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小事算什么?”含山不以为然,“清平侯府想必能人极多,比我机灵会办事的可也多了去。”
白璧成不置可否,举步而去,含山巴巴地跟在后面,两人直穿过二进院,从角门进了三进院。这一进果然如许老汉所说,长久不进人,满院里杂草丛生。
三进正厅的左右偏厅拨给白璧成和陆长留,另收拾了两间厢房,一间给车轩和王捕头,另一间阔大的铺了一溜厚实稻草,让来欢来桃并着衙役车夫居住。
白璧成跨进左偏厅瞧瞧,空气里还飘着灰尘气味,但地面和墙壁已经刷洗干净,一张有些年头的拔步床靠墙摆着,床帷都被剥去,光秃秃得像只被拔掉尾翎的锦鸡。
“床帷容易积灰,不好打扫,所以剥掉了,”许照道,“侯爷多多包涵。”
白璧成微微颔首,环顾四周,却问:“含山住哪里?”
许照愣了愣,瞥一眼含山道:“这位姑娘?她难道不是,伺候着侯爷……”
他把含山当作贴身侍婢,王公贵族大多有这样的侍婢,白天不离左右,晚上也要陪睡在卧房里。含山当然不是侍婢,白璧成于是道:“许典史,还是要给她安排一间卧房。”
“这个……,”许照挠头,“许家虽大,打扫出的屋子却不多,实在是誊不出屋子来了。”
“我听含山讲,许姑娘独自住一间,”白璧成提议,“不知能否让含山同她挤一挤,只过这一夜。”
“小约妹子的确独住一间,但是……,”许照支吾半天,还是说了实话,“但是她刚刚关照我,说不想和客人住一间屋,说她不习惯,夜里睡不好。”
白璧成没想到许小约会拒绝,他一时间倒不好说什么。含山却道:“不用麻烦许姑娘了,我夜里要照看侯爷,就住这间挺好。”
“既是如此,烦请许典史找张凉榻或者竹床来,”白璧成做最后坚持,“让含山独睡一榻也是好的。”
“这却是有的!”许照立即道,“隔壁给陆公子准备的屋里就有一张凉榻,侯爷稍等,我叫他们弄干净了抬进来。”
他说着匆匆而去,屋里只余下白璧成和含山,一灯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硕大而飘摇。
“适才你若肯坚持,我再帮着说说话,幸许能叫许小约改了主意。”白璧成道,“你我相识未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难道不怕?”
“同侯爷一间屋我有什么好怕的?”含山奇道,“同许小约一间屋我才怕呢!”
“哦?这是为何?”
“这家里可是出了人命案的!说不定还是两起!”含山夸张着伸出两根手指,“侯爷可知谁是凶手?万一许小约是凶手呢?”
“哪有两起命案?”白璧成先是无奈,继而恍然,“啊,你是说许老汉失踪的老妻!”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是在这幽僻的山林古宅里,”含山继续渲染,“说不定就是在这里杀了,然而随手便埋了!”
她说着两手箕张,作势向前一扑,烛火摇动,倒替她烘托了一些气氛。白璧成略退两步,道:“无论如何,许小约弱质纤纤,凶手绝不会是她。”
“侯爷如何能断定?”
“许仁溺亡在林前河,四周没有第二人的踪迹,若是被谋害,唯一的可能就是杀掉许仁后再背着他走到河边抛尸,”白璧成分析,“许小约一个女子,她背不动许仁的,更别说从许宅背到林前河。”
“抛尸?”含山不解,“但你们刚刚议论验尸结论,侯爷明明说许仁是自己溺亡的。”
“溺亡也不一定是在林前河,”白璧成慢悠悠道,“也可能是在别的地方溺亡了,再搬到林前河里。”
他说着咦了一声,道:“这里有扇窗户。”
那张看起来有些年岁的拔步床之侧,的确有一扇窗户。白璧成走到窗边,发现它没有被钉死,窗棂洁净无尘,应该是被打扫过了。
他伸手推开窗,窗外是许宅的后园,园子早已废弃多年,杂草和无人打理的花木在月色里胡乱纠缠,满园都是虫子疯狂鸣叫,不远处仍有一架木制亭子,朽得只剩下几根柱子。
“侯爷,”含山却在他身后唤道,“刚刚那碗姜茶,你为何不饮?”
白璧成略略沉吟,回转身道:“我认为陆长留说得不错,夜里饮姜赛砒霜啊。”
“对别人或许是这样,对侯爷却不然,”含山认真解说,“侯爷的咳喘症是不是总在日落之后发作?”
白璧成想了想:“你这么一说,仿佛是的。”
“太阳下山便发咳症,是寒气伤了底子,生姜性温且拔寒,入夜饮姜对别人或许生燥,对您却是正好。”
白璧成闻言怔了怔,脱口道:“太医院是讲过,我久在苦寒之地,被寒气伤了身子。”
“您瞧,我说的是不是?”含山笑道,“或者侯爷不饮姜茶,是不相信我,怕我害您?”
白璧成抿出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一个闲散侯爷,没有半分权势,谁会惦记着害我?害了我有什么好处?”
“既是如此,那么我将姜茶温一温,侯爷把它喝了吧。”含山劝道,“日落后饮一杯姜茶,对侯爷颇有助益。”
白璧成起初不饮姜茶,一来是听说过夜吃姜赛砒霜的说法,二来也的确不大相信含山,此时把话说开了,自己倒也心思清明。他这条命总之不在自己手里,早些晚些都一样,至于含山,她要害他,也不必跟到许宅来,那套银针沾着点毒,诸事都能齐备。
“好,我听你的,”他笑一笑,“你去端来吧。”
含山答应着出来,走到三进院子里,迎面看见那轮硕圆的银月,心里不由毛毛地发痒。
“为什么要叫他喝姜茶?”她问自己,“他喝不喝又与我何干?管闲事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这么想着走了两步,她又自我开解:“算了,好容易找到一个有银子的靠山,他活得久些,我也靠得久些,总比天天愁着赚钱要好!”
这念头正触着她的心思,叫她叹着气与自我和解了,适才煮好的姜茶早被泼掉了,说温一温是托词,她要再去煮一碗。
她走到一进院,只见人都散了,只剩下月娘和许小约在吃饭,月娘坐在桌边,小约立在一侧,月色融融,两人有说有笑很是融洽。
含山不欲打扰,但她们还是发现了她,月娘笑着的脸很快挂了下来,低头吃饭不语,许小约却冲含山笑道:“贵客有什么事吗?”
“我想再煮一碗姜茶,刚刚那碗凉了,被泼掉了。”
“这有何难,姑娘跟我来罢。”
许小约很殷勤,丢下月娘领着含山进厨房。灶上坐着黑色陶瓮,煮了一瓮沸水,含山想到水缸里的蓝色小鱼,犹豫了一下问:“这水是哪里的水?从林外小河里打的吗?”
“谁吃那里的水,脏死了!林前河水是山上流下的雨水,只能用来洗衣洒扫。”
“那你们自己凿井吗?”
“也不用!这宅子倚着平头山,山底有一处泉眼,我家里喝水做饭用的都是泉水,贵客要煮姜茶,也该用泉水。”
既是不能用,为何现在才说?
含山犯着嘀咕,却道:“适才煮的姜茶,是用的水缸里的水,那里头是泉水吗?”
“泉水哪能用缸装?”许小约吃吃笑道,“刚刚是我疏忽了,忘记关照姑娘,煮姜茶需得用泉水。”
许小约说着,提了只草编的篓子,里面搁了两只瓦罐,又点了个灯笼,这才推开厨房后门,向含山笑一笑:“姑娘跟我去取水吗?”
“去!”
含山时常抑制管闲事的坏毛病,但总是不能根除,这时候又欢天喜地答应,跟着许小约去接泉水。
这晚月色极好,把山林间照得雪亮,许小约的灯笼竟不如月色,然而山林寂寂,虽有夏虫呢喃,还是有些怕人,含山左右瞧瞧,问:“你平日也晚上出来打水吗?怪吓人的。”
“那倒不曾,今天你们来了,泉水用得也快些。”
许小约边说边拎着裙子向前走,她脚步轻快,看样子很熟悉走夜路,含山跟着她高高低低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山壁。许小约走到近前,举起灯笼照了照,取出瓦罐来贴着一处突起,含山凑上去看看,有泉水沿着岩壁流淌下来,但是涓涓细流,也不知何时才能积满瓦罐。
“水流太小了,”含山叹道,“接得好辛苦。”
“就因为辛苦才没人抢,”许小约笑道,“若是咕噜噜地泉水,这座山只怕要被许家村人踏破了。”
含山觉得她说得有理,于是拾起搁在地上的灯笼,替许小约照着亮。乍亮之下,她看见山壁突起下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洼,里面积了两捧泉水,含山忍不住将手指伸进去探一探,只觉得奇寒彻骨。
她刚把手指拔出来,忽然见石洼中水波轻晃,从石缝里游出一条蓝色的小鱼,通体透明,只有手指粗细。含山咦了一声:“这鱼原是泉水里的,我在你家水缸里见过。”
许小约听了,歪脸瞅瞅那条鱼,不在意地说:“这鱼顺着石缝乱钻,有时会落在泉水里,烹煮时撇掉就好。”
“可又为什么会在水缸里呢?”
“是我爹爹呀,有时罐子里还剩些泉水,他怕浪费了,总是顺手倒在水缸里,想必是带出来的。”
许小约说着收过瓦罐,又换了一个空罐去接,泉水虽细,接起来也还挺快。不多时接妥了两罐,她们打了灯笼回去,却见月娘站在厨房后门张望着,月光洒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像石头雕成的,冰冷而没有表情。
“嫂嫂!夜里露水大,你如何站在这里?”
许小约连忙迎过去,月娘见了她,脸色略略回转,却仍旧看着不高兴。等进了屋,月娘这才说:“外头这样黑,林子里又高一脚低一脚,出去做什么?”
“贵客要煮姜茶,家里的泉水用完了,就去接两罐。”许小约笑而安慰,“也不只为贵客,嫂嫂有了身孕,饮食都要仔细,林前河的水不能再对付着喝。”
听她如此体贴,月娘才嗯了一声,也不说什么了。她不施粉黛,表情冷淡,说话有气无力地,比起许小约简直谈不上半分姿色,甚至有种令人生厌的冷漠。
如此一想,许老汉说她在外头偷情,含山总是不大相信。
许小约放下泉水,先扶月娘回去休息。含山独自煮水熬姜,等得了热腾腾的姜茶捧回去,屋里多了一张凉榻,却空无一人,只有通向后院的窗子大开着。
第5章 望乡碧黄
含山走到窗边,看见白璧成和陆长留并肩站在月色下,他们看着窗下的一块土地,那上面开着一簇簇米粒大的黄色小花。
“侯爷,你们怎么出去的?通后院的门明明封住了。”
“我们翻窗出来的。”陆长留笑道,“你也想出来看看吗?”
含山管闲事的血脉简直无法按捺,她搬了只椅子过来,踩着翻出窗框。陆长留跨一步伸手来扶,含山也不推辞,搭着他的手臂跳进院子,身临其境,她真实感觉到后院的破败,许家往日的繁华尚能想见,却已经腐朽在莹白的月光里。
这场景撞击着含山,让她涌起一些似曾相识的回忆,她急着赶走这些回忆,连忙发问:“侯爷,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看花。”
“花?哪里有花?”
“这满地都是小黄花,你怎么看不见?”陆长留笑问。
含山这才仔细瞧了瞧近在眼前的一簇簇藏在碧绿叶间的黄色小花,它们简直不能称为花朵,既没有美而轻薄的花瓣,也没有迎风微颤的风姿,它们老实又朴素,毫不起眼。
“这花有什么可瞧的?”含山直言。
“这花不漂亮也不香,”白璧成道,“它有个名字,叫望乡碧黄。”
“望乡碧黄?”陆长留好奇,“这花可配不上这样特别的名字。”
“它在花草繁茂的黔州当然普通,但是在风沙万里的松潘关,它可是一道风景。”白璧成道,“每有恶战结束,沙场就会开遍这样的小黄花,将士们给它取名望乡碧黄,是说忠魂埋骨塞外,只能借这一朵黄花遥望家乡。”
听白璧成说了这些,那些羞涩朴实的小黄花显得有些悲伤,含山和陆长留都没有打断白璧成的负手沉思,每个人都有可怀念的人或事,贵为侯爷也不例外。
后园猖狂的蚊虫却不管这些,咬得人站不住,三人这才翻窗回屋。等含山搭着陆长留的手跃进屋里,车轩正好抱了被褥进来,瞧见了更没好气,便道:“含山姑娘,这是许典史叫拿来的铺盖,你今晚要跟侯爷睡一个屋啊?”
“许宅房屋不够,我在这里加张榻睡一晚,车管家若觉得不妥,我把凉榻搁到正厅里便是。”
“正厅里没有打扫,积灰三尺厚,你怎么睡?”陆长留吃惊道,“而且正厅无门,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
“我贱命一条,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含山说着去拖凉榻,凉榻虽不重,但她娇柔无力,自然是拖不动的,凉榻的腿在青砖地上艰难摩擦,发出尖锐难听的吱扭扭声。白璧成还没说什么,陆长留倒急起来,只是不知该帮着抬榻还是劝含山放下,一时间左忙右忙,只是不可开交。
白璧成冷眼旁观,等到凉榻被拖出三尺远,方才慢悠悠道:“别拖了,就睡在这屋里吧。”
他发了话,车轩自然无话可说,含山瞬间松手,任由凉榻“啪”地落在地上,她在“巨响”里得意地斜睇车轩,把车轩气够呛。
“侯爷一路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陆长留抱拳告辞,“下官也去歇息了。”
白璧成微微颔首,吩咐车轩好好送出去。屋里静下来,含山端过姜茶:“侯爷快喝了罢,这温温的刚好。”
白璧成接过来,见白瓷碗里盛着琥珀色的汤汁,倒也澄澈诱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碗一饮而尽,姜片特有的辛甜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带着一丝辣意。
恰在这时,车轩送罢陆长留回来了,他进门见白璧成握着只空碗,立即惊叫起来:“侯爷!您吃了什么!您可别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一碗姜茶而已,不必这样惊慌。”
车轩接过白璧成的空碗,呆愣愣看了一霎,翻身便杵到含山面前:“是你煮的?”
“是啊,怎么了?”
“我们侯爷从来不吃外头的东西,他出门在外,喝的茶吃的干粮都是府里带出去的,就算要下馆子,送上来的饭菜,也是老奴我先尝过一遍的!”
“这么严格啊,”含山表示同情,又担心地问,“那今晚许宅的饭菜,你尝过吗?”
“当然尝过了!”车轩愤怒道,“结果你弄这个给侯爷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条命够赔的吗!”
“我为什么要赔命?”含山莫名其妙,“一碗姜茶而已,就只有水、姜和红糖,能吃出什么三长两短?”
“你!”
车轩气得说不出话,白璧成瞅他吵不过含山,只得开口道:“她替我施针能拿银子的,有银子拿又何必害我?车管家放心吧。”
“侯爷!您可别被她的美色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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