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擅闯,伍禾一行人神色大变,立时抛下姒云,直奔白衣人而去。
洞中幽深而曲折,不远处的你追我赶、刀剑齐鸣化作浑厚而悠远的回声,显得尤为清晰且骇人。
眼见浮尘徐徐落定,忙乱的人影消失在甬道尽头,短兵相接之声却愈发清晰,姒云心急如焚,忙不迭地张望左右。
头顶的岩壁被震落,兵器库四周更加一目了然。
除却那一个个空空如也的铁架与木柜……姒云目光一顿,方才被剑风震动,桎梏住她的木架似齐齐往外挪出了一寸。
顾不得多虑,她握住木棍,用力往外一抽。
“唰——”
果然!搭成木架的柱子并没有被钉死在岩壁里!
她眼睛一亮,连忙又拔出另一根木棍,大步朝甬道里追去。
刀光剑影折进狭长而昏晦的甬道,打斗声如在耳畔,姒云越走越快。
“二虎,你左我右!上!”
又一阵劲风掠过面颊,姒云上气不接下气抵达甬道入口,只一线光柱照明的“兵工厂”内已然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却见那白衣公子将将跃上石桌,两名壮汉已齐步而至,不等他站稳,一左一右直逼他下盘。
公子剑眉微挑,不等他两人靠近,转身朝后一跃。哪知早有两人等在后方,只等他自投罗网。
被前后夹击,白衣公子神色微变,闪过第一波攻势的同时,手中剑旋出一道不可能的弧度,直逼前方两人面门。
两人刚刚退后,白衣公子又弯腰向后,剑眉一挑,手中剑应声而出。突袭之人还没认出他的招式,人已被甩落在地,捂着伤口,龇牙咧嘴。
白衣公子没能喘口气,又几人举着刀剑飞扑而至……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恁他剑法高绝、身姿如练,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眼见他跃上石桌还没站稳,又有两人飞扑而至,姒云一惊,没能开口示意,手中木棍已应声而出。
“唰!”
“哐啷!”
被击中后背,两名壮汉齐齐一趔趄。
得此喘息的功夫,白衣公子站稳身形,看清来人,手中剑飒然挥出。
“唰!”
鲜血洒入空中,溅落白衣公子颊边,那张于男子而言显得过分昳丽的面容更显妖冶而不羁,姒云的心倏地一沉。
本以为余下众人会被震慑,哪知见此情景,他们不退反进,好似杀红了眼般,神色间愈发癫狂。
“阿虎,莫要让他逃了!我先去宰了外头那个!”
没等姒云回神,那名名为伍禾的领头之人已经调转矛头,赤红着双眼,直奔她而来。
间不容发,只顾自己逃生有违道义,留在此地又怕拖人后腿。
姒云进退两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幽深的甬道里掠过一阵劲风,熟悉的声音倏忽而至,开口时还在洞外,眨眼已至眼前。
“夫人,让开。”
“子叔!”听出来人的声音,姒云眼睛一亮,连忙收回木棍,侧身贴至甬道边缘。
劲风掠起鬓边发,一道残影横过眼前,姒云没能看清来人身影,只听“唰”的一声,来势凛凛的伍禾陡然一顿。
他依旧维持着高举长刀的姿势,却近前不得一步,猩红的瞳仁里泛出不可置信,脚下一个趔趄,高高昂起的头颅仿似被人强按着,不情不愿,徐徐垂下。
直至那柄满布玄龙暗纹的刀柄映入眼中,他瞳仁一缩,陡然抬起头。
“你?”
赢子叔剑眉一挑,飒然抽回手中刀。
“歘!”
伍禾没能说出最后一句话,心口鲜血喷溅而出,洒落嬴子叔颊边,描刻深邃眉目,衬得他仿似刚从地下走出,还不谙世事的地狱罗刹。
无辜与死亡,懵懂与鲜血交融在他脸上,动人心魄,摄人心魂。
彼时姒云藏身甬道,不知赢子叔脸上的淡漠与纷呈,苦战中的白衣公子却在听见动静之时,一剑横扫过堂下,倏忽回眸望来。
洞口昏晦若隐似现,浮光掠过周身,勾勒出他颀身玉立,翩翩模样。被数十人围攻而不变色的白衣公子两眼圆睁,倏忽被晃了神。
“啊!”
那十数人又岂会容他喘息片刻?
见他晃神,以瘦高个为首的众人立时提起手中刀,不管不顾奋而上前。
赢子叔倏忽抬眸,四目交汇,白衣公子陡然回神,左耳微微一动,手中剑霎时扬起——
“歘!”
却还是慢了一步,刀光横落,鲜红飞溅而出。
“让开!”
白衣公子神色微变,正要后撤,只听一道厉喝声落入耳中,被风扬起的衣摆还没落定,那名身姿挺拔的玄衣人已提着长刀,飞身而至。
玄衣人目光一凛,手中刀应声而出,飞旋向面前众人。
“噗!”刀锋过处,鲜血四下飞溅,壮汉次第瘫坐在地,再无力起身。
白衣公子捂着受伤的左臂,失神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影,许久没能出声。
见众人倒下,赢子叔已收剑回鞘,淡淡瞟他一眼,又大步迎向姒云:“夫人!”
他敛袂作揖,恭敬道:“可还好?”
“你受伤了?!”
见洞中已无危险,姒云颔首示意他起身,大步走向面色苍白的白衣公子。
他的额边沁出细汗,捂着伤口的指缝间正渗出鲜红。
姒云蹙起眉头,飞快道:“快坐下,我替你包扎伤口!”
“嘟!”
两人正说话,忽听身后传来刺耳的笛音响起,回身一看,原是那瘦高个还剩了一口气,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短笛,正铆足了劲地吹。
头顶上方响起扑簌声响,似林中鸟雀惊而振翅,正横掠过天际。
三人神色微变。
嬴子叔一脚踹飞他手里的笛子,着急道:“夫人,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有事一会儿再说!”
“好!”
三人急奔至洞外,姒云正左右张望,白衣公子以为她不认路,指了指另侧的水杉林,作揖道:“在下的船在泊杉林那头的小河边,两位若是不弃,可随在下回卫国暂避?”
“卫国?”两人齐齐一怔。
白衣公子颔首:“沿岚水一路往东,一个时辰后即可抵达卫国界内的岚水村。”
相比白衣公子的身份,姒云眼下还有更挂心之事,走进杉林没几步,她步子一顿。
“子方早该回来了才是。”她转向赢子叔,蹙眉道:“子叔,我们再等他片刻。”
听见子方两字,赢子叔倏忽抬眸,从来古井无波的眸间倏忽泛起涟漪。
如是反常没能逃过姒云的眼睛,看清他倏忽黯淡的神色,姒云的心没来由的一空。
“你见过他了?”
嬴子叔身子一僵,目光飘忽不定,左手下意识拽下一缕细碎的水杉叶,而后低敛下眼眸,默不作声。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姒云的声音不自禁发颤:“子叔?”
一旁的白衣公子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放轻呼吸,目光在他两人脸上不停游走。
“夫人,”许久,嬴子叔抬眼望向苍翠如涛的远方,声音喑哑,“节哀。”
节哀?
姒云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两眼死死盯着他浮于表面的伤悲,双唇开合数次,喉咙却似被人扼住了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轰隆——隆——”
分明松林如涛晴光如故,她却错觉一道惊雷凌空落下,头顶上方乌云密布,席卷而来的风鼓进被言语豁开的心口,凛得她喘不过气来。
“夫人之恩无以为报,饲马护院,打杂烧水,小方什么都能做……”
“夫人,湖边有野菜!”
“车里如是简陋,夫人如何能坐?”
“云姐姐!”
“……”
漫漫杉叶婆娑如雨,姒云在灼盛到刺目的阳光里弯下腰,疼得直不起身。
巧合也好,利用也罢,是她把少年带离田间,带入褒宫,是她让对方同来洛邑,同往晋国。
夜探魈山、声东击西更是她出主意。如果她的计划更周密些,如果她不曾让对方以身犯险……
她双手撑住近旁的水杉树,徐徐站起身,而后睁开通红的双眼,长出一口气,哑声朝他道:“你在哪里见到的他?他现下人在何处?”
嬴子叔眼里若有不解,很快又敛下目光,轻道:“夫人放心,属下已沿途留下只我几人能看懂的记号。等子伯前来,必会带他回城,仔细入殓。现下,”他看向一旁的白衣公子,眉心微微蹙起,“这位公子的伤,怕是耽搁不得。”
姒云转过身,公子白衣,翩翩风华世无双,只臂上一片淋漓鲜红,触目而惊心。
她倒抽一口凉气,连忙道:“妾身失仪,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白衣公子错身让出通路,指着小河方向道,“夫人,公子,这边请。”
“今次幸得公子仗义出手,还没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青山绿水白云间,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离开魈山地界,岚水两岸渐渐开阔,岸边风光如一页卷轴徐徐展开在几人面前。
白衣公子草草包好伤口,正驻足船头迎风远眺,闻言回过神,垂眸打量片刻,朝两人作揖道:“在下姬风,见过夫人、公子。”
“姬风?”姒云正要开口,一旁的嬴子叔陡然出声,“你是卫国公子风?”
公子风?卫国国君之子?
姒云目光一顿,国君之子为何会只身一人深入魈山?
被识破身份,公子风脸上掠过一丝赧然,随即颔首道:“孤身入晋实乃事出有因,还望两位能替在下保密。”
姒云眯眼打量,突然道:“公子一人入魈山,也是为查探地动之事?”
第42章 梦里桃源
山高云低水开阔,孤舟过千重。
“两位是?”听姒云提起地动之事,公子风目光微沉,负在身后的手陡然握紧。
“公子莫怪。”赢子叔上前一步,敛袂作揖道,“在下姓赢名子叔,是周王亲侍,这位夫人褒姒。我二人是奉大王之命,来晋国追查地动之事。”
“褒夫人?!”听闻眼前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夫人褒姒,公子风眼睛一亮,躬身行礼道,“姬风见过褒夫人!”
姒云福身还礼:“公子认得妾身?”
公子风眸光皎皎,颔首道:“不瞒夫人,在下与许国王姬许姜有旧,伯士大人接风宴之事,王姬曾来信细细告知。在下仰慕夫人已久,苦于无缘相识。”
“原来如此。”姒云莞尔。
“真真有缘千里来相会。”
嬴子叔掀开帘幔,抬手示意公子风入内同坐,一边道:“夫人亦是为地动之事而来,公子若是知道些什么,不知能否直言相告?”
公子风落座姒云下首,举目远眺连绵群山许久,而后才收回目光,朝两人道:“此事怕有蹊跷。不瞒两位,见半年来,在下已来往魈山多次,却一直一无所获。”
嬴子叔若有所思:“公子言下之意,魈山并非第一次地动?”
目光相触,公子风下意识错开目光,搭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摇头道:“不瞒两位,在下自幼体弱。母亲寻人问过祭公,说是想要平安长大,十五岁前务必生活在临水之地。是以母亲将我送出卫宫,长居岚水村,今岁才回宫居住。”
“岚水村?”姒云抬眼望向窗外,眨眨眼道,“公子方才说,我们现下所在之地便是岚水?”
“正是。”公子风颔首,“岚水村出于卫、晋两国交界之地,是已万里山——也就是现如今的魈山内发生何事,岚水村人从来一清二楚。”
公子风目光悠远,仿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幼时顽劣,在下和村中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时常乘舟而上,往来万里山间。”
他看向姒云,神色凝重道:“山里时有峭壁悬崖,雾岚如海,却从不曾听闻什么魑魅魍魉,草木成精。约莫两年多前,山中有精怪出没的传言一夕间遍传晋国上下,也传入了岚水村中。自那之后,我曾多次夜半往返万里山……”
“如何?”嬴子叔前倾上半身,眸光灼灼。
公子风错开目光,摇摇头道:“两位见多识广,葫芦洞中是何物,万里山里的隐秘为何,想来无需在下赘言。”
“之前的地动?”姒云脱口而出。
公子风朝她轻一颔首:“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高炉发生了爆炸。”
冶铁炉发生爆炸并非奇事,奇的是……姒云面露不解:“爆炸这么大的,晋侯何以不闻不问?还万般不欲大王知晓?”
嬴子叔拱拱手,神情严肃道:“夫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侯国内有多少兵、多少田,多少铁矿与铜矿,皆需如实上报。”
听懂他话中意,姒云的眼睛瞪得浑圆:“你是说,魈山里那锻炉是晋国不曾上报过的私坊?”
难怪会建在深山老林,难怪放任精怪之说传遍大街小巷,不仅不制止,还让人封山。
难怪让人搬空兵器库不算,还百般阻止任子伯进山……
两岸青山相对出,船上一时无话。
半个时辰后,依山傍水的岚水村姗姗映入眼帘。
旧人旧景出现在岸边,公子风的神情明显松快不少。
“夫人,前面那河堤上去就是岚水村。村舍简陋,还望夫人不弃。”
姒云站起身,朝他盈盈行礼:“有劳公子带路。”
公子风语气谦卑,实际那岚水边上的小村落背依青山,前傍岚水。村中阡陌交通,家家菜畦花树,鸡犬相闻。
袅袅炊烟间,但闻稚子欢笑,农人拉歌,所见所闻皆淳朴而天然,连村口那两株相对而生的梧桐都较平时所见葳蕤不少。
姒云倏忽想起初入此间时,她曾想过逃出周王宫,找个类似于武陵桃源的地方蛰居避世。而今再看,彼时想要找寻之地,岂不正是岚水村这样的风水宝地?
“阿风回来啦!”
“风哥哥!风哥哥!”
“……”
三人刚刚出现在村口,河边浣纱的,田里锄草的,屋顶上修瓦补漏的,后园里你追我赶的,纷纷停下手中活计,笑意盈盈迎了上来。
“回来住几日?”
“两位贵人生得标志,是阿风的朋友?”
“……”
因着公子风这张名片,连她和嬴子叔都被厚待,这边拉她絮叨家长里短,那边挖出多年珍酿,稚子采来野花成束,姑娘远远偷觑嬴子叔,转身便羞红了脸。
连带连枝如盖的梧桐木都为远归而来的游子婆娑起舞,洒落满地潋滟。
好不容易送走一众父老乡亲,公子风领姒云两人在村子最东边的旧庭院前停下了脚步。
久无人居住,庭院里外略有些斑驳与灰尘,好在他几人动作利索,不一时便将里外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29/63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