,山上是为奶奶祝寿的道觉寺。
上午的清透日光穿过树缝,在平整林荫道落下半弦月般的影子。
一路山清水秀,苍翠山脉绵延似卧龙,青山相送,九点半左右,到达道觉寺下的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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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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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觉寺香火旺盛,小沙弥将络绎不绝的香客送出,持掌唱两句佛号,远远就看见头戴红抹额的谭奶奶被扶下了车。
“莲花施主,七十古稀,看着还是跟五六十一样矫健!”
随便一句,奶奶就笑开了花:“今天不一样,我大孙子回来了,高兴呢么!”
魏参拎着一个小编织包,从里头拿出一个红包,塞到沙弥的手心,沙弥连忙后退,不接,指了指门边的木箱。
“行了,这就到我主场了。”冯笑接过编织包,很熟练地跟沙弥一起对着念佛号。
奶奶信佛,魏参不信。
心不诚的人,进庙就是侵犯佛祖的威名,谭青苗一家三口也不能进,好在冯笑出生在南方沿海,从小就被妈妈带着去庙里参拜,魏参才决定带他回家。
掐准十点零七,一秒不早,一秒不晚。
送奶奶到殿前,里头传来嗡嗡的诵经声,以每七秒一次的间隔敲钟。
铜器震铄,声波仿佛具象成了一道道冲击波,将俗世和妙境隔离。
魏参抱胸站在门外,嘴角勾起,不自觉面含两分若有似无的笑,配上一双剑眉星目,气质沉稳,长腿宽肩,有种世间好处被他一个人占了的错觉。
这样的风采,应该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才合理。
奶奶被搀扶着在蒲团上跪下,上身伏得很低,虔诚至极,魏参也在门外跟她一起跪,上半身直挺挺的,像块插在门边的石碑,惹来不少人注目。
办大寿的仪式很少见,很快大殿外聚集游客围观,魏参便悄悄走偏门离开了。
他不仅不信佛,甚至很反感宗教,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他非常尊重别人的信仰,奶奶,冯笑,还有救援任务途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
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被海浪淹没的游艇富商,在他眼里,都是人命,都要想尽一切办法营救,真正做到了人人平等。
绕到庙外的歇脚亭,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正扶着拖箱,艰难往外掏东西,魏参快步走过去,还没上台阶,就听到好几声猫叫,如同炸开的爆竹,惊得他脚悬空,不知道该不该迈。
老人把猫粮洒到地上:“花花啊,小胖,小白,来吃饭咯——”
有几只胆大的,就窝在栏杆上观望,见魏参不再上前,壮胆子溜回老人的脚尖旁边,先是小口叼食,然后大口大口地抢罐头。
刹那间,十几只猫咪一窝蜂都跳了下来,老人乐呵呵地撕鸡胸肉,本是慈眉善目,转脸看见魏参却板脸瞪他一眼:“走远点,你是哪里来的,把猫吓着了。”
要是冯笑在场,铁定嘴上不肯吃亏,要呛他一句糟老头。
但魏参没说话,只摇摇头,摸鼻梁笑了下,看到亭子外头有座猫咪雕像,感到新奇,上手摸了摸,溜光水滑。
就在此时,抢食的猫群中,突然有一只黑猫抬头,前爪埋在胸前,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姿势。
它放弃了眼前一天就这一顿的美味,跳上一旁的行李架,默默望着魏参略显寂寥的背影。
魏参顺车道爬坡,找到一处缺口,走野路进入后山。
人烟渐渐隐去,鞋子踏进落叶丛,踩碎一片又一片松针,嘎吱嘎吱的声响是天然白噪音,混合着木质在泥潭中腐烂的沉香,给魏参紧绷的心带来片刻安宁。
见过的人越多,就越喜欢往人少的地方钻。
然而魏参却不能远离人,作为东部蓝天救援队的队长,他的心在逼迫,在催促,像一道幽灵,说着:“你不能停,你要救人,救更多的人。”
孚林政府有意打造旅游农家乐,近些年来,生态好了很多,童年时雨后的红菌子、绿壳龟甲虫也冒了出来。
溪流淙淙,无数片竹叶列成舰队从上游缓缓飘下,魏参漫无目的进到丛林腹地,掏出手机,5G、4G不显示,2G旁边一个叉。
地图干脆也加载不出来了,十字光标定位停留在他上山的位置,魏参正打算原路返回,却听到身后簌簌作响。
他骤然停止动作,保持低头,余光向右后方瞥,手无声无息地伸到腰间——
密如芦苇荡的竹林中间,走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鸳鸯眼白猫。
一只瞳孔是橙色,另一只蓝色,毛上沾了零星叶片,但不影响它的优雅高贵。
白猫体型瘦长,迈着交叉步,Z字型路线进入魏参的视野,在他前方不远不近的地方,跳上了石头,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又是猫?
魏参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思考。
按照规律来说,他今天遇见猫的频率实在太高了,而且每一只看起来都很有灵性,或者说目标明确,让他觉得,这些猫就是奔着自个儿来的。
“叮咚”。
手机提示音打破一人一猫相对无言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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