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里?”他急切地问。
“我……,”含山要说的话全部涌到嗓子眼,半晌才迸出一句,“我来找你。”
这不足以解释她为何在这里,也不能填平白璧成的疑问,然而此时此境,有这一句足够了。
“进去说,”白璧成道,“这里被很多人盯着。”
他一手搂紧含山,一手叩了叩门,只是这短暂的一瞬间,他都不愿放开含山。而他身上没了山林月边清冽空灵的香气,换上风尘仆仆的匆忙,却更让含山觉得安心。
袁兮风约了白璧成看诊,因而从日头偏西就在等,直到天黑透了。白璧成叩门时,袁兮风正在前院徘徊,他顾不上叫仆人,自己赶着来开了门。
门开的一瞬,他先看见了含山,大惊之下“啊”地低呼出声。
“袁院判,咱们进去说。”白璧成连忙提醒。
袁兮风立即将白璧成和含山让进门来,他也不进厅堂让茶,直接带着他们进施针诊病的客室。屋里灯火飘摇,袁兮风关妥了门,回身便要施礼,却被含山一把扶住了。
“师父,我只当这辈子见不着您啦,没想到还能回来。”含山眼中泛泪道,“听说您被卷进太子案里,我可担心极了!”
“殿下流落在外,卑职才叫担心极了!”袁兮风顿足道,“好容易逃出京去,您为何又回来了?”
“我……”
含山犹豫了一下,望了望白璧成,袁兮风自然明白了,他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袁院判,我今晚来此,除了请你施针疗毒,还有一事请教。”白璧成拿出解药,“这是宸贵妃给我的解药,您看看是不是真的。”
“解药?”含山先是一喜,继而又不相信,“解药为何在她那里?她又如何能轻易给你?这必定是假的!”
“无论如何,让我先瞧瞧。”
袁兮风接过盛解药的木盒,用帕子垫着手捏起药丸。药丸只有手指头大小,表面潮软黑红,散发着淡淡的蛇腥气。袁兮风观察良久,用银匙挑了些抹在白绢上,又取少量温水化开,药丸立即将白绢染成瑰紫色,色泽厚腻,渗色极快。
“这是乌蔓藤制成的丸药,与珈突人所述无异。”袁兮风道,“你们瞧这根银匙,也在慢慢变黑。”
“解药如何是乌蔓藤所制?”含山不解,“邱意浓明明说过,侯爷所中之毒要用乌敛藤来化解。”
“殿下,珈突族人一事,卑职的确没同你细讲,”袁兮风带着歉意道,“但这乌氏藤的秘密,是卑职用祖传药方换来的,绝不会有错!因为珈突人与秦家有关,卑职将此事藏在心里多年,这次是碰到太子死于乌蔓藤,不得已才告诉了侯爷!”
白璧成见含山依旧满头水雾,便将太子案逐一说明,最后道:“毒杀太子的真凶已不是此案的重点,重点是卜瓶的毒药从何而来。”
“肯定是宸贵妃给的!”袁兮风分析道,“她毒害你也是用乌氏藤,说明她能接触此物!再说太子死后,得益者之一便是宸贵妃!”
“不!太子死后,言涔未必能做太子!”含山道,“皇后娘娘还有言洵,言洵虽不是她亲生,但记在她名下便是嫡子。而且,言洵的生母是慧贵妃,又是潜邸时的侧妃,尊贵不输宸贵妃!”
“含山说得有道理,”白璧成道,“毒杀太子是险招,又不能百分百达到目的,宸贵妃不会冒这个险。”
“那,那她为何要让人送解药与你呢?”袁兮风不解。
“我想,拥有乌氏藤的人应该握着宸贵妃的把柄,害怕卜瓶招供的并不是宸贵妃,而是这个幕后之人。”白璧成推想道。
“这个幕后之人一定与太子有仇隙,否则为何要让卜瓶毒害他?”袁兮风出主意道,“可是想想后宫之中,除了宸贵妃,又有谁同皇后太子过不去呢?”
“我倒觉得,这个幕后人未必与太子有仇,他给卜瓶乌蔓藤,是要他去毒害另外的人。”白璧成悠悠道,“只是卜瓶恨极了时常被太子侵犯,他拿到乌蔓藤之后,没有执行幕后人的指令,而是把太子毒死了。”
“这也是一条思路,”袁兮风点头道,“但若是这样,卜瓶死了线索就断了,没人知道幕后人想要杀的是谁!”
他俩分析到这里,含山却喃喃道:“说到乌蔓藤的死状,我忽然记起一个朋友,她死时也是这样,吐了满地紫黑色的血,手臂上布满胭脂红疹。”
“哦?”袁兮风愣了愣,“殿下有什么朋友如此过世的?为何卑职不知道?”
“她叫夕桂,原是针工局的宫女,但是她手笨做不来针黹,总是做不好受罚。我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她做毁了王美人的抹额,被罚跪在雪地里,正巧洪大爹怕我冻着,让我入夜后去针工局后门背一蒌他讨来的炭,就这么样,我遇见了快冻僵的夕桂。”
“殿下可是将她带回凛涛殿了?”
“我总不能瞧着她冻死!夕桂冻得神志不清,被我扶回了凛涛殿,我生了炭火,又把所有棉被拿出来裹着她,就这样救回她一条命。后来她常来看我,给我带些针工局丢弃的棉袍布袄,那年冬天因为她暖和多了!我们很快无话不谈,夕桂说她外婆是个巫女,传了她许多卜卦之术,她再三请神做了一本册子,送给我做谢礼,谢我没让她冻死在雪夜里。”
“原来夕神之书是她做的。”白璧成感叹,“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提到夕桂已死,含山略带悲色:“夕桂总是手笨受罚,针工局的姑姑凶狠,每每罚她淋雨冒雪,因此夕桂落下咳症。我于是求洪大爹把她弄出针工局,洪大爹果然厉害,托人拔她去侍弄花草,然而没过多久,她还是病死了。我得知噩耗想去祭奠她,她的尸体已经拉到焚化场烧了,只听花房几位宫女议论要用艾草熏屋子,说她是肺病死的,死时吐了好大一摊黑血,身上密密的全是红疹。”
“那么这事,殿下为何不告诉卑职?”
“那一年我还不能到太医院做事,在深宫里难得见到师父,因此没能及时说起。”含山叹道,“除了言洵,她是唯一愿同我说话的人,我一直都在想念她。”
“这么看来,夕桂并非死于肺病,而是被乌蔓藤毒死的。”白璧成蹙眉道,“你仔细想想,夕桂可得罪过什么人?”
“她不过是个可怜人,活在深宫里还不如宠妃养的猫狗,她能得罪什么人?”含山叹道,“就连最擅长的卜卦术,她也不敢露出分毫,生怕被人知道了又要遭殃。”
白璧成还要再问,忽然喉头发痒,他知道是毒性发作,连忙向袁兮风道:“袁院判,我急着要解药是为了去找含山,眼下含山就在身边,这粒解药我不着急吃,还请您再施针替我压制才是。”
袁兮风自然无二话,忙让白璧成躺下施针。含山凑在边上,眼见白璧成手臂上的疹子已经漫过肘弯,不由急道:“这疹子如何涨得这样快!明明你不接触山林月边了!”
“侯爷接触乌敛藤六年了,体内毒性弥散,若是不服用解药,只用针灸也压不了多久。”袁兮风叹道,“珈突人曾同我讲过,十六针只能让发作时舒服些,若是能解毒,他们也不必为晓天星卖命了。”
他施针结束,让白璧成躺着休息,自己去叫仆人送温水来。屋里没有别人,含山这才不掩焦急,一时间泫然欲泣,白璧成却安慰道:“解药已经好端端放在那里,我不肯吃,只是害怕其中有诈,等解开这案子捉到幕后人,肯定能拿到真正的解药,你放心!”
他说罢了,见含山仍有忧色,便转移话题道:“说说你怎么从黔州回京的?这一路可吃尽了苦头罢?”
“那倒没有,我能回来,全靠侯爷留下的两个人,”含山强颜欢笑道,“一个是车轩,一个是紫仲俊。”
她把如何骗过楚行舟,如何搭车队回京,如何去顾淮卓府上打探,又如何被顾夫人送出来等等诸事说了,听得白璧成沉吟不语。含山举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你怎么了?可是听傻了?”
“啊,不,”白璧成皱了皱眉,“别的倒罢了,只是顾夫人转述皇后之意,这事情不大妙。”
“为何不妙?她不过是让你莫要偏私宸贵妃!”
“这哪里是让我不要偏私,明明是必须偏私,要借此事钉死宸贵妃,帮皇后除去眼中钉。”白璧成苦笑,“否则你入顾府才一日,顾夫人如何能得到皇后密令?必定是她知晓皇后怀有此念,见你进了顾府立即禀告,得到指令后再装病送你到我身边,以转达皇后懿旨。”
“懿旨?”含山愣了愣,“这算懿旨?”
“当然是懿旨!”白璧成叹道,“宸贵妃待你不好,夏国公把持朝政,论理我不想帮这家人。但有一点我始终不理解,宸贵妃为何要用乌敛藤害我?”
“嗯……,怕你功劳越来越大,或者,怕老百姓总惦记你?”
“我并非门阀出身,战功再高,做到玉州都护也是顶天了,而百姓的喜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就不足为惧,更何况我归隐黔州远离权力中心,早就没了威胁!”白璧成叹道,“是以我认为下毒是皇帝的意思,只有皇帝,才能凭借喜恶慢慢对付一个人。”
“但解药在宸贵妃手里,这你觉得不可能是皇帝指使的?”
“若是圣意,她不敢擅自给解药,就连假冒的也不敢。”白璧成冷冷地道,“更何况此举涉及太子被毒案,这是在皇帝案前玩火!”
听白璧成这样说,含山有些明白,太子被毒杀只是浮出水面的一小块冰山,而毒药牵扯出的,才是水下的巨大冰体。
“那么宸贵妃为何要害你?”含山问道,“你可有猜想?”
“这世上如此恨我的不过两类人,”白璧成道,“一是羟邦,另外嘛,无非是怕我再上战场的人。”
羟邦且不去说,说到害怕白璧成再上战场的人,含山立即想到要起事复仇的秦家旧部,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六年前,他们并不知道含山会偶遇白璧成。
第99章 九转莲轮
含山正在乱想,忽听着外头有人叩门道:“侯爷,您在屋里吗?在下方便进来吗?”
这声音温文尔雅,含山虽不知是谁,白璧成却知道这是袁兮风的儿子袁明赫。他让含山避到屏风之后,道:“我在屋里,袁公子请进。”
袁明赫推门而入,他今天没穿布衣围裙,而是换了干净的外袍,看上去文质彬彬。
“见过侯爷!侯爷上回说想拜访明鬼先生,您还记得吗?”
“记得啊,”白璧成道,“我想明日抽空走一趟。”
“侯爷事忙,就不必刻意抽空了。”袁明赫笑道,“正巧我得了一套奇书,请朋友来家里饮酒共赏,明鬼先生也来了,我于是来问问,您可方便现在见先生?”
“当然方便!”白璧成连忙下榻穿鞋,道,“我这就去见他!”
“侯爷若想悄悄地,便请先生到此叙谈如何?”袁明赫提议,“免得人多口杂。”
话说到这里,袁兮风捧了热茶温水进来,听见了便说:“当然要把人请过来!侯爷不方便见外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虽不干涉儿子喜好,但袁明赫不承继家学跑去搞机关,袁兮风当然不高兴,说到儿子的朋友语气也不大好。袁明赫倒不在意,拱手道:“既是如此,请侯爷稍候。”
他说罢转身出去,袁兮风便道:“侯爷,明赫贪玩,他的朋友大多不务正业,您为何对他们感兴趣?”
“此言差矣,”白璧成笑道,“机关一术源远流长,鲁班的木鸢可取水,孔明先生的木牛流马可运粮草,我在军中时便希冀能找到机关术师,如今有机会,当然要见一见。”
袁兮风听他这样讲了,才觉得儿子的“不务正业”有些用处。白璧成饮下一盅温水,依旧让含山回避到屏风之后,不多时但听门上轻响,袁明赫带着明鬼先生来了。这明鬼先生四十多岁的年纪,脸庞被酒意染得赤红,一双眼神却湛亮有神,为人亦是健谈豪爽。
两下见礼后,白璧成便道:“请先生来此,是有件小事请教。先生可知一种用南海思木制成的盒子,投入珠子就能释出滑轨相连。”
“此事明赫同我讲过,那盒子连同投入的四粒莲珠皆是在下所制。思木珍贵,做一只要耗费不少时间,卖价也很可观,因此我记得十分清楚,不知侯爷为何要打听它?”
“先生可还记得,这盒子是为什么人做的?”
“侯爷!您和秦家公主的事传遍了京城,加之明赫是多年小友,我这才肯说实话!”明鬼推心置腹道,“不瞒侯爷,那只思木盒子是为坏了事的顺南王府做的!”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只有白璧成早已料到。
“秦家坏事已有二十年了,这盒子是二十年前做的?”白璧成接着说道,“以先生的年纪推算,二十年前便能做出如此机关,实在是天分绝高!”
“这盒子虽是我做的,但用到的万转莲轮术乃是小莲轮,是师父传授的!”明鬼谦虚道,“我师父替秦家做过大东西,用上了大莲轮,那可不是思木盒子能比的。”
白璧成心里一亮,忙问:“是什么?”
明鬼一说到机关术就刹不住车,此时有了酒意,又面对与秦家有交情的人,于是既神秘又夸耀地说:“是一扇门。”
“门?”
袁氏父子异口同声,一个质疑一个惊羡,只有白璧成亮着眼睛一声不吭,紧紧盯着明鬼。
“对,一扇用上了大莲轮的门!”明鬼笑道,“个中机密我就不多说了,我师父过世前还不忘叮嘱,叫我不要胡乱宣扬!”
“请问先生,”白璧成不肯放过,“那扇大门的密钥,可是要用五粒莲珠?”
“侯爷如何得知?”这次轮到明鬼惊诧,“侯爷见过它?”
“那倒不曾。我只是想,开启小莲轮要用四粒莲珠,开启大莲轮总要用更多才是。”
“哈哈,原来是做此推想。”明鬼安下心来,索性知无不言,“侯爷这却想错了,开启大莲轮只需一粒莲珠,另外四粒都是陪衬!只要有正中间那粒最大的,其他几粒有没有都不重要!”
他说到兴起,将手一挥道:“这就是万转莲轮的过人之处!叫做反其道而行之!想通过小莲轮就勘破大莲轮的破解之法?谁若动了这个念头,那可是无功而返!”
白璧成心下了然,便笑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大小莲轮事涉秦家,您在外面一字也不能提起!免得招来祸事!”
他这番话虽然语调温和,但却神色郑重,明鬼似有所感,认真地点了点头。袁明赫见白璧成问罢了话,便与明鬼告退走了,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袁兮风才奇道:“侯爷,您为何对什么莲轮感兴趣?”
含山在屏风后听见,转出来笑道:“我也不知侯爷是何意,但我猜,此事与我的九莲珠有关。”
她说着褪下九莲珠,向着袁兮风晃一晃:“师父给的这串珠子,我已经用过四粒啦,打开了四大弟子的思木盒子,找到了冷三秋的下落!”
“哦,”袁兮风点了点头,却并不激动,“能用上就好。”
“这串珠子是您给含山的?”白璧成却问,“这是秦妃娘娘临终前交给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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