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寐之人心尖一颤。
细若游丝的别情如一线不知源头的山泉,绕过心间的枝蔓丛生、曲折迢递,汇入幽不见光的心海。刹那而已,怒涛奔流,声声不绝。
藏在被里的手不自觉收紧,姒云喉中泛出久违的酸楚。
不多时,属于周王的气息倏而远去。
琮琮珠帘声落入耳中,伴着几声几不可闻的叮咛。
“好生照顾夫人……若是不能开怀,与子叔二人说,去民间请些戏班子回来……”
若有似无的说话声混入簌簌风声,让人听不分明。
“簌簌——簌簌——”
青竹猗猗如诉,梧桐声声别离。
一缕晴光掠过眼前,姒云心里倏地生出某种没有道理的慌张与急迫,陡然睁开眼,仰头望向大门方向。
隔着细袅晴丝,婆娑春色,周王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似上了年头的老电影一闪而过的老照片,只一眨眼,便再无可溯。
“……王。”
她下意识开口,却因昏睡太久,嗓音喑哑,发不出声音。
珠帘另侧,周王大步行至门前,又陡然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似乎想再看她一眼,余光里映出床幔的刹那,动作倏地一顿,提敛起衣袂,大步而去,眨眼隐入漫天春光里。
十里春风不留痕,灼灼春色映入眼帘,姒云心上倏忽涌出从未有过的错杂,眼眶不自禁泛热,名为别离的情绪占据高地,往日种种,好的、坏的、爱慕、欢喜、欺骗、利用……糅杂成涓涓溪流,涌过心间,酸楚如针刺,姒云许久不舒眉头。
**
“簌簌——簌簌——”
梧桐声声如故,时光轮转不停歇。
姒云本不知自己已“昏睡”数月之久,只以为原身身子若,而此间的药物又不济,她才会一日比一日疲累,甚至久睡不醒。
直至某日午后,她自梦中醒来,惊闻窗外梧桐如盖,嘒嘒鸣蜩一声迫似一声,而后才惊觉,“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时已入孟夏。
“轰隆隆!”
又过几日,某个夜半,一道惊雷凌空而下,西窗被风吹开,疾风骤雨席卷而入。
姒云自昏沉里悠悠转醒,脑中虽昏昏沉沉,外头的风雨声却也听得一清二楚。
雨打芭蕉是闲适,夏夜惊雷里的雨打梧桐却让人心惊。顾不得浑身酸痛,她强撑着坐起身,下了榻,深一脚浅一脚往外间走。
“阿洛?”她撑住木桌边沿,抬眼望向灯火迷离的门外,“木兰?木槿?”
屋外风雨如晦,狂风摇颤梧桐,落叶风雨接连不断,纸窗呼啦不停。
如是动静,门外依旧杳无人声。
姒云心一沉。
旁人或许会躲懒,如是雷雨夜,姒洛断然不会弃她于不顾。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盏中还有些许凉茶,她顾不得太多,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脑中混沌总算溃退不少。她拍拍脸、甩甩头,提起精神,再次四下打量。
香炉、琴案、书案、卧榻……房里并不见异常。
外头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依旧,她顾不得太多,走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
“轰隆隆——”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夜幕似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大雨瓢泼而至。
隔着密密匝匝的雨幕,她看清浓重如墨的苍穹之下,泛着水光的九重宫阙。
不知是夜幕还是雨帘之故,除却她的褒宫,前朝后宫仿似不见一星灯火,让置身此地的她不自禁生出“此乃空城”之感。
姒云的心陡然空悬。
“阿洛!木兰!”顾不得雷声隆隆,暴雨如注,她拢了拢衣襟,大步冲进雨中,“阿洛!”
呼喊声很快被风雨吞噬。
她站定在值夜之人暂歇的角房门前,怔怔望着空无一人的内里。角落处,一豆烛火正随风摇曳,仿若不知此间是梦是幻的她的处境。
莫非昨日之事只春秋大梦一场?还是她被困在了醒不来的梦里,寻不见出路?
是宫里人不约而同弃她而去,还是事出有因,而她还不得其法?
雨水浸透里衣,凉意侵肌入骨,直追心口,姒云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愈发急促。
“噼里啪啦——”
“轰隆隆——”
“夫人?!”
正当她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之时,雷雨声里倏忽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应答声。
她撑住门槛,一脸怔忪地望向声音来处。
大雨如泼,廊檐琉璃瓦上开出朵朵水花,映入无垠苍穹。
若非那水色映照,如是暗夜,姒云定辨不出屋脊上方一袭夜行锦衣、蹲坐如同螭吻的召子季。
“夫人怎么出来了?”不等她出声,召子季已飞身而下,着急道,“外头雨太大,夫人快回屋歇着!”
“快快——这边!”
“……”
若有似无的说话声自雨幕之外传来,姒云渐渐回神,而后才看清褒宫大门口依稀若有灯火闪烁,一行车马停在门前,几道熟悉的人影正忙前忙后,似已整装待发。
这是在?打点行装?
姒云看向召子季。
呼吸急促、神色慌乱、目光闪躲……似正瞒着他忙碌着什么事,听见动静,才不得才赶来安抚。
许是昏睡太久之故,姒云突然感觉自己的脑容量有些不够用。
是她在梦里错过了什么要事?
“出什么事了?他们在作甚?”
“夫人,”召子季转身身向人影绰绰的廊下,飞快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夫人快回屋,把湿衣换下来!”
顾左右而言他,不似他平日所为。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她沉下目光,又道:“宫里其他人呢?都在门外?阿洛呢?”
召子季挠挠头,正不知如何开口,抬眼看见檐廊拐角方向,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洛姑娘?”
姒云下意识回头:“阿……”
“洛”字没能说出口,姒洛的身形陡然靠近。
欣喜没能在她脸上成形,她信任无比的洛姑娘两眸一瞪,陡然扬起手,一掌劈向她颈后。
姒云:……
姒云身子一软,倏地没了意识。
苍穹如墨,镐京城里外大雨连天,如在哀叹一场浩荡而无望的别离。
第74章 国将不国
“驾!”
“骨辘辘——骨辘辘——”
夏日晴光透过十步一棵垂杨柳,跃过随风浮动的帘幔,潜进幽静安宁的辇车内里。
鎏金香炉、文竹笔墨,小几清茶,辇车开阔,此间主人家世不菲。
晴光掠过木几,拂过梦中人姣好却不安稳的眉目。面色苍白,眉心成结,两睫不停颤动,眼珠子滚动个不停,似被噩梦魇住,挣扎许久,依旧醒不过来。
“阿洛!”
辇车行经颠簸处,车身重重飞起,那面目柔美的小女子一声惊呼,陡然坐起身。
姒洛正背身而坐,双手撑着帘幔,又不时回头看她神色,似生怕暑气太盛,透过窗来,惊了她的梦。乍闻声响,她浑身一颤,收起手里的帕子,飞快转过身:“夫人醒了!”
少了一层遮挡,灼灼晴光肆无忌惮一跃而入。
姒云下意识闭上眼,适应许久,才眯着双眼看向打量她之人。
“夫人可还好?路上颠簸,可有哪里不适?”
她眼里的关切作不得假,颈后的疼痛却也还没能痊愈,想起雷雨夜之事,姒云的眉心陡然蹙起。
“你二人这是要把我劫去何处?”
姒洛朝后一缩,目光落在香炉上,手里的帕子不知不觉变了形状。
“你……”
“骨碌碌骨碌碌——”“驾!”
姒云愈发不解,正要追问,忽听车轮声、马蹄声随同长风浮尘跃入车帘,后知后觉同行之人并不只三两车马,而是浩浩荡荡一整个车队。
她心下一沉,一把掀开车帘。
漫天浮尘扑面而来,路旁的杨柳与青田几乎难辨形状。
队伍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目之所及,车马并辔,你追我赶,却并非车水马龙、冠盖如云的繁华,反而隐隐带着几分慌里慌张、疲于奔命的紧迫。
“衣冠南渡”、“东迁洛邑”等等字眼不受控地跃入脑海,姒云心一揪,下意识撑住辇车两端。
“子季?”她稳了稳心神,朝驱车之人道,“这是要去、洛邑?”
“吁——”
听见动静,召子季拉住缰绳,一脸欣喜地转过身:“夫人醒了?身子可还好?”
见他两人一个比一个假装无事,姒云气不打一处来,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还不说?何事匆忙?为何举宫东迁?”
召子季的脸色蓦地一沉,他抬眸望向灰尘漫天的队伍前方,迟疑片刻,又回身看向姒洛,神色愈发暗沉。
仓惶、混乱,连护送他们离去的二师都不复往日里威风凛凛模样,形势之情急可见一斑。
许是知晓瞒不了太久,长风又起时,召子季长出一口气,看着她道:“夫人,申国反了。”
“什么?!”姒云瞳仁一缩,搭在横栏上的手倏地攥紧,“什么时候的事?”
召子季敛下目光,摇摇头道:“约莫一个月前,斥候传回消息,申、缯两国之师兵分两路,正从下路往镐京方向包抄。子仲听闻后,率岐周之师连夜南下。”
姒云心一沉,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子仲不敌?”
召子季轻摇摇头:“并非子仲不敌,而是在他离去后,我们的人才发现,申、缯两国叛周不算,他们还勾结外敌!”
车马声倏而渐远,姒云的呼吸微微发颤,喉头干涩,许久不敢吐出心中猜测:“你是说,犬戎?”
召子季神色微黯,颔首道:“子仲刚刚南下,犬戎趁虚而入。现如今,岐周已入犬戎囊中,我们出发时,他们正朝镐京赶来。”
乘风而来的光倏忽刺目,姒云听见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申、缯、犬戎联合反叛,就她所知,历史上仅那一次——西周的覆灭。
可她分明已化解犬戎危机,应下他们的岁粮也不曾短缺,他们为何会突然毁约,相信申侯,而非周王?
不对!她好似错过了什么……
鸣蝉聒噪,车声隆隆,漫天浮云聚又散,晴光肆虐游走。
姒云脑中思绪飞转,灵台愈发清明。
今时已破岐周?
岂非意味着早在申缯两军动身前,甚至早在周王启程卫国前,犬戎军已经出发?
岐周的虚空还能解释成申侯的里应外合,镐京也正巧中空……犬戎一路往东,如入无人之境,是巧合,还是有内应?
“大王可知此事?”
国之将乱,小情小爱何足挂齿?姒云目光一凛,沉声道:“取道洛邑是谁的主意?”
浮云蔽日,头顶上方忽然投落下一片阴影。
看清召子季举目眺望,茫然失神的模样,姒云的心重重一沉。
滚滚车轮,萧萧马鸣倏而渐远,她听见愈来愈嚣嚷的风声,始于虚无,盘旋心间,如泣如慕,如怨如诉……
莫非已经太晚?
刚要开口,喉咙里泛起刀割火灼般的疼痛,她下意识蹙起眉头,声音微微发颤:“大王他,可还在卫国?”
像是听出了什么,召子季收回远眺目光,少作迟疑,朝她道:“不瞒夫人,大王与子伯没能进军卫国。他们在抵达卫国前接到了来自晋国的急报,说是北部有北狄来犯,商议后决定临时改道晋国。哪知北狄还没击退,南部又传来消息,淮夷再次卷土重来……”
姒云的心悬在半空,听召子季一字一句,仿佛对她的宣判。
“申国叛周、犬戎进犯的消息传到洛邑时,伯士领四师在晋国,子伯领四师南下,大王身边只长途奔波数月的宗周二师。”
“只余两师?”
漫天晴光肆虐,姒云目光发怔,脑中一阵阵晕眩。
召子季眼里掠过惘然,又道:“现今还能调动的兵只剩下郑伯带去骊山的两师,听闻犬戎进犯,大王已连夜赶往骊山,与他汇合。”
“什么?!”脑中若有一根弦绷断,姒云瞳仁一颤,脱口而出,“骊山?”
同一时刻,许久不曾露面的「奸妃不奸」突然上线,带着事不关己的闲散,不紧不慢道:「任务者请注意,周王、郑桓公、虢公鼓、犬戎齐聚骊山,触发关键剧情点,请任务者即刻前往,请任务者即刻前往……」
召子季和姒洛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突然失了神。
只姒云满心惶惶——幽王命丧骊山本该是七八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怎会提早这么多?
莫不是她的到来,大大缩短了历史进程?
“子季!”
只是现如今的她,哪怕没有系统的提醒,又怎会明知周王去了骊山而置之不理?
她举目望向前方,沉声道,“送我去骊山!”
“不可!”
召子季惊喝出声,倏地张开双臂,圆瞪着双眼,着急道:“夫人,属下和子叔一早应承过大王,无论如何都会护夫人周全!夫人且放心,子叔已去骊山相助,大王断不会有事!”
姒云眯起双眼,眉头愈发紧蹙。
晴光下的洛邑城光闪闪、金灿灿,昭昭如昨日。
现如今,镐京已成犬戎囊中之物,洛邑城的和宁还能维系几日?
还有周王……
只是想到“死生不见”的可能性,心口便一阵阵抽疼,直至直不起身来。
她凝眸环顾左右,倏地取下鬓上的银簪,抵至颈侧,仰起脖颈,一脸平静道:“子季,是送我去骊山,还是看我自戕在此,但由君决断?”
“夫人!”“吁!”一前一后两道惊呼同时响起。
召子季双瞳骤缩,攥着缰绳的手不自禁用力。
车前两骑同时抬起前蹄,挣扎着引颈长嘶:“咴儿咴儿——”
前后车马被惊动,车夫纷纷勒住缰绳,翘首张望。
姒云前方正巧是太姜的辇车。井嬷嬷掀开车帘一看,神色骤变,立时回身禀告。
只片刻,前车的帘幔再次被掀开,一身素袍的太姜由井嬷嬷搀着,大步朝她走来。
晴光掠过,姒云颈下的银簪漾出仿如兵刃的冷芒。
目睹此情此景,太姜的步子猛地一顿,却没有立时斥问“妃子自戕之罪”。
满天晴光跃过漫漫宫墙柳,照进她微有些浑浊的双眸,浑浊倏地化作波光潋滟,仿似某时某地,滟滟随波万里,菡萏发荷花。
“子季,”她敛袂上前,视线在他几人脸上打了个来回,不慌不忙道,“老妇我虽久居后宫,区区两师尚且不成问题。”
召子季正敛袂拱手,闻言陡然抬起头,错愕道:“太姜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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