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着眼前的包袱,含山忽然意识到,皇帝的消息来源比她能想得还要宽泛。大理寺暗哨并不知道紫仲俊,皇后挂念着斗翻宸贵妃也顾不上提及一个商人,那么,还有谁会向皇帝禀告紫仲俊的存在?
难道是顾淮卓?
然而含山失魂似的盯着包袱,这让皇帝舒服了一些。
“你知道怕了?”他带着一丝得意说,“别学你娘那副高傲的样子!你可以跪下来求朕,也许朕可以额外开恩!”
“你会开恩?我不会相信。”含山讥讽,“我娘去世时我只有几岁,没见你开恩将我接到教养公主的芷芬院,就算你和我娘误会深重,但我总是无辜的,可你待我一样冷血。”
“哈哈!你说朕冷血?”皇帝愤怒到笑出声来,“秦家意图谋反,被判株连九族,你是反贼的后代,是害群之马!我怎能将你接到芷芬院与其他公主一处长大?”
“你说什么?”含山皱起眉头,“你说我是反贼的后代?”
“难道不是吗?你看看你这一身反骨的模样!像极了你娘!像极了你外公!”皇帝指着含山恨声道,“就像当年先帝所说,秦家一时为贼,必然一世为贼!反贼骨子里的贼性是不能改的!”
他的声音太大了,撞得含山脑袋里轰轰作响!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他始终认定秦家是反贼,他始终认定娘亲是反贼心性!哪怕秦家为了他受招安进京城,哪怕秦家助他从不被看好的皇子一跃称帝!
“你认定秦家是反贼,无论秦家做什么,你都会这样想!”含山怒道,“也许顺南王府根本没有私铸兵器,是你诬陷他们!”
她说着向前一步,指着皇帝身后道:“我娘亲就是在这张床上含冤而去的!你若是心下坦荡,可敢在此说一句,说当年秦家的确有私铸之实!”
秦粉青死在这里?是了!秦粉青死在这里!
皇帝恍惚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冷,凛涛殿的灯火忽然黯淡,随即又挣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含山站在灯火之下,她真像她的娘亲,皇帝仿佛又看见了秦粉青,无数个夜里,她就是这样忽然出现,带着淡淡的忧伤,像在指责他,又像在悲悯他。
他甩了甩脑袋,想要甩掉秦粉青的影子,然而这影子挥之不去!她缠着他十几年了,吃了多少汤药,受过多少针灸,拜过多少鬼神,都没有用!她总是忽然出现,在年节的焰火之下,在七夕的凉阶之前,在每一个他愉悦的时候!是的,就是她让他变得不敢笑了,一旦开怀,她的鬼影就会扑面而来!
“我跟你说过!说过我没办法!”皇帝对着秦粉青的影子咆哮起来,“父皇留下四字遗诏,秦家必除!乐阳夏氏受此遗诏监国,除掉秦家是夏国公策划的!我不敢阻止!如果我阻止,他就要公布遗诏废帝另立!”
“所以你牺牲秦家!”含山吃惊,“所以你只能牺牲娘亲!”
她再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在这一刻,为娘亲痛心压倒了一切,让她暂时忘记了白璧成,她看着面目狰狞的皇帝,不敢相信自己流着他的血,不敢相信她还用着他们定情之处的名字!
含山不知该如何表达愤怒,她原地转了一圈,猛地从包袱里拽出青蝉翼,把它举到面前。
“他们唤我作秦家七公主,我便以秦家七公主之名起誓!”含山一字一顿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只要我活着一日,誓杀你和夏国公!必报秦家满门血仇!如若有违,便叫我粉身碎骨犹如此袍!”
她说罢用力一扯,青蝉翼哪能吃力,“嚓”的一声被撕作两片,然而与此同时,一片极薄的白绢绽出衣袍,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你!你!”皇帝怒指含山,手却抖个不停,转而便大叫道:“来人!来人啊!”
没等殿外来人,皇帝却支撑不住,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喉头微甜喷出一口血来,仰头便倒了下去。
第101章 凛涛之变
和白璧成预料的一样,带走含山之后,夏宇川并没有细搜袁宅,只是请袁兮风跟着走一趟。
“我父亲也要去吗?”袁明赫忙道,“他只是奉旨配合白侯密查太子案而已。”
“叫他走一趟便走一趟,”夏宇川不耐烦,“无事自然放他回来,又不要你们全家都走一趟,你着什么急?”
袁兮风怕牵累儿子,摇手不许袁明赫再说,自己跟着镇南卫上车走了。夏宇川这才作罢,指挥镇南卫离开袁宅。
等他们走后,袁明赫连忙紧闭大门,从密室里放出几位朋友,让他们从后门溜出去回家。等到明鬼先生要走时,袁明赫将他拉到一边,道:“先生,我不方便出去,请您务必将此物带到顾淮卓大人府上!您出去之后,逢人打听兵部侍郎顾大人便是。”
明鬼接过“白衣血令”,一时感慨道:“你我虽是忘年之交,但胜在心意相投,正所谓明人不说暗话,我师父与秦家相交甚笃,我跟着他去过几次顺南王府,见过秦老王爷,那真是好人!”
他说着伸出拇指赞道:“豪爽!实在!没半点王爷的架子!今日这事既是为了秦家公主,加之白侯甚合眼缘,我少不得要尽些心力,你放心好了!”
袁明赫再三致谢,看着明鬼将“白衣血令”藏在袍子底下的裤腰间,这才送他出了后门。却说明鬼晃晃悠悠走到巷口,暗地里却闪出三两个人来,持长刀拦住去路。
“站住了!你可是从袁家出来的?”
明鬼一惊,打量他们穿着镇南卫服色,心下明白从袁家出来的都要搜身报备。他脑子转得快,借夜色掩护悄悄捏弄裤腰,让白衣血令慢慢滑到裆间。
“是,我是从袁家出来的,是去找袁公子喝酒的。”明鬼摆出可怜模样,“几位大人!袁家的事与我没半点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少说废话!把衣服脱了!全脱干净!”
镇南卫果然要搜身,明鬼无奈,一边慢吞吞脱衣裳,一边哭叽叽抱怨,满嘴说着早知如此就不来喝酒了。镇南卫被他念叨得生烦,上来剥掉明鬼衣袍,将他上下摸个透彻,果然找到藏在裆里的“白衣血令”。
“这是什么?”搜身的人皱眉问。
“这,这是我请人写的符!”明鬼信口胡诌,“不瞒大人,小人最近有点,有点那个,疲软……,因此请了活神仙写了这个血字,说是放在裆里就能,就能……”
“快走!快走!”镇南卫不耐烦听下去,捂着鼻子将血令扔在地上,嫌弃地猛挥手。
明鬼如蒙大赦,拾起白衣血令穿上中衣,也顾不上整理外袍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出两条巷子,这才停下大喘气。等他把气喘匀了,想想镇南卫已经看住了袁宅,想来事情不小,这张“白衣血令”也不能耽搁!
他也顾不上别的,捉住一个打更的,借问顾淮卓府第在哪里。好在顾府离袁宅不远,更夫打这一片熟知地情,于是替明鬼指点了方向,明鬼紧赶慢赶向顾府去了。
他这里逃出生天去送信,那边恬斋里也收到大理寺报信,说镇南卫围住袁太医府第拿人,连等在巷口的傅柳陆长留一并被带走了。
言洵暗叫不好,只当宸贵妃事情败露准备动手了,便立即更衣进宫。这几日太子新丧,有旨意让言洵多进宫陪伴皇后,虽然宫掖下钥,但要事通勤的边门还是放言洵进了宫。
他进了宫没去见皇后,而是直奔皇帝起居的御书房,却不料扑了个空,皇帝不知所踪。言洵有心打听,又怕落了痕迹,好在他为人随和大方,平日里小恩小惠拉拢了不少人心,这时候便有个相熟的小太监陈遇安过来,悄悄说皇帝往凛涛殿去了。
言洵这一惊非同小可,情知皇帝是在审含山。他略略沉吟,只怕今晚宫中要生变,于是吩咐苗和去皇后宫里报信,自己立地将陈遇安拔擢成一等太监,要他跟着往凛涛殿去了。
在宫里做太监,能出头便是半个主子,不能出头就是个苦力,陈遇安得此际遇,自然奋起十二分的精神跟随。凛涛殿看似平静,镇南卫都在外围戍守,见了言洵要拦,言洵怒道:“我奉娘娘懿旨,有事急禀圣上,谁敢拦我!”
他独自一人赤手空拳,陈遇安怕他吃亏,连忙出来说道:“侍卫哥哥们,圣上在御书房留话,要三殿下到此觐见!或许口谕未达,但那是御书房的差事没办好,不该为难三殿下啊!”
他在御书房当差多年,是个熟脸,镇南卫的头领都认得他,便以为皇帝确实召见了言洵。这些镇南卫虽是夏宇川的心腹,也不敢明面上得罪皇子,因而放言洵过去了。
凛涛殿跟前,苏有禾在院子里斜身而立,正竖耳朵听殿里的动静。他见到言洵大惊,刚问了一声殿下为何在此,便听着皇帝嘶声吼道:“来人!来人啊!”
苏有禾一个激灵,翻身便往台阶上跑,言洵紧跟其后,两人推开殿门直闯进去,便见含山呆愣愣站在灯下,皇帝仰面委顿于地,前襟一片鲜血。
“陛下!”
苏有禾尖叫一声,先冲到皇帝身边,待扶起来一看,只见皇帝面如金纸,双眼翻白,一口气宛若游丝随时就要断了。
“快!快叫太医!”
苏有禾大叫一声,跟着进来的小太监立即往外跑。言洵跪到皇帝身边,一看这状况便知不好,连忙哭叫道:“父皇!父皇你怎么啦!你看看儿臣!儿臣言洵在这里!”
皇帝本已是意识模糊,此时听到“言洵”两个字,却努力清醒了过来,抓住言洵的手道:“言洵,你,你是言洵。”
“儿臣是言洵,儿臣在这里!”言洵悲声哭道。
皇帝费力地转过头,看着苏有禾道:“传,传朕旨意,三子言洵可继朕,朕,朕……”
他一连说了三个朕字,却是口唇颤抖,再说不下去。苏有禾明知其意,伏地哭道:“陛下圣明,陛下要传位于三殿下,老奴听见了!”
皇帝这才放了心,然而转念之间,他忽然又抬起手臂,用力指向含山,手抖如筛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陛下要说什么?”苏有禾哭道,“请陛下慢慢讲!”
然而皇帝再也迸不出一个字来,他努力发出“施、施、施”的气音,连念了三遍之后,手臂遽然一垂,人也软了下去。
“陛下!圣上!”
苏有禾情知不好,遽然大哭起来,言洵也跟着大哭,此时殿外脚步杂沓,夏宇川带着一众侍卫大踏步而来。适才苏有禾身边的小太监飞跑出去请太医,镇南卫立时禀报,夏宇川情知事情有变,因此点齐心腹直闯凛涛殿。
他进殿眼见异状,忙问:“圣驾怎么了!”
“圣驾崩了!”陈遇安大哭道,“圣驾有旨,传位于三殿下!”
陈遇安这一声叫喊,苏有禾虽未赞同,但也没有反驳,想来是坐实了。夏宇川忽然心里透凉,夏氏盼了许久的“言涔即位”转瞬成了镜花水月,让人始料未及。
“不可能!”夏宇川喃喃道,“圣上不会传位三殿下!怎么可能!”
“大胆!”陈遇安指了他叫道,“微末小臣,怎能质疑圣意!”
夏宇川抬眼瞅一瞅他,忽然磔磔笑道:“俺乃镇南卫指挥使,你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竟敢指俺微末小臣?”
他一眼既罢,唰地撤出腰间钢刀,眼看就要向陈遇安挥去,却听言洵大喝一声:“住手!”
言洵究竟是皇子,夏宇川下意识缓了一缓,放过了陈遇安。但他转目言洵,逐渐露出狞笑:“三殿下莫要假传圣旨,圣上分明属意言涔继位,什么时候考虑过你?苏公公,你说是不是啊!”
苏有禾一听这话,忽然仰面朝天,放声哭道:“陛下!陛下真狠心啊!陛下丢下锦绣江山就这样去了,叫老奴如何是好啊!”
他哭得投入,并不理会言洵与夏宇川的对峙。夏宇川得意,半转钢刀指向言洵:“来人呀,三殿下怀有异心,先给我捆了!”
要坏事!言洵心想,可恨苏有禾置身事外,夏宇川又掌管镇南卫,他若将自己砍杀了,再矫诏传位于言涔,又有何人能知晓真相!
就在镇南卫要扑向言洵时,含山一跃向前,伸臂挡住言洵道:“反了你们!竟敢对殿下亮刀!”
“哟,原来还有个公主殿下!”夏宇川冷笑,“秦家余孽,伙同白贼意图谋反,正好在此将你就地正法!”
“你们敢在这行凶,难道不怕殿里的冤魂吗!”含山亮开嗓子,“别忘了这里是凛涛殿!它被弃作冷宫,因为这是万鬼同悲的聚阴之地!”
她一言既罢,便似惊动了鬼神一般,却听一阵风过,殿外松林里悲鸣阵阵,伴着窸窣翻滚之声,像有无数人哭喊着要奔进殿来。皇宫之中哪有不信鬼神的人?众侍卫只觉后背阴风阵阵,不由得一个个缩了脖子,将对着言洵的钢刀转向了门外。
夏宇川冷笑一声:“小丫头妖言惑众!凛涛殿里若有冤魂,岂容你长到一十八岁!来人!将这两个祸害圣驾的拿下!”
他一言既罢,却听殿外有人沉声道:“本宫看看谁敢!”
这声音清越,言洵立时听了出来,便大声叫道:“母后来了!儿臣恭迎母后!”
转瞬之间,凛涛殿外已是火把透亮,脚步杂沓,不多时,卢皇后在一众护佑中跨进殿来,立即有侍卫冲进大殿,将夏宇川和镇南卫逼在墙角。夏宇川这才惊慌地问:“皇后娘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带人进来时,早已将凛涛殿周遭围定,就算是只乌鸦也难轻易飞进来,怎么皇后却能大摇大摆地进来!然而卢皇后身后转出一人,却向夏宇川道:“夏指挥使,你指挥镇南卫多年,可知十个镇南卫里,就有三个我雪夜盟将士?”
“顾淮卓!”夏宇川睁大眼睛,“你!你还想着白璧成!”
“啧,此言差矣!”顾淮卓奇道,“臣下忠君尽职而已,与白璧成何干?”
“好了,别同他们废话!”卢皇后寒声道,“传本宫懿旨,夏宇川狼子野心,意图杀害皇子,着打入大理寺狱待审,镇南卫指挥使由顾淮卓暂领!”
在一片领命声里,卢皇后走到皇帝的尸身前,她跪下叩了几叩,却问苏有禾:“苏公公,圣上临终前可有旨意,着何人继承大位?”
皇后来了,大势已定,苏有禾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跪好道:“启禀娘娘,圣上将大位传于三殿下,非只老奴,含山殿下、陈遇安,以及跟着老奴的两个小监都听到的。”
“好。”
皇后凤目微转,看到含山时却微微颔首。含山不顾别的,扑通一声跪下道:“皇后娘娘,含山还有一事奏报,这张白绢是从这袭青袍中飘出来的,请娘娘过目!”
适才言洵和苏有禾只顾查看皇帝,无暇在意其他,只有含山站在那里心潮起伏,既不敢相信皇帝能急病发作,也不敢相信她一句誓言,便能立时成真。
难道这凛涛殿里,真的有鬼神聚集?
说到誓言,含山想起从青衫里迸出的那片薄绢,她跪在地上摸到了,拾起来仔细瞧瞧,那上头有字,但不是用寻常笔墨,而是用一种白色颜料书写的。
白绢上写白字,一时间根本瞧不清楚,但这领青蝉翼是从碧坤宫捎给夏国公的提盒里拿到的,含山不敢怠慢,所幸凛涛殿积满灰尘,含山便抓起尘土涂抹在薄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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