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嗓门,好像是个男声,宜鸾忙拉着排云进了大门。绕过前面的影壁,就是一片开阔的院落,宜凰四平八稳坐在朝南的太师椅里,而驸马则身穿中衣被吊在半空中,府里鞭子挥得最好的马夫,正对着驸马大展拳脚。
一鞭下去,雪白的中衣打得褴褛,不多会儿又渗出血来,看上去是真疼,驸马叫得嗓子都哑了。
昨天那个挂鱼佩的女官倒是毫发无伤,正战战兢兢立在太师椅旁。见宜鸾来了,嘴唇翕动了好几下,大概想求情,又不敢发声。
宜凰让宜鸾稍待,自己回头看了女官一眼,“你说,驸马的伤痊愈后,身上会不会留疤?坏了品相,就算逛青楼也不方便,会招花魁取笑吧?”
女官吓得哆嗦,佝偻着身子说:“殿下,臣错了,臣不该收那块玉佩,臣不知道这是殿下给驸马的信物……”
宜凰失笑,什么狗屁信物,不过是她拿来哄这厮的,结果这厮又借花献佛,哄了她的女官。
“啧,”她又咂了砸嘴,摸着下巴道,“是不是应该蘸盐打?还是熬一锅糖浆,从他脑门上浇下去?”
女官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臣家中父母年纪都大了,臣想回去侍奉父母膝下,乞还。”
西陵女官的甄选,大抵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良家子应选,一种是犯官妻女充当。像侍奉在后妃公主身边的这类女官,基本都是身家清白的姑娘,不犯大错,不能轻易处置。宜凰这套杀鸡儆猴,也是为了劝退她,既然她自愿回去,就不必大动干戈了。
宜凰的眉心舒展开了,吩咐家令:“把事情办妥,让她今生今世都别再踏入砻城。”
家令说是,拽了下跪地的女官,“快起来,随我销名册去吧。”
女官擦着泪,跟着家令走了,宜凰方才顾上招呼宜鸾,“你怎么来了?昨日乱糟糟的,今日不在殿里好生休息?”
“我不放心阿姊,过来看看。”宜鸾边说边打量吊起的人,驸马看见小姨子害臊,眼神闪躲,左顾右盼。宜鸾看他讨嫌,但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对宜凰道,“别打了,再打姐夫该碎了。”
宜凰抬起手,绕了绕鬓角的发丝,叹道:“我也不想打他,谁让他不长进呢。”
昨晚这厮竟彻夜未归,她憋了一肚子的火,等到天亮才把他擒住,新仇旧恨不得一起算吗。
好在她事先把公主府的消息封锁了,传不回驸马娘家去,这厮落在她手里,怎么收拾都可以。不过已经打了一炷香,身上也没几块好肉了,来个人劝一劝,差不多就能收起神通了。
“既然阿妹求情,那就把驸马放下来吧。”宜凰慢吞吞站起身,又吩咐身边的人,“快着,把驸马搀进我房里去。”
这又是闹的哪出,照理说应当生死对头一样,怎么打完了,又赶紧喂甜枣呢?
宜鸾抱着学习的态度,跟在一边旁观,见两个大个子的傅母架起驸马,也不管驸马吱哇乱叫,迈进上房后顺手剥了他身上的衣裳,然后往榻上一扔,很快就退出去了。
宜凰对宜鸾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出声,自己手里捏着细颈的白玉瓶,欠身坐在了榻沿上。
她一落座,驸马就吓得往后缩。其实那些伤不过是皮外伤,痛是真痛,却不会伤筋动骨,也要不了人命。
驸马摆出防御的姿势,满眼惊惧。转瞬又想起自己身在公主府,反抗也没有用,顿时泄了气,换上了一副引颈待戮的大无畏模样。
宜凰没兴致分析他的心情,拔下瓶塞,往他伤口上撒了金创药。日光穿破了窗纸,有一束正照在长公主细嫩修长的手指上,那颜色青嫩,与手中玉瓶是一样的。
“大郎啊,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宜凰缓缓说着,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你要记住一句话,我们是夫妻,做妻子的,不能眼看着丈夫走上邪路。所以打你是为你好,是我关心则乱。我若不是那么在乎你,又怎么会因此生气,醋意大发呢。”
旁听的宜鸾都呆住了,没想到一顿毒打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二驸马显然也有些怀疑,但在宜凰的软语温存下,愤怒逐渐转化成了委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好好同我说?我是男人,怎么能在下人面前丢这样的脸。”
宜凰笑了笑,“因为我是长公主呀,你丢脸,总比我丢脸好,是不是?你看,你原本只是五品的散骑侍郎,虽然你父亲袭了开国郡公,但你自己没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的,尚公主,着实是踮着脚尖高攀了。可饶是如此,当初宫中将待选驸马的名册送来,我还是选了你,为什么选你,无非是因为喜欢你罢了。”
她说得很耐心,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宜鸾本以为驸马会反驳,但没有,二驸马好像很吃她这一套,连那点仅存的委屈也渐次消散了,拉住她的手道:“宜凰,我可是又让你失望了?”
“又”这一字,说得太好了,宜凰和他成婚不过大半年,这厮的花心已经领教了。程家是西陵望族,程化冰作为嫡长,才学是不错,但骨子里的骄奢淫逸,也绝不比他的才学逊色。当初就是看上他长得好,宜凰才把他的名字圈出来,能做驸马,首要一条不就是让公主眼睛不遭罪吗。结果眼睛舒服了,心里又不舒服,也不要求他如何三贞九烈,至少不要见了像样的姑娘就想勾搭,这是对驸马这个头衔最起码的尊重吧。
所以人的智慧,都是在一次次失望中摸索出来的。他花心,她精神控制,一来一往间找到了平衡。演变到后期就成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程化冰不会恨她,甚至在她的棍棒下,体验到了“爱之深,恨之切”的另类情感。
“你以后,还会辜负我吗?”宜凰眨着眼睛问。
二驸马摇了摇头。不过仍心有余悸,“你打我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是我多心了吗,总觉得你好像不那么在乎我。”
宜凰闻言抽回了手,淡声道:“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第21章
这种时候得见好就收了,若是继续质疑,夫妻间的情趣就被打破了。程化冰乖乖闭上了嘴,至多叫几声痛,撒撒娇而已。宜凰勉强又给两道鞭痕上了药,就把瓶子交给了身边的傅母,自己扑扑手,出来招待宜鸾了。
宜鸾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因为实在不能理解,世上还有这样的相处之道。
宜凰领她进了西边的廊亭里,满不在乎地扔了擦手的巾帕,“没什么想不通的,有的人就是贱,不打个皮开肉绽,不知道我的厉害。”
宜鸾点着头,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这件事就过去了?”
宜凰“嗯”了声,“太后不答应让我和离,只好先凑合。我也想过,就算换了驸马,未必比这个强。换来换去太麻烦了,倒不如调理调理,将就还能用。”话说到这里,就得把自己的心德传授给妹妹了,“将来你出降,千万不能做小伏低,像宜凤一样。你要时刻提醒驸马,尚主是他高攀,别让他一得意,忘了自己的斤两,以后就不好拿捏了。”
宜鸾想起了自己后来的遭遇,她没能招赘驸马,和渤海国君搞什么联姻去了。对付邻国的国君,套用这个手法恐怕不合适,但要是招了个宁少耘这种类型的,用上去就毫无违和感了。
所以还是留在西陵好啊,连驸马都是量身定制的……说起宁少耘,就想起过几日太极观开坛。宜鸾问宜凰:“请神那日,太傅要登坛,阿姐去观礼吗?”
宜凰摇头,“那些道士走八卦步,走得我眼花缭乱,没什么好看的。况且太傅虽答应了凌王,也不一定会登坛,还得敬告神明,问神明的意思呢。”
宜鸾以前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连北郊祭黑帝,她都没有凑过热闹。
“怎么问神明?占卜吗?”
宜凰说是啊,“打卦,抽签,问定了才能参加。”
宜鸾好奇,“你说太傅去问过卦了吗?到底那日他出席不出席?”
宜凰说不知道,打了个嗝,猛地一阵捶胸,“我近来总反酸水,不会是怀上了吧!”
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各人有各人关注的重点。虽然曾经发生过得事,不是一成不变,但宜鸾知道自己和藩之前,宜凰都没有怀孕,便道:“阿姊是吃坏了肠胃,叫个太医看看吧。”
宜凰并不失望,颔首道:“也是,我每日还得上华光殿读书,要是大着肚子,会被人笑话的。”
后来又闲话两句,宜鸾从凡阳亭返回了永和里。一路上还在惦记问神那件事,因此进了宣平门,没有直接回金马殿,拐了个弯到了太傅官署前。
这是她头一回站在官署正门外,仰头望,只觉门庭森森,有种奇异的压迫感。原本自己是觉得与太傅有了几分亲近,结果昨夜大柳树下的对话,又把她的信心全数击碎了。
可是没有办法,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小命,还是得厚着脸皮巴结他。遂推了一把排云,“你去叫门,看看太傅在不在。”
排云在这种事上很胆小,踌躇着说:“昨晚臣带人围剿,您说太傅会不会记仇?会不会把臣贬回老家?”
宜鸾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只是凑巧路过,什么围剿,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边说边挪步,一级一级蹭上台阶,“不就是叫个门吗,畏畏缩缩……看我的!”
门虚掩,官署里侍奉的人不多,平时除了太傅属官,就只有几个童子罢了。因为太后寿诞的缘故,连着三日休沐,今天连属官都不见一个。
宜鸾探进了半个身子,左顾右盼喊了声:“有人吗?”
幽幽的嗓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
宜鸾回身望望排云,“好像没人。”
排云鼓励她一探究竟,她听了,偏身从门缝中挤进去。这地方大得很,当庭一座巨大的青铜香炉里袅袅燃着香烟,空气中充满青栀的气味,明明已经深秋了,却有恍如仲春之感。
太傅在哪里,她不知道,只是惊讶于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本应充满世俗气的,却清幽得世外桃源一样。
正打算四处再探看探看,一个童子上来向她请安,仔细一看,是那日驾车去相王府的少年。宜鸾记得他叫素一,比午真还小一些,十四五岁年纪。午真不苟言笑,素一却要活泼得多,人还未到跟前,脸上就绽出了大大的笑容,轻快地朝她拱了拱手,“殿下来了。”
宜鸾点点头,“没见老师,老师可在官署?”
素一说在,“刚从白虎观回来,眼下在禅房。”
他要引她过去,宜鸾脚下却走得缓慢,那事其实不用见太傅,向素一打听就行了,便道:“前几日凌王求老师替世子压坛,我听说老师答应不管用,得神明答应。老师可去过太极观?可在神前卜过卦?”
素一近身侍奉太傅,太傅平时的衣食住行都由他打理,去过哪里自然都知道。
素一道:“已经去过了,也占了卦,纯阳上人亲自主持的,这事已经定下了。”
宜鸾“哦”了声,“那么二十九那日,华光殿应当会休沐吧?我要上玉泉山,看老师压坛去。”
素一点头不迭,“我打探过了,那日太傅不授课,三公主可以早些过去,天不亮就要设道场了。”
宜鸾问什么时辰,素一说:“四更天,丑正二刻人就须赶到。”顿了顿问,“三公主从来没有去过太极观,不曾观过开坛礼吗?”
宜鸾有点不好意思,“能让我参拜的,只有财神殿。”
素一明白了,三公主就是那种左眼跳灾嗤之以鼻,右眼跳财深信不疑的人。太极观中没有专设财神殿,因此不能吸引她,但今年因为有太傅出席,才勉为其难,为恩师捧场。
如此说来也算孝心一片。
“届时究竟怎么安排,殿下再细问太傅吧。”素一比了比手,“请殿下随我来。”
宜鸾脚下挪了几步,有心向素一打探,“昨日太后寿诞,发生了些小故事,你们可曾听说什么?”
素一茫然,“殿下指的是什么小故事?”
这话有些不大好说啊,但不问出口,又觉得不甘心。她斟酌了下,带着解嘲的微笑道:“就是关于我与太傅的传闻。”边说边一摆手,“真是的,那些人就爱无事生非,搞得我很是惭愧,对不起老师。”
结果素一并不当一回事,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太傅是殿下恩师,如此自矜自重的君子,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外间的传闻不可信,殿下也不必介怀,反正清者自清,谣言流传一阵子,很快就会平息的。”
这个安慰没让宜鸾宽怀,反倒开始反省,看来力度不太够,还需要再接再厉。
禅房就在前面,太傅的闲暇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放眼看,回廊曲折通幽,禅房的门头用天然长成的树根雕成,刷上了一层桐油,木纹像汪在一片清泉下,远远看去,也是纹理清晰,鬼斧神工一般。
宜鸾的脚步轻快了,顺着回廊一直往前,见禅房的门虚掩着,脑子里一顿胡思乱想,这个时辰,太傅不会在午睡吧!万一撞上他衣衫半解,香肩半露的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窃笑,心花怒放。正想回身让素一不必通传,谁知错眼一看,竟发现午真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还在边扣衣领。
宜鸾愕然,暗道这是什么转折?衣衫不整的竟变成午真了?
然后无数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画面充斥了她的大脑,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太傅的终身不娶,说不定是另有隐情。
午真倒是很平常的样子,经过她身边,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一点都不显得慌张。
宜鸾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以前她看午真,不过是看个大概,现在再打量他,才发现他眉清目秀,别有一番风味。加上他瘦弱,更有人不胜衣之感。历来特殊作用的童子,在身形方面都有些偏向于女孩,如果把午真的脸蒙上,再换一身姑娘的衣裙,谁能看出他是男的!
哗,绝对的石破天惊。这个时候她还应该去见太傅吗?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扭头看看素一,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素一虽然依旧笑着,但那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晦涩,晦涩里又夹带着难言之隐……总之很复杂就是了。
宜鸾站住了脚,“素一童子,我就不进去了。”
素一抬了抬眼皮,“殿下已经到了门前,为何不进去?”
宜鸾心道时机不对,万一禅房里还残留着暧昧的气息,屋子也没收拾好,她直剌剌闯进去,让太傅难堪了,岂不更要积极送她去和亲吗。
思及此,必须稳妥为上,她生硬地说:“我忽然想起来,陛下还在章德殿等我。”说着忙转身折返,临走不忘叮嘱素一一声,“不必回禀老师,说我来过。”
素一还没来得及应她,她已经快步跑进了前面正堂。
立在大门旁等候她的排云见她这么快出来,纳罕道:“太傅不在官署吗?”
宜鸾脚下没停,从唇间挤出一句“别问了”,顺手拽了排云,很快退出了太傅府。
排云被她拽得飞跑,边跑边问:“殿下,到底怎么了?”
宜鸾跑过了司空府,才逐渐放缓步子。转过脸,脸上余惊未消,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对排云道:“我撞破了太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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