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纯粹地喜悦着,欢庆着!
错失役夫资格的人,自然则悔恨着,恐怕今晚将彻夜不能眠。
而在薛郡的热闹之下,下榻官舍的仙使周邈,正在给始皇陛下写信。
老实交代了他今天把鲁县儒生骂得狗血淋头的事,并反思过错:
[……他们就是该骂!陛下你不知道,现在还好点,等到后来他们被封‘衍圣公’……
得了个‘七十一代家奴、一十五朝贰臣’恶评,直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真是丢尽了孔孟荀的脸!
虽然但是,我今天此举,是不是妨碍了陛下对儒家的行动啊,对不起……]
周邈写完信,再次找来冯去疾手下的吏员,让他连夜送信回咸阳。
实在是事情紧急,万一有妨碍,也好及时补救。
送走传信吏员,方岩和燕伺候着洗漱完毕。
周邈就准备上榻入睡了。
方岩和燕退出内室。
在退出厅门前,燕到底慢下脚步。
对身边疑惑望过来的方岩道:“内者令,妾有一法,不知说出来是否对仙使有帮助……”
方岩明白了,燕有话想说,但为表恭谨,先征询他的同意。
“为仙使分忧,本是我等职责,若有良法,自当进言!”
方岩不为燕的出头表现而不满,只为燕竟然对仙使有所保留,权衡利弊,不能完全尽忠而愤怒。
两人重新回到内室,周邈正解衣欲睡,见状忙又系上。
“怎么了?”
燕也不拖沓耽搁仙使睡眠,直接道:“白日里仙使曾言,若是得空,必要去孔子墓前为他哭上一场。”
“明日只济北郡博阳县一场大典,博阳县距离鲁县又近,挤一挤,应当能抽出小半日的空闲。”
“仙使既然得空,何不真去孔子墓前哭上一场?”
周邈:啊?当时他就是脑子里闪过‘哭昭陵’典故,出嘴就是他也要去孔子墓前哭一场,控诉他后人门生的不肖之举……
等等!
哭孔庙……
哭孔庙,妙啊!
第62章 百圣归秦
周邈听过的著名哭孔庙事件,是顺治驾崩那年的‘哭庙案’。
细节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著名文学家金圣叹在此案中被抓斩首。
临死前金圣叹与儿子对对联:‘莲(怜)子心中苦,梨(离)儿腹内酸’①。
他现在还能想起金圣叹哭孔庙,也因为这副对联。
抛开后事不论,放眼现在。
“哭孔庙这事儿,妙啊!”周邈拊掌大赞!
不过,按照燕的说法,哭于孔子墓前,其实是哭孔林。
孔子及其后裔的孔氏家族墓地,称孔林。
而孔庙,则是孔子逝后,将孔子故居的堂屋及其弟子曾住的内室改成庙屋,收藏孔子用过的衣冠琴车书,以作纪念。
“不过孔子似乎葬在城北的泗水岸边,远了些,为表尊重又不好乘神兽前去,步行的话时间就太紧凑了。”
燕:“是妾思虑不周。”
燕的聪明是源于先天天资,能直觉地提出去孔子墓前哭,但她隶妾的身份注定她无法拥有世俗定义的学识和见识。
不会知道孔墓和孔庙在哪儿。
“不不!”周邈摇摇手指,“不去孔子墓前哭,但触类旁通,可以去孔庙哭啊!”
“白天我当街叱骂一十儒生,言语间虽没有波及孔子,到底也损折了孔门名声。”
“如果我去哭孔庙,一则可向世人表明,大秦仙使对孔子的…钦佩赞许。”
他对外是大秦仙使的身份,不应当‘尊崇’孔子,惺惺相惜就不错。
这样一来,就能给儒家挽回一点颜面。
毕竟如今始皇陛下欲用儒学,那儒家就算友方了,颜面折损太过,于大秦也无好处。
“一则可在哭孔庙的祭文上做文章。”
――仙使哭孔庙,当然不会是呼天抢地的嗷嗷哭了,是念祭文的高雅地‘哭’。
“借以透露大秦及始皇帝陛下对儒学的态度:不是奉作圣谕,而是用作治国的工具。”
“同时,整顿一番当下的孔门风气,剜去烂疮毒瘤,规训不逊门徒。”
工具嘛,要打磨趁手才好用。
像白天那样倨傲不逊的儒生,说不
定就会真正发生‘坑儒’事件了!
“燕,你可真是聪明!”分析完,周邈向燕竖起大拇指再次夸道。
“谢仙使夸赞。”可燕自知,她只是偶有急智。
提出哭孔墓,也是从乡里妇人哭诉中得到启发,哭诉是哭给旁人看的。
既已决定,周邈立即重新穿上衣裳。
“白天的时候是被堵在了大街上,不得已而为之,可哭孔庙这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方岩见状主动道:“臣去请冯上卿与武信侯诸位。”
周邈已经穿上外袍,再披上一件大氅保暖就行,头发就不束了。
“快去罢。冯上卿或已就寝,方岩你去更合适。”
“燕,你则去备上肉脯、肉干等小食和汤水,晚上说事就得有夜宵才不困啊!”
虽未听过‘宵夜’,但能意会,燕转身出去准备。
方岩则疾步去通知冯去疾等人。
不一会儿,燕备好了小食汤水,方岩也与冯去疾等人一道回来了。
……
是夜深,召复起,议于内。――《秦书》
史书上寥寥一笔九字。
却因‘夜议’后第一日,仙使哭于孔庙,而被后世横加猜测。
仙使哭孔庙,是结束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开启大秦一统后‘百圣归秦’的标志性事件
将目光聚焦当下。
后世猜测,夜议必定严肃。
根本就是鬼扯!
当下周邈就用发带松松地扎了个低马尾,冯去疾、冯毋择等五人和英布,有人是睡下后被喊起的,匆匆赶来也没束发。
虽然大家不至于衣衫不整,却也都颇为松弛。
嚼着肉脯、喝着汤水,倒像是宵夜座谈会。
而不是后世所谓结束‘百家争鸣’,确立‘百圣归秦’的历史性大会。
也没有后世影视作品演绎中,那样的金句迭出、智慧迸发、唇枪舌剑……
因为最初这场会议,只是为了给仙使周邈白日当街叱骂一十儒生找补,开的舆情应急处置小会。
“……如此,去哭孔庙、拜祭孔庙,或许是不错的补救应对之法。”周邈把心中对于哭孔庙的
两条考量简单说来。
冯去疾等人听了,也是纷纷拊掌大赞:“妙哉!”
“这都是燕提的妙计!”周邈在人前再次夸赞了燕。
众人目光赞赏地看向侍立在旁的隶妾燕。
“仙使过誉。”此时燕又提出告退:“仙使与上卿们商议要事,妾便退下了。”
燕说完就退出内室,留方岩在内侍奉,于是讨论继续。
哭孔庙是化解当下的妙计,但周邈也不无担忧道:
“但我怕乱了陛下的整体布局。我以大秦仙使的身份,去孔庙祭拜,岂不是也抬了儒家在大秦的地位?”
“虽然进士科的《经学》一部教材中,孔孟荀的儒学经义占了半部,但毕竟尚有法家、道家和兵家的三家可以抗衡。”
“而科举有明法、明算、明字和进士四科,前三科虽偏于实务,进士科多出事君之士,双方却也能势均力敌。”尤其明法科,毕竟在大秦根基深厚。
这就好比前三科是事业编制,进士科是公务员编制,前者精于业务,后者通于政治。
冯去疾不由心中暗叹:首届科举尚未开考,仙使便已预知其未来趋势。外界多有猜测科举取士乃是仙使献策,看来确是如此。
“仙使真知灼见,深谋远虑。”冯去疾也同意道,“仙使祭拜孔庙,必然会抬升儒家地位。”
甚至不必多久以后,只需十六场赐福暨动员大典结束,仙使之名就将响彻九州大地,受天下黔首狂热信仰。
若仙使祭拜孔庙,不说天下士人如何,愚昧无知的天下黔首恐怕就只知儒学,而不知百家。
冯去疾不由又暗叹:陛下对仙使信任之深,可比当初放心王大将军率士伍六十万攻楚了。
“那这样一来,就妨碍了陛下的谋篇布局。”周邈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众人也是无法可施。
内室一时安静下来。
叮!
智慧的灯泡陡然亮起!
周邈从后世兼收并蓄的文化繁荣中得到了启发:“既然拜祭孔庙是有必要的,而仅仅祭拜孔庙又会导致失衡,那何不多祭拜几家?”
“仙使之意是?”
周邈此时是灵感迸发:“不仅
祭拜儒家至圣孔子,还祭拜亚圣孟子、后圣荀子,从内部平衡儒家势力。”
“还祭拜法圣商鞅①、兵圣孙武、道圣老子!末了再称赞一番百家诸子。”
儒法道兵,是大秦从百家中选的四家主要学说。
众人虽不曾全部听过各家的圣人,但因为知晓仙使用意所在,那么圣人名头而已其实无关紧要了。
“东周以来五百年春秋战国,百家学说林立、争芳斗艳。如今大秦一统天下,百家争鸣也当有一个体面收场,正如天下归秦,百家自也当归秦。”
周邈一番言语,就此开启器百家圣人学说归于秦学的‘百圣归秦’局面。
从高中就是辩论社骨干的周邈,一旦进入状态,脑子运转速度是极快的:
“而且,科举取士的教材编写不就正在这样做吗?尤其是进士科《经学》,择取了儒法道兵的子经精华,汇编而成。”
就像北宋朝廷都能汇编七部著名兵书颁行一部兵法丛书《武经七书》。
大秦自然也能融合百家,形成秦的文化体系及‘秦学’。
“始皇陛下其实已经在这么做了,此时如果我公平地去祭拜儒法道兵四家圣人,再在祭文中称赞其余百家,岂不也是代表大秦的一个非正式表态?”
始皇陛下是皇帝,轻易不能表态,但他是仙使,就灵活方便得多了!
非正式表态,就是youknow,但不可言说。
“妙哉!”冯去疾等人再次称赞。
冯去疾:“今日一十儒生挡道,未必没有因科举教材下发后,儒生儒家想要争权夺势的原因。”
“但若仙使平等地祭拜百家圣人,便是侧面透露了大秦对百家的态度:兼收并蓄。如此一来,百家在野之士见大秦朝廷态度已定,自然而然便会与时变化。”
毕竟百家圣人尚曾周游列国、游说诸侯,此时的百家可没后来被独尊的儒家那样清高迂腐。
叔孙通重制朝仪就是识时务的典范,被太史公称为‘汉家儒宗’呢。
周邈的中一之魂突然苏醒:“百家争鸣当已歇,百家圣人应归秦!”
与时变化的儒家,确实适合封建社会的统治。
但就一定要罢黜百家、独
尊儒术吗?
反正周邈相信,现在的始皇陛下,能够兼收并蓄,结束百家争鸣,使百圣归秦!
……
仙使周邈召集随行官吏‘夜议’时,孔子故居所在的阙里。
里门虽关,也有夜深未眠的人。
庙屋三间的孔庙旁东侧,居住着孔子八世孙孔鲋及幼弟孔襄两家。
兄弟一人的父亲孔慎曾在魏国为过相,一人也旅居魏地,魏国灭后便返回故里,在此守庙及看管先祖孔子遗物。
往常都遵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今晚却是无法入眠。
前日从薛县来的门生叔孙通②,也随其侍立堂中。
日入时分的那场大典,神异仙迹犹在眼前,耳边也似乎还在响着鲁县百姓的狂热高呼。
这本是一场孔家也当欢喜同庆的盛典。
但在这场大典之前,却发生了一十孔门儒生,拦道辱骂仙使一事。
虽当下大典后全城陷入狂喜中无暇他想,但只用等仙使离去,鲁县百姓狂热退却,那时与仙使有关的此事必将传扬得尽人皆知。
不,不仅限于鲁县。随驰道的修建,一十孔门儒生拦道辱骂仙使,将传扬得天下皆知!
“孔门将要被千夫所指啊!”
“倨傲无礼,窃据权柄,辱骂仙使,孔门的名声已然全毁了!天下之大,孔门或将再无立足之地!”
面容年轻的叔孙通,却是沉稳道:“因此正该趁仙使尚未离开鲁县时,去解开个中误会。”
孔鲋狠狠瞪一眼幼弟孔襄,终是无奈道:“如何解开误会?当街对峙之事,道旁屋内必不缺见证之人。何来误会一说?”
一十儒生拦道辱骂仙使,确是事实。
怪只怪,那些儒生太过倨傲不逊,又太过急功近利。
下首的孔襄低头不敢作声。
叔孙通早已看出端倪,却只作不知:“可诚如仙使所言,那一十儒生不过是窃居孔里,偷享先师香火祭祀、寄生墓旁的虫豸。”
“如何算我孔门之人?”
孔襄失态惊声道:“你是说将他们逐出门墙,抛弃他们!可若是将他们交出去,始皇帝必会将他们夷三族!”
这不是知道招惹仙使
的后果吗?哦,当初不曾料到仙使确有无上神通,不知大秦仙使确实不容冒犯?
未知全貌就贸然而行,岂非更显莽撞愚蠢!
毕竟是尊师之弟,叔孙通只是反问道:“可若不交出去,仙使执意追究,或是始皇帝为维护仙使之威,难道就不会夷他们三族吗?”
“可,可一部《经学》儒学独占半壁……”
“愚不可及!”年轻的叔孙通也有少年意气,闻言当即怒道:“仙使既未曾因儒生是孔门门生,就屈尊礼遇,难道始皇帝会因为吾等是尼父后裔,就抬手放过吗?”
“听仙使之言:孟子继孔门绝学,荀子集儒学之大成。儒学又非孔家独有,只需说门生子孙不肖,断了吾等这一脉的性命,依旧尊先师为‘至圣’,而重用孟荀门人。”
“于大秦来说,又有何不便?”
叔孙通最是务实,绝不怀虚无幻想:“对大秦之主而言,活着的儒生,还不如死后的墓碑方便有用。”
叔孙通一番话,见解何其辛辣独到。
即使在昏暗夜色下,孔襄一张脸都可见煞白:“既如此,我们岂非必死无疑?”
“……”
孔鲋和叔孙通同时陷入了沉默。
终究是叔孙通为其解惑道:“今日之事若得化解,来日再不像今日一伙儒生那样,倨傲不逊、逼要权位尊荣,始皇帝和仙使为何要屠杀吾等?”
若是儒生倨傲又无用,那活着的儒生确实是不如一块死后墓碑来得方便。但儒生若懂礼知进退,即使庸碌无用,大秦也不会多此一举,落个噬杀的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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