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再度放下了心,面色也温和了许多,他请白璧成不必多礼,又叫人看座送茶,之后主动说道:“今日发生了许多事,白侯也不必太过忧心,本王听嘉南说了你与含山相识过程,想来白侯并未想到含山的真正身份。”
他给了台阶,白璧成顺势说道:“王爷说的是,在下此来,是将含山殿下的随身物事送来。”
捧着包袱立在堂下的仆役连忙上前,高举过头的红漆托盘里,搁着一只寻常至极的棉布包袱,这包袱看着还没有漆盘华贵,又薄又扁的应该没放什么东西,如此寒酸素净,谁能想到它属于当朝公主呢?
“含山,”裕王唤道,“你来瞧瞧,这包袱是不是你的?”
含山不想看到白璧成,看到了心里便揪着疼,她于是匆匆扫一眼,嗯一声道:“是我的。”
“殿下可要仔细查查,这里头可少了东西?”白璧成却接上话道。
含山正要摇头说不必,白璧成却起身走到仆役身边,在漆盘上解开了包袱,先拿出青蝉翼道:“男子袍衫一件。”
男子袍衫?裕王心想,含山果然是扮了男装逃出京的。
“画册一本。”白璧成又拿出夕神之书亮一亮。
“这是什么画册?”嘉南不由笑道,“叫殿下心心念念的,竟从京城带到黔州来。”
她说者无意,裕王却听者有心,暗想宸贵妃在意含山随身之物,难道就因为这本画册?他于是问道:“这本画册可否一观?”
白璧成没有回答,却又拈起金钗道:“还有一根金钗,烙着宫中的司宝之印。”
他说罢了,一手金钗一手画册向裕王走去。熙暖堂本是内堂,因为不见生客,因此布置得紧凑温馨,裕王坐在紫檀木榻上,与白璧成只相隔数步,这几步只在转瞬之间,裕王未觉不妥,伸手去接画册。
然而他指尖没碰到画册,眼前金光急闪,颈间便是一凉,金钗已经抵在他咽喉上。
“父王!”嘉南大叫一声,急忙要冲过来。
“别动!动就扎穿他的脖子。”白璧成声音平稳,“王爷,叫他们老老实实站好,别动,也别叫唤。”
第82章 白衣血令
裕王看了一眼白着脸难以置信的女儿,紧张地点了点头。
“都站着别动,不许乱跑乱叫!”嘉南立即扬声道,“一惊一乍地伤到王爷,要你们的命陪葬!”
熙暖堂里伺候的仆役跪倒一片,伏在地上不敢乱动。
“白璧成,你想干什么?”裕王这才沉声问。
“送我和含山出王府,”白璧成紧了紧手上的金钗,“出去之后,我自然保王爷平安。”
“你想带着含山逃跑?”嘉南叫了起来,“白璧成,亏得父王和我这样信任你!你明知宸贵妃给了我爹十日之期,若交不出七公主,她不会放过我爹的!”
“王爷是天潢贵胄,又是圣上的手足同胞,宸贵妃伤不了王爷,”白璧成道,“但含山回到宫里,必定凶多吉少。”
“她怎会凶多吉少!”嘉南顿足道,“她是公主啊!是圣上的女儿!虎毒尚不食子,圣上就算生气她私逃出宫,也不过训斥几句,不会让她有性命之忧!”
“含山是在冷宫长大的,送回京城也是回到冷宫,就算没有性命之忧,她也会像胡家五位小姐那样,虽无明刃加身,也只能自戕谢世。”白璧成冷淡道,“或者在郡主看来,这些磨难都不值一提。”
“我不是这个意思!”嘉南急于分辨,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含山曾说过,郡主宅心仁厚,身边婢女受了委屈也当作大事来忧心,只不知郡主的仁厚,可能分一成给含山?”
面对白璧成的问询,嘉南张了张嘴,却没有吭声。
“你要带含山逃走,只管走就是!”裕王沉声道,“嘉南处处维护你,又帮着说情让你能踏入熙暖堂,你不感谢便罢,却扯出歪理来叫她难堪,这又何必!”
之前受嘉南几次回护,白璧成究竟记在心里,他于是说道:“王爷说得有理,我今日只求带含山离开,有得罪处,请王爷和郡主宽宥。”
他说罢动动金钗,道:“王爷请起身,咱们出王府吧。”
裕王受制于当下,这才明白“霜玉将军”的含义,从公堂初会到熙暖求见,白璧成始终波澜不惊,他看着毫无情绪,却已经利刃出鞘,兵行险着。
“想来王府外面,白侯也做了安排。”裕王道,“将军百战不殆的神威,本王算是领教了。”
“王爷说得对,诸事我都安排妥当了。”白璧成将金钗戳了一戳:“您请移步罢。”
“白璧成,你可要想好了!你若带着含山同秦家人混到一处,那可是悖反的罪名!”裕王见没了余地,不由嘶声道,“是何下场你可知晓!”
“王爷莫要动气伤身,”白璧成并不在意罪名,“我与含山早已没了退路,但王爷荣耀加身,阖府富贵,与我们硬碰是划不来的!”
“你莫要只想你自己!”裕王恨恨道,“别忘了你远在玉州的兄嫂!他们将你养大,难道不值得余生平安吗!”
他不提玉州的兄嫂也就罢了,提到了,白璧成忍不住笑起来。
“王爷,六年了,你们给了我六年光景,我总不能还像之前那样毫无准备。”
“你什么意思?”裕王变了脸色,“你是说……”
“多说无益,眼见为实。我在黔州起事之日,便是兄嫂在玉州脱逃之时!”
裕王一时大惊,指了白璧成怒道:“你怎么能!怎么能!”
他太过生气,脖颈被金钗擦破,渗下细细的血流,把嘉南吓得惊呼出声。
“王爷莫要激动,小心伤了自己。”白璧成淡然劝慰,“朝廷不该将十万白衣甲编入各州府军,这样一来,十三州及各郡县都有白衣甲士,当然也包括玉州。”
“可是你在黔州……”
“可是我在黔州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又是如何操控玉州的,这是王爷的疑问吧。”白璧成悠悠道,“我的确不曾联络玉州,但戍边将士与养尊处优的别州府军不同,面对凶狠的羟邦骑兵,我能带他们活下来,许多事根本不用吩咐。”
“你!你……”
裕王咬碎了牙,也终于理解皇帝为何忌惮白璧成。
“王爷,不要再拖延了,没用的。”白璧成道,“黔州府军十万人,驻守在城的不过二成,而这二成里的雪夜盟成员又有几何?我用这根金钗请王爷办事,只是不想为私事滋扰百姓,并不是只有这个办法。”
他说着,又动了动金钗:“王爷,请罢!”
裕王闭了闭眼睛,终于将满腹怨念暂时压下,缓缓站起身来。白璧成反握金钗,仍旧比在裕王脖颈上,却腾出手来伸向含山,含山立即奔到白璧成身边,他的手温暖松弛,仿佛挟持裕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值得挂心。
含山悬着的心忽然落实了。
然而这一幕落入嘉南眼中,却像浪打礁石般冲击着她。白璧成,这个名字让她有了切实的恨意,她红着眼睛,看着白璧成挟持父王,带着含山走出熙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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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之下,白璧成用一根金钗押着裕王走过王府,嘉南带着大批紫衣侍卫沉默相随,场面看上去古怪又诡异。转过湖畔花厅时,侍卫头领小声向嘉南道:“郡主,能百步裂石的机弩已备好,叫好手对准姓白的后心来一发,他准保放开王爷。”
“不可,他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会扎穿父王的脖子。”嘉南沉声道,“我不想冒这个险。”
侍卫头领不敢再说,诺诺退下。
他们继续沉默地跟着白璧成,直到跨出王府大门,一辆四驾金辕马车停在门口,风十里抱臂站在车前。
“你先上车。”
白璧成招呼含山上车,嘉南看在眼里,却扬声道:“白侯已出王府,应当遵守诺言,放开我父王吧!”
白璧成正要答话,却见嘉南身后黑影急闪,跃出一个人来,扯了喉咙便骂道:“白璧成!枉我看走了眼,以为你是为国为民的君子,却不料你竟为一己之私做出悖逆之事!你还不快快放开王叔交还含山,跟我回京请罪伏法!”
这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言洵。
从芥子局相识到现在,言洵表明嘻嘻哈哈,其实精明过人,白璧成当然有察觉,正是如此,他不明白言洵说这段话是何意,除了威胁两句,仿佛没有半点作用。
“白璧成,你且听了!”言洵却又喝道,“乘马车自王府到城门有一炷香工夫,待你走后,王府自然撞钟放烟警示,彼时调集府军封城围堵,你们又向哪里逃?加之金辕车沉重跑不快,追 随你的只有一个背刀汉子,试问你和含山如何逃出黔州?劝你还是认错投降罢!王叔宅心仁厚,说不准能留你一条全尸!”
他这段话喊罢,黑暗里忽然爆出一串笑声,楚行舟捉两柄大刀从暗巷里走出来,他换上一身紫衣,与王府侍卫服色相同。
“多谢三殿下提醒!”楚行舟笑道,“既是如此,裕王便不能放还府中,要陪我们走到城门下才是!”
“你!”嘉南顿足道,“白璧成,你管是不管,难道你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郡主莫要纠缠白侯,此事他做不得主!”
楚行舟狞笑着招招手,暗巷中涌出许多黑影,个个身穿王府紫衣,手拿机弩刀棍。最后一人牵出一匹马来,楚行舟翻身而上,纵马走到裕王跟前,将刀锋驾在他脖颈间,冷冷道:“来啊,送王爷上车!”
王府附近没有民居,这一番动静只有王府之人看见,他们虽然着急,但裕王在别人手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裕王被捆住双臂,押进车里。
“小贼可敢留下姓名!”言洵指着楚行舟怒斥。
“三殿下息怒,小的楚行舟,乃是秦家军师晓天星座下大弟子!今日奉军师之令,接回含山殿下,请三殿下转告你那忘恩负义的父皇,就说二十年前的含山之约一笔勾销,秦家将士誓报顺南王府倾覆之仇!”
他说罢了,却又懒洋洋吩咐:“给侯爷看马!”
有人牵出一匹高头骏马,白璧成不说二话,撩袍而上,他正要纵马而去时,却听见嘉南嘶声道:“白璧成!你当真要造反不成!秦家贼性不改,你怎能同他们混在一处!”
白璧成回眸看去,见嘉南眼含泪光,满脸凄切,再无平日雍容恬淡的风采。他心下暗叹,却带住马道:“郡主放心,等出了黔州,白某必保王爷平安。”
他说罢再不多言,拍马向西门而去,楚行舟得意地笑笑,挥手带领扮作王府侍卫的秦家军,护着四驾金辕车追随而去。车马掠过王府时,齐远山揭开车帘,拼力探出一张脸来,嘉南看见了,却问侍卫头领:“那车里还有何人?”
“他叫齐远山,”头领禀道,“他父亲战死在松潘关,母亲殉情而逝,白璧成可怜他无依无靠,一直带在身边。”
嘉南眺看远去的马车,只能看见齐远山苍白的脸浮在夜色之中。
“跟着白璧成,”嘉南说,“他若敢伤害父王,便同他拼命!”
“郡主,咱们可要通知陶都护?”头领建议道,“王府侍卫究竟力薄,不如让黔州府军来援!”
“万万不可!”言洵在旁听了,立即道:“陶子贡只顾着捉拿含山向宸贵妃报功,不会在意王爷性命!嘉南,咱们可要想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经言洵提醒,嘉南立即明白了,含山能否回宫是宸贵妃关心的事,而她在意的,只是父王的安全。
“听三殿下的,”嘉南咬牙道,“不许惊动州府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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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白璧成血写的“令”字,傅柳立即兴奋起来,他知道白璧成已入绝境,要自己带人等在西门,就是要杀出黔州去。
什么能让白璧成放下佛心重操屠刀?傅柳不关心这个,他只知道“守得云开见月明”,等了六年,终于等到白璧成杀心萌动,不再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大丈夫立世求个痛快,本就不该受那些闲气!
傅柳收起血令,做了三件事。其一给驻守西门的府军换人,这个换不是大张旗鼓的换防,是兄弟之间的代班换岗,悄无声息以兵替兵,要保证西门守军八成是雪夜盟成员;其二调拨五百人分散在西门外的树林里,傅柳是都尉,调拨五百人无需请示,过了这个人数就要报知陶子贡;其三派出三支传令兵,往玉州、平州、台州方向,传话各州府军中的雪夜盟头领,说“将军传下血令。”
将军传下血令,这是专属白衣甲将士的暗语,白衣血令,是誓死不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意思。可叹白璧成在玉州百战羟邦,从不曾颁出白衣血令,被送到黔州做个闲散侯,却生生被逼出来。
傅柳受血令刺激,已是摩拳擦掌,急不可耐。最后,他让亲信换快马跑一趟京城,去找顾淮卓。
“让顾猴子把将军的白玉狮子骢和银霜锁子甲送过来,”他咬着牙道,“见到他就说我讲的,问他敢不敢来!”
“顾将军若问到哪找您,要如何回复?”
“他自然知道如何找到我们。”傅柳笑了笑,“这精猴子想干什么干不成。”
亲信答应着去了,傅柳走到窗前望望天空,忽然神清气爽。
他到西门时夕阳正艳,来迎接的百户令是雪夜盟里的熟面孔。傅柳缓缰下马,问:“都准备好了?”
“是,城门内外,大多是咱们的人。”百户令道,“都尉,您可知道侯爷在衙门公堂出事了?”
“出什么事?”
“听说他破了前一段的五人案,那凶手却反咬一口,说侯爷在府里私藏七公主!”百户令绘声绘色描摹一番,又道,“这必定是诬害他!咱们可要杀进衙门,把侯爷抢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傅柳一时恍然,难怪他出了白衣血令,这是中了圈套?
“都尉,咱们若是去救,不如将城外的五百人叫进来?”百户令又出主意。
为白璧成的安危着想,傅柳也有一瞬的冲动,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血令是死令,要他到哪里就必须到哪里,否则便是抗命不遵。
“不必,”傅柳沉声道,“侯爷用兵向来精准,他叫我在这里等着,此处便是他的生门!至于城里的事,他会有办法,不必我操心。”
“那……,要等到何时?”
“不知道,”傅柳望望逐渐退隐的夕阳,“等他料理妥当,自然就来了。”
谁知这一等,从霞光四射等到了满天星辉。傅柳不敢在城门勾留,只怕落于痕迹,于是在附近的酒楼包了房间,临窗观察动静,天黑透之后,没等来白璧成,先等来了车轩。
车轩来见傅柳,结结巴巴说了公堂诸事,傅柳终于明白了,白璧成这是难过情关。他摸了摸胡须,回想在妙景山庄见过的含山,暗想:“管他情关不情关,只要不过窝囊日子,为了谁不都一样?”
他自己这样想,却要替雪夜盟将士编个说法,不肯崩了白璧成的人设。思前想后,他唤来松潘关时就跟着自己的校尉海临,道:“你再挑三路传令军,务必把这句话带到各州雪夜盟,就说裕王听信诬攀,治侯爷私藏公主之罪,要判他腰斩弃市,这才逼得侯爷颁出白衣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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