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粗陋,不知何为殿前之仪,大王以为如何?”
旒冠下方掠影浮光,周王目光悠远,仿似已神游方外,只交叠在身前却紧握成拳的手,九旒下方倏忽紧抿的唇,隐隐泄出几分不与人言的心绪难宁。
堂间变故纷如许,惯会识人眼色的朝臣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卷入无妄之灾。
只旁人不知,他们眼里微不足道的瞬息杳然于身上有伤的姒云而言,几乎等同于千千万万年。
坐起又躬身,叩首又停止,衣料摩挲早起起泡的后背,灼烫感愈发分明。
鬓边冷汗不知何时凝珠成线,氤氲眼帘,堂上那几道分明的倒影不知何时已朦胧成一片。
她不得不轻咬舌尖,右手紧扣住左手虎口,依旧挡不住席卷而来的痛楚,身子摇摇欲坠。
“大王,太姜。”堂下倏忽响起脚步声,却是郑伯友在品尝过月下菡萏后再次起身,先朝堂上几人躬身行了礼,而后才道,“褒夫人巧手,此道月下菡萏果真世无其二。”
姒云一怔。
郑伯友,后世人口中的郑桓公,周厉王之子,周宣王之弟,在朝中的地位毋庸置疑,举足轻重。
他为何会突然替自己说话?
不等人应声,郑伯友上前一步,眼里噙着笑意,朝他两人道:“如是至味,凉了岂不可惜?大王和太姜若是不怪,姬友斗胆恳求,不如让诸侯百官先尝美味,一炷香后再品弦音不迟。”
“王叔言之有理。”不等姒云看出他的用意,周王已偏过头,睨着她道,“还不快去更衣?莫让太姜和诸位大臣久等。”
姒云一怔,随即了然——原是为讨好周王。
“诺!”她按下纷乱的思绪,倾身叩首,“妾身去去就来。”
**
“夫人,方才入殿时没穿襢衣,现下又换上,会不会被太姜为难?”
东厢暖阁,姒洛早取来已干透的襢衣,想要替她换上。
“无妨,嘶!”
铜镜前的姒云已褪下外衣和中衣,轮到里衣时,衣领刚拂过肩胛,伤口被牵动,姒云浑身一哆嗦,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背身一照才知,那莲袍的料子太轻薄,月下菡萏的汤汁又太烫,一壶下去,晋夫人安然无恙,她的后背却已惨不忍睹。
起了泡又被磨破皮,加之拖延得太久,里衣和伤口早结痂成一片,只轻轻一碰,便如破皮割肉,疼得她龇牙咧嘴。
“夫人!”
看清镜里的情形,姒洛双瞳一缩,连忙放下襢衣,大步走上前,试图帮上一二,双手悬在空中许久,眉心越拧越紧,一时竟找不到下手之处。
彼时在正殿,她见姒云神色如常,还以为背上的伤不太重,此时才知,肤若凝脂成血肉模糊,褒夫人竟能一声不吭。
“夫人,阿洛去禀告大王!”
眼见她颊边的汗水已连珠成了线,脸色愈发苍白,姒洛转身就要出门。
“不可!”
背上的痛灼感好不容易缓过一阵,时间紧迫,姒云也来不及多做解释,下巴抬起,指指角落的铜盆道,“那里有凉水,用帕子沾湿了拿来。”
“夫人,”姒洛上前一步,不放心道,“若是拖下去……”
“再找块干净的帕子来。”姒云摇摇头,吩咐道,“一会揭下来后,再用干净的帕子轻拭。”
“……诺。”
一炷香后,好不容易揭下粘在背上的里衣,姒云好似在三伏天里顶着烈日曝晒了两个时辰,虚脱无力,面色惨白,脸上身上满是冷汗。
“不妨事。”
不等姒洛开口,她已率先摆摆手,惨白的颊边泛出星点笑意,指着大门方向道:“一会我进去,你在外面找子方,让他去问医官要些治烫伤的药来。”
“好。”姒洛收拾起满是血水的帕子和铜盆,取来襢衣,帮她穿上。
子澧已第三次前来相请,时间紧迫,姒云让姒洛取来凉水,洗去脸上被汗水冲得乱七八糟的胭脂后,等不及上妆,素面朝天而去。
“锵!”
柳腰软,黛眉低,体如轻风动流波。
廊下灯火婆娑,姒云的身影刚刚出现,殿内弦音倏忽止歇,满堂宾客仿似背后长了眼,纷纷歇杯停盏,同堂上众人的目光,举目望向灯影摇颤的廊下。
不知谁家小儿吃多了酒,酒樽斜倾,酒溢满身,也无人理会。
姒云的注意力悉数皆在后背上的伤,置若罔闻堂下嚣嚣,垂敛着眉目碎步而入。
“方才褒夫人没穿襢衣进殿,老妇还以为旧日规矩已上不得台面,原是不喜襢衣素雅。”
太姜一语落下,窸窸窣窣的堂下倏忽落针可闻。
姒云步子一顿,抬眸望去,却见太姜身前的帘幔早让人掀起,状若无意,实则眼刀早向她投来。
她连忙错开目光,倾身道:“太姜恕罪,并非妾身不喜襢衣,实则是方才着急给大王和诸位大臣呈上月下菡萏,又怕出入膳房频繁,让襢衣沾上烟火气,踌躇再三,才决定以常服入殿,还望太姜莫怪。”
“既知襢衣郑重,现下又为何不施粉黛?”太姜放下茶杯,一边轻拭唇边水渍,一边慢悠悠开口。
说是无心又似有意,跪拜愈久,姒云背上的伤愈发难忍,冷汗再次渗出额头,滚落鬓边,原本光可鉴人的堂下霎时氤氲成一片。
“回太姜的话,为与那月下菡萏相衬,妾身方才的胭脂有些浓。”
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紧拧着眉心,不敢痛哼出声。
俄顷,她轻舒一口气,继续道:“丝音高雅,妾身又怕浓妆与之不衬,可重新上妆又太过耽搁功夫,怕太姜与大王久候,臣妾思来想去,还是素面进殿为宜。”
“云儿天生丽质芙蓉面,胭脂本只是锦上添花。”
周天子沉吟许久,似终于没了耐心,九旒微微一晃,朝向太姜道:“天时不早,太姜若是无异议,不若现下就让云儿抚琴为贺?”
太姜轻挽鬓边的手微微一顿,眼前仿似突然结起一层寒霜,淡淡环视过堂下,轻抬手,示意宫婢放下珠帘。
见太姜让步,一整晚仿若置身事外的申后突然抬眸,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端庄,温声道:“褒夫人准备了什么曲子?”
一架瑶琴已被搬来堂中,弦端落满烛辉,乍眼望去流光溢彩,仿如银河万里风。
姒云近前一步,朝九阶之上款款施了一礼,而后敛起衣袂,落座堂前,凝眸扫过弦端烛辉,抬起双手,轻覆弦上。
“锵锵!”
丝竹从来诉人心。
许是弦音忆故人,又许是背上有伤之故,她愈想放下纷纷思绪,心湖愈是浪潮迭涌。
互相误会的最初,想走却又还,昔日周折如在眼前。彼时的她不能想象,自己会为幽王,为三川百姓,甘守住一亩三分地,开荒耕地,锄草浇水。
只是此间容不下她悠然见南山。
堂下弦音陡然急促。
好似无垠大海浪潮迭起,孤舟颠起又落下,飘来荡去,没日没夜,依旧不见灯火,不见她栖身之地……
溶溶月色,徐徐晚风。
无论现世此间,她能倚仗之人,自始至终只她自己。
“嗡——”
轻拢慢挑,雅韵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的手早已离弦端,殿内依旧余音萦回,绕梁不绝。
百官朝臣面容沉浸,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久不闻声响,姒云微掀起眼帘,看清堂上情形,眸光倏地一颤。
灯火斜落向御案,映照出旒冠之后斜支着头的周王,凤眸半睁,似睡非睡。
姒云听见自己的心倏地静了一瞬,闷与涩席卷而至,来势汹汹,似要将她淹没。
她垂敛下目光,唇边仿似噙着浅笑,又似有自嘲一闪而过。
“回王后的话,此曲名为《凤求凰》。妾身学琴不精,还望大王王后莫怪。”
申后身侧,仿似在闭目养神的周王陡然睁眼,抵在额头的右手微微一曲,凝眸望着台下微微颤抖的身影,沉吟许久,终究没有开口。
“《凤求凰》?”
申后抬袖半遮面,久等周王开口无声,少作思忖,一边搁下茶碗,一边侧身朝周王道:“大王,褒夫人琴艺不俗,本该褒赏,只是方才毕竟惊了晋夫人,妾身想着,功过相抵,大王便饶了褒夫人殿前失仪之罪,可好?”
姒云陡然抬眸。
是求情,还是生怕旁人因琴音之故忘却她的过错?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姒云脑中倏忽闪过这么个念头。
第26章 私相授受
月上中天,乾中殿内依旧嚣喧如市。
出殿门往南没几步,一株葳蕤如盖的梧桐树上,两只“不眠鸟”正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子叔,你说她要等到几时?”召子季打着哈欠瞪看廊下之人,一边随手拽弄身旁的嫩枝。
树冠里本有两只麻雀相拥而眠,被他扯动枝条的动静惊动,圆瞪着双眼,呼啦啦振翅而去。
簌簌风声里,一旁的赢子叔拉住他作乱的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灯火盈盈的廊下。
盘龙飞凤的圆柱旁,玄衣朱裳的姒洛一双柳眉紧蹙成结,拢在身前的手交握又松开,门里只一丝声响,她便霍然停下步子,伸长了脖颈往门里看,生动演绎何为望眼欲穿。
“不过抚琴而已,那日在庄里,我也听褒夫人抚过琴,琴技很是高绝,她何以如此紧张?”
“若她琴艺高超,”憧憧落影里若有微光闪烁,嬴子叔两眼微眯,轻道,“褒夫人背上的伤,怕是比看起来要严重的多。”
“夫人!”
召子季正要问他何出此言,树下一声惊喝响起,却是徘徊廊下许久的姒洛终于瞧见姒云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步履如飞迎了上去。
“她?”召子季两眼一瞪,拉住嬴子叔道,“子叔,看见她的步法没?轻盈又飘忽,像是习武之人。”
“褒国王女的贴身女婢,会些功夫也不足为奇。”嬴子叔瞟他一眼,不以为意道,“比不上你我就是,看褒夫人。”
彩幔招张的楹廊下,一袭白袍的褒夫人正摇摇晃晃而来,许是衣饰之故,原本肤若凝脂的面容显得苍白而柔弱。
“夫人!”姒洛已近前搀住她,抬眼望了望依旧觥筹交错杯盏不歇的堂下,低声道,“可还好?”
姒云一手抵在近旁的盘龙柱上,一手借姒洛搀扶,紧咬住下唇,香汗淋漓的眉间已成川字。
背上的灼痛好不容易缓过一阵,她轻吁出一口气,摇摇头道:“走,回褒宫。”
春月中空悬,夜风习习如故。
走出光与影的边界,她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向月华之下流光如火前朝三乾殿。
光闪闪贝阙珠宫,纳尽人间五色,仿似能让漫天流火黯然失色。
不合时宜的,脑中倏地浮出盖茨比那座恢弘无双的豪宅,还有一湖之隔那道黑暗尽头的绿光。
——是多少人的心心念念,求而不得,又是多少人的桎梏与樊笼,是画地为牢。
“夫人?”
姒云倏忽回神,敛下眸光,轻道:“无事。”
是夜月华如洗,竹影漾青石,去往褒宫的一路夜景美如画。
如是良辰美景,姒云却无心细赏,因着背上的伤,一步一顿,走得又缓又慢。
“哎哟!”
偏巧后花园南端的圆月拱门只窄窄一道,左右竹林掩映,奇石嶙峋,白日里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巧夺天工,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哪怕月华如流水,也照不见横冲直撞蒙头而来的不速之客。
说他莽撞,却又似背后长了眼睛,不撞姒云,只将搀着她的姒洛撞了个七荤八素。
毕竟身份有别,摔倒之人虽是姒洛,看清姒云的面容,“犯事之人”神色大变,连忙躬身朝姒云作揖。
“夫人饶命!夫人恕罪!”
原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侍卫,生得眉清目秀,收拾也妥帖,看起来不似莽撞之辈,今日也不知是为何。
“无妨。”
姒云只担心姒洛摔得如何,摆摆手,正要转过身看,那少年倏地近前一步,敛袂拱手的同时,垂眸瞟了一眼姒洛所在,微侧过身,挡住她视线之时,一方丝帕仿似凭空出现,转又塞到了姒云手中。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口中的求饶声惊慌依旧,传递丝帕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不慌不忙。
姒云一惊,下意识接过丝帕,垂目看向身前的少年。
莫不是虢公久不见她在周王面前美言,另派了侍卫来警告他?可今日是伯士大人的接风宴,虎贲遍布前朝,为何出殿时不传话,却要等到人迹寥寥的后花园?
她下意识环顾左右,夜色茫茫,四下杳然,与其说是警示,更似生怕被旁人发现。
他并非虎贲?
姒云眉心直跳。谁人胆大包天,敢混进后宫里来?
“怎的如此慌张?你是哪个宫里的?”
圆月拱门边,姒洛已站起身,一边轻拂身上的尘土,一边怒斥道:“没学过规矩?不知这宫里不能急行?”
“姑娘恕罪!夫人恕罪!”
侍卫偷瞟一眼姒云,很快垂下目光,恭声道:“夫人见谅,方才是子季大人来传话,说是中殿有几位大人吃多了酒,怕他们出宫路上出事,特地让小的过去盯着些,时间紧迫,是以跑得快了些。惊扰到夫人和洛姑娘,还望夫人不怪。”
“子季?”姒云目光微沉,“你在乾和殿当差?”
侍卫闷声作答:“是。”
姒云心绪起伏,原身入宫只三月,与虢公鼓相识还算是事出有因,与宫中侍卫私相往来又是为何?
见姒洛抬眸望来,她敛下目光,摆摆手:“慢些走,别撞到旁人。”
“谢夫人!谢夫人!”
侍卫慌慌张张,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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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事忙,让大伙都早些歇息。”
回到褒宫,少作洗漱,姒云独坐灯下,展开攥了一路的丝帕。
递信之人,说他谨小慎微,偏偏大胆到让侍卫与后妃“私相授受”,说他粗心大意,又细致到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只用图案传情意。
丝帕上的绣纹很是精细。
翩翩彩云间,圆月含羞半遮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副尔侬我侬,缠绵模样。
像是被强光灼了眼,姒云瞳仁一缩,手里的帕子险些被烛火灼燎。
看帕子上的图案,莫不是那位不知姓甚名谁、人在何处的青梅竹马?
“大王?!奴婢见过大王!”一门之隔倏忽响起姒洛慌张的问安声,脚步声随之响起。
“夫人可歇下了?”
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不甚分明。
姒云看着手上的帕子,心里一慌,左右环顾片刻,揭起灯罩,点燃丝帕,而后脱下外衣披在肩上,双手环住脑袋,作势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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