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成领旨退出,刚带着王十安转出玉棠斋,便见洪刚满面堆笑地迎上来,道:“侯爷,老奴有要事禀告。”
王十安会意告退,白璧成却从袖口拿出一封信来:“王大人,这是急需查访的事项,请转交与陆长留去办。”
王十安应诺,接了信便走了。等他走远,洪刚才笑道:“侯爷,含山殿下想见见侯爷!她如今被安排进了教养公主的芷芬院,那里头不方便出入,因此老奴在宫人院辟了安静所在,请侯爷与殿下小叙。”
“好,”白璧成笑道,“劳烦洪大爹了。”
洪刚于是在前领路,引着白璧成往宫人院去。宫人院虽然不大,却也有两间干净的上房,洪刚打开其中一间,白璧成一步踏入,却见含山站在屋里。
他俩有几日不见,这一时忽然见了面,却是四目相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人看不够似的。洪刚左右打量,却笑道:“殿下、侯爷,老奴备了茶水点心,你们坐下细谈就是。”
屋里的方桌上的确摆着茶炉茶盅,另有四碟细点和四碟干果,也算洪刚排布得周到。
“既然洪大爹做了安排,咱们就不客气了。”白璧成笑而上前,牵了含山的手到桌边坐下,笑道:“你在宫里可还习惯?”
碍着洪刚在侧,含山有点不好意,要把手抽出来,白璧成却不许,只是握紧了一些。洪刚见状笑道:“老奴就不在屋里碍事了,今天院子里清静,人都叫我打发了,侯爷和殿下只管说话。”
他说罢了,又转身点了两盏灯摆在桌上,自语道:“这屋里采光不好,瞧着暗昏昏的,倒像晚上一般。”
“洪大爹就是爱操心,”含山抿唇笑道,“这屋子是暗些,但也能看清茶碗和糕饼。”
洪刚哈哈一笑:“老奴是想留殿下多坐一会,坐到天黑才好。”
他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出去带上了门,然而站在廊下望望天色,太阳有些偏西了,想来过了申时正刻。洪刚走到墙脚坐进竹摇椅里,那是他晒太阳看风景的地方,没活的时候他就窝在这,看着日影逐一划过屋瓦
也许是看多了,洪刚瞧时辰极准,等太阳影子掠过一道屋脊,他便知道过去了一刻,算算应该差不多了。洪刚站起身来走到上房门口,先是侧耳听了听,继而又唤道:“侯爷?殿下?可要老奴添一添茶水?”
屋里悄无声息。
洪刚推门进去,看见白璧成和含山伏在桌上昏迷不醒,他团白的脸上涌起笑意,于是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又揭开灯罩吹熄烛火,这才捉住含山的手臂,卷起衣袖捋下她腕上的九莲珠。
九粒莲珠莹润饱满,姿态各异,沉甸甸落在掌中,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原来是这东西,”洪刚喃喃道,“叫我好找!”
他不敢耽搁,收起九莲珠转身出门,快步走到自己屋里,对镜将九莲珠塞在头发里,又戴好帽子,拿出早准备好的出宫铜符,匆匆走出宫人院,往太监宫女办差出入的东毅门走去。
镇南卫换了指挥使,守宫门的也换上新面孔,他们不认得洪刚,见他拿着采买铜符,不由奇道:“这什么时辰了,公公还要出去办差吗?”
“小哥刚拨过来值守吧?”洪刚笑道,“皇家丧仪要流水似的采买,否则供应不上,那与平日可不一样。”
侍卫见他年长,只得是等级高的公公,也不敢过于得罪,于是略略搜身后放他走了。等出宫门走出老远,洪刚这才深吸一口气,甩开步子往城南走去。
大约一炷香工夫,洪刚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前,左右瞧瞧无人,这才三长两短叩了叩门。很快,门咿呀开了,楚行舟探出半张脸来,见是洪刚,立即开门让他进来。
“您可算是出来了!”关上门的楚行舟欢声道,“事情顺利吗?”
“顺利极了!邱意浓给的灯下昏果然好用!”
洪刚说着走进屋里,一边扒拉身上的袍子一边说:“可恶的阉人皮子,老夫竟穿了它十多年,早知道秦粉青留下的九莲珠在袁兮风手里,我也不必苦熬这些年!”
楚行舟捧了一套衣衫进来:“起初又何必让含山带九莲珠去平州?您该亲自拿了出来!”
“那时候老皇帝在位,他恨秦家入骨,含山又是秦家后人,用她的名义就能一呼百应,咱们开了宝藏便能拿下黔、平两府!现在老皇帝一命呜呼,新帝和白璧成穿一条裤子,含山这个不争气的也同白璧成裹在一处,指望他们怎么可能?不如拿着九莲珠走人罢!”
他说着穿妥了衣衫,又问:“出城的路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妥啦!出城的马车就等在巷口!”楚行舟道,“我一路跟着含山回京,接您的吩咐没惊动她,顺道也安排了接应,您只管出京南下,到了平州打开宝藏,便可立地称王!”
“好!”洪刚得意,正了正头上软巾道,“走吧!”
他俩一前一后走到门口,拔了门闩打开大门,猛一抬头,却见白璧成负手站在门口,正冲着他俩微笑。
洪刚脑袋里嗡嗡一片乱响,他身后的楚行舟已然叫了起来:“白璧成!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全靠洪大爹带路啊!”白璧成笑一笑,“咱们别站在门口,人来人往的看见多不好,进里面说罢。”
洪刚心里突突乱跳,满脑袋稀昏得理不出白璧成为何在这,楚行舟却不买账,转腕拔出一把尖刀来,握在手里低斥道:“白璧成,我可不管你是什么霜什么玉的,要拦老子的路,就问问老子的尖刀准不准!”
“唉!楚师傅不要冲动!”白璧成不急不忙,“你杀了我也出不了这条巷子,我总不至于那么傻,独自一人跑到你这来!”
“你!”楚行舟闻言大惊,“你带了官兵来捉我们!”
“不是官兵,是一些兄弟。”白璧成坦然道,“但我这些兄弟要变成官兵,那也是一句话的事。楚师傅,咱们现在还有谈话的余地,劝你稍安毋躁,请我进去说罢。”
楚行舟还不服气,洪刚却回过味来,一把将他扯住了,沉声道:“侯爷想进来坐坐,那就请罢。”
他让开大门,白璧成也不多话,举步跨进小院,这里头再平常不过,青砖铺就的小院高低不平,走不上十步便进屋了,屋里放一张四方桌几把条凳,除此便是沿墙摆放的杂物。
白璧成抓起散落一桌的太监服色,向洪刚亮一亮道:“洪大爹,啊,不,我应该称呼您什么呢?秦家军师晓天星,或者,冷师伯?”
“你怎么知道……”楚行舟大惊失色,“你……”
“楚师傅放心,我替你做个证,此事不是你们露出了马脚,而是军师自己露出了马脚。”
他说着看向洪刚:“军师大人,您还不承认吗?”
“既然侯爷洞悉幽微,我也就不藏着了,没错,我就是秦家军师冷三秋,别号晓天星。”化名洪刚的冷三秋道,“但老夫有一事不明,究竟哪里露出马脚,叫侯爷看出了端倪?”
“就是卜瓶毒死太子的乌蔓藤啊!袁兮风说乌蔓藤只有秦家军师才有,所以是你给卜瓶的,是不是?”
“侯爷可不能乱说,我是晓天星我承认,但我没想毒害太子!”
“你的确不想毒害太子,你让卜瓶杀掉的是另外一个人,只是他把毒药用在太子身上了!太子被毒害之后,你怕卜瓶供出真相,因此去找宸贵妃,用她私联羟邦一事要挟,逼她想办法处理掉卜瓶!宸贵妃不能拒绝你,但她也不想与太子案沾边,因此送了个人情给我,让我不再追寻毒药。”
冷三秋哼了一声,半晌道:“你接着说。”
“那时我没见到含山,比起真相我更希望拿到解药活下去,所以我答应了宸贵妃,准备把太子案终结在卜瓶身上,再设法逃出京城去找含山。”
“那怎么没有出京?你改主意了?”
“不是我改主意了,是你没给我们机会。”白璧成叹道,“含山跟我说,先帝居然找到了紫仲俊的住处,此事我无法理解,紫仲俊是我在南谯结识的,傅柳都不认得他,皇帝如何能精准找到他?思前想后,我觉得消失在黔州的楚师傅十分可疑,楚行舟,是不是你向镇南卫举发紫仲俊私藏公主的?”
楚行舟看了冷三秋一眼,没有答话。
“含山回京后去找了顾淮卓,他的夫人卢氏立即进宫禀告皇后,你这个宫人院执事在各宫施恩,当然不会放过藻华宫。之后,你立即指示楚行舟举发,你要让含山回宫里来,那样九莲珠才能在你的掌控范围!”
冷三秋发出冷笑:“侯爷,先别编后面的故事,你先说清楚,为什么卜瓶的毒药是我给的。”
“卜瓶因长相清秀受昭容嫉恨,被送进宫人院受罚,想来洪大爹留了他一条小命,因此他愿意听您指派吧。”白璧成道,“太子出事当晚,你要他毒死的,是在太医院当值的袁兮风。”
“我为什么要杀他!”冷三秋咕哝了一声。
“我在袁宅遇见含山,也听到了一件往事,原来去黔州找冷三秋并不是秦妃娘娘的遗命,而是你替含山计划的出逃之路!含山逃婚出宫匆忙慌张,没来得及弄清楚找到冷三秋是谁的想法,但她再回京城举目无亲,必然要去找袁兮风,你怕袁兮风说出遗命的真相引含山怀疑,影响你得到九莲珠,因此想要杀掉袁兮风!”
说到这里,白璧成心有戚戚,叹道:“冷军师,秦妃娘娘并没有让含山去平州找你,也没打算让你为秦家报仇起事,这些都是你杜撰出来的,是你想把含山送到平州,想借她的名义掀起天下大乱,是这样吗?”
“我想掀起天下大乱?难道这天下还不乱吗!”冷三秋索性不装了,“夏国公权势炎天,却通敌叛国!四望族利益勾连,每日上演朋党大战!皇帝更加可笑!他从始至终就是个靠女人的东西!他有什么资格坐这天下?我只消用一根小指头,就能打倒他!”
他说着树起小指,冷冷看着白璧成:“白侯!霜玉将军!白璧成!你为朝廷卖命,朝廷却压你的兵权,软禁你的兄嫂,甚至给你下毒要你的性命!就这样你居然甘心忍受,你好像皇帝的一条狗啊!”
“我不是为皇帝忍受,”白璧成泰然道,“我为天下百姓,为国泰民安。”
冷三秋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国泰民安?松潘关一隅尚且不安,又何来国泰民安?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夫也不愿再与你拉扯,没错,我怕袁兮风这老家伙多嘴,因此给了卜瓶乌蔓藤,让他设法进太医院把毒涂在袁兮风的茶碗上,这很简单,对吗?”
“但是被卜瓶办砸了。”
“秦老王爷说过,不能相信阉人!可我没听他的话,还是相信了一个阉人。”冷三秋冷淡道,“所以我没能杀了袁兮风,但太子之死与我无关,我没有伤害他们,难道不是吗?”
“那么含山呢?你也没有伤害含山吗?”
提到含山,冷三秋略略尴尬,但他很快说:“这丫头在冷宫十多年,若不是我时常设法眷顾,她早就死啦!我虽然有许多事瞒着她,却绝没有伤害她!”
“秦妃娘娘过世时,含山只有几岁,你分明就在宫里,分明可以将她带出凛涛殿,但你却任由她独自在冷宫长大,究竟是为什么?”白璧成蹙眉道,“就是因为你还没找到九莲珠!”
冷三秋怔了怔,没有回答。
“秦妃与先帝一见钟情,秦家军为此受了招安,此事对你的打击很大,你说服秦老王爷将财宝收在宝库中,又自告奋勇留在平州守一条后路,其实想随时利用宝藏起事,实现称霸天下的梦想!可惜秦老王爷防着你,他留下的宝库不能随意打开,为了找到打开宝库密钥,你偷偷回了京城。”
这番话让冷三秋勾起连绵十数年的回忆,他自嘲着笑笑:“邱意浓禀报含山有侯爷庇护之后,老夫左右为难,既想为秦家军纳一员猛将,又怕侯爷太过聪慧成了掣肘。如今看来,我应该早做干涉,不让含山同你搅在一起!”
第104章 处心积虑
“康王没出现时,秦家军都以为老夫会是秦家未来的女婿,老夫也是这样想的,秦粉青迟早是我的人!但是老天无眼,居然冒出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除了一张小白脸,也就只会说两句胸怀天下的大道理!就是这样的人,居然让秦粉青动了心!不只她动心,就连秦老王爷也跟着她胡闹!居然将苦心经营的基业拱手让人!”
冷三秋恨声说罢,注目白璧成道:“白侯征战沙场多年,自然知晓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艰辛,眼看着多年的心血被糟蹋,难道你就能忍下吗?”
白璧成瞧他额角青筋乱冒,看来十分激动,他不愿再多作刺激,于是默然无语,听冷三秋说下去。
“留下宝库的主意是我出的,秦老王爷能同意,说明他知道受招安有风险!但他为了女儿还是去了。他们进京封王封妃后不久,老皇帝死了,康王因招安有功立为新帝,当然有许多人不服他!我觉得时机到了,乘着朝堂内乱便可起事!谁知秦老头该糊涂时能拱手送天下,该精明时谁也别想拿走他一个子儿!等我带着四个徒弟上了山,才发现能打开的只是外层门,里面还有精钢大门,门上有五个洞眼,根本不知用什么打开!”
“我没办法,只得追到京城去找秦老头,问他宝库如何打开。秦老头却每日喝得烂醉,只是不肯清醒着同我讲话!我没办法,只好说并不想要宝藏,只是好奇那扇大门如何打开!秦老头被我缠得受不了,终于拿出一只思木盒子送给我,他说做大门的和做盒子的同是一个人,那人已经死啦,但他留下的钥匙拴在一处,都放在秦粉青那里!”
“我知道秦老头绝不会把密钥给我,但秦粉青已经是秦妃娘娘,她人在深宫里,我如何能见到?思来想去,我设法得了个成年净身的名额,与我一同净身的叫做洪刚,我进门前反悔不肯做,却守在门口等洪刚出来,再将他杀了,用他的身份和验证牌入宫。成年净身的都是牛马,入宫都是干苦差,别说见到秦粉青,就连秦粉青宫院里的药渣我都见不到!我琢磨了好久,终于明白倒夜香是个好差事,至少,我能接近秦粉青的寝宫!”
“就这样,我又设计了一次偶遇,让秦粉青看见我!她当然认出了我,但她不敢声张,只是入夜了让蓝姑把我请去。她问我为什么会在宫里,我说我想她,我爱她,我不能没有她!我宁可自宫做了太监也要留在她身边!秦粉青满脑子情情爱爱,她以为别人都同她一样,她居然相信了我!而且她和含山一样,最怕别人对她好!因此她非但没有举发我,反而设法把我弄到宫人院,不再干苦活脏活!”
“在宫里站稳脚跟之后,我就开始找到钥匙,但我不敢明着问秦粉青要,我怕她起疑心!可是我又不能靠近她的寝宫,不能去翻找她带入宫的物件!就在我无法可施时,宸妃身边有个小太监进宫人院受杖刑,这刑法打实的和打虚的天壤之别,有钱就能贿赂执事打虚的,但这小太监没钱,只能哭着求我,说他宫外还有老娘等着他每月拿钱去养!我瞧他实在可怜,就松了松手,十杖只打实了两杖,小太监感激万分,就同我讲了个秘密。”
冷三秋说到这里,望着白璧成笑一笑:“白侯可知是什么秘密?”
他若不笑这一笑,白璧成还想不到,但他如此做作,白璧成心里忽然一沉,问:“是四字遗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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