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窥觑着君昭神色,不过片刻,他便将情绪隐藏得极好,除了周遭愈冷的风,他仿佛心无所动。
望舒知道,君昭绝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然。
承桑自然也知道,但他一想到望舒那般轻易就弃了自己选君昭便心中不甘,忍不住火上浇油道:“若是被琼华妖尊知道,必然要觉得我照顾不周了。蜀山和青丘近日交好,若是因为小事生出嫌隙,那可不美,而且大家如今目标一致,合作是唯一的路,昭公子认为呢?”
此话一出,空气刹那凝滞,如结冰霜。
“你说的对。”君昭语气沉寒,字字凛然,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和不容置疑:“那便一起吧。承桑道友如此慷慨,必不会介意多请一人。”
“你?!”承桑万万没想到,向来疏冷矜贵如君昭竟然也有如此厚脸皮之时,不由得梗在喉头,忘了言语。
“今日天色已晚,我和舒儿先回去休息了。”君昭说罢,牵着望舒便消失在原地。
*
第二日走出客栈,便看见门口等待许久的承桑。
望舒有些头疼。
“不是要吃饭吗?走啊。”君昭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语气淡淡道。
“姐姐!”小仙童看见望舒便要扑过来,被眼疾手快兆伯拦腰抱走。
兆伯边走边道:“他们有正事,切勿打扰。”
“请。”承桑微微侧身,给望舒空出一条通道。
三人不多时便到了金陵城最热闹的芙蓉街。
“就这家吧。”君昭打眼一瞧,反客为主挑了家馄饨店坐下。
待三人点好餐食端上桌,承桑凝着慢条斯理搽筷子的君昭阴阳怪气:“没想到昭公子这般脱凡超俗之人,会选择在街边小摊上吃馄饨。如果是嫌脏,不若换个地方。”
承桑本意是请望舒一人,君昭硬凑过来,承桑怎么可能心平气和?
君昭眉眼未抬,一张脸淡薄清冷,用筷子慢吞吞挑出望舒碗里的葱,这般简单寻常之事,由他做起来,雪染霜华,分外赏心悦目,仿佛不是给人挑葱,而是品茶斟酒,抚琴奏乐。
这般雅致自持一人却坐着街边小摊上,怎么看怎么突兀,不少人侧目。
“我可没那么说,莫不是你以己度人?”君昭不疾不徐地挑完葱,把碗推给望舒。
碰了钉子,承桑闻言喉头一窒,啪嗒将筷子重重地撂在桌上。
君昭面色岿然如山,徐徐喝汤。
望舒受惊,额角青筋一跳,汤水呛进了喉咙,连声咳嗽,脸憋得通红。
“吃慢些。”君昭左手握住望舒的柔夷,另一只手轻拍望舒背部给她顺气。
从承桑的角度,望舒俨然被君昭半揽入怀中。
“你怎可如此冒犯?”承桑忍不住半起身,就要冲上把那双碍眼的手扒拉开。
君昭挑眉冷笑一声,与望舒十指紧扣,而望舒虽面露羞怯,却无丝毫反抗之色。
之前两人虽有苗头,但毕竟隐晦,承桑尚有所冀。可如今他们所为,无疑是斩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承桑如遇雷击,痛彻心扉。
他不自觉垂头,遮住眼眶憋出的绯红。
面前的青年形容实在可怜,但长痛不如短痛,望舒坐着没动。
“打扰了。”承桑两三口吞完碗里的馄饨,便哽咽着起身告辞。
“可算找到你们了……”穿着黑色道袍的老道急冲冲赶来,冲望舒道:“苏念卿醒了,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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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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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是承桑的师叔虚玄,苏府催得急,虚玄没工夫注意三人间分外尴尬的气氛,叫着人便催促赶路。
因昨日之事,如今的苏府戒备森然。
廊下院中皆静默站立着手持利刃的侍卫。
侍女接引着望舒一行人穿过回廊,撩开垂落的珠帘,进入苏小姐房间内。
简单行礼后,抬眼看去,首先扑入眼帘的是偌大的一扇屏风。上面细致勾勒着各类花卉,整张屏风花团锦簇。
“是昨日那位仙姑吗?”
里面传来苏念卿气息细弱又嘶哑的声音。
“是。”一旁的侍女代为回答。
“请她进来。”苏念卿道。
望舒绕过屏风进去,苏念卿强撑着从床上站起盈盈一拜。
她脸色不正常的苍白,唇上起了皮,整个人摇摇欲坠,却仍在坚持道:“多谢仙姑,昨日救我性命。”说完又是一晃,看来昨日受得惊吓不轻,人都病了。
这人别真倒了,望舒忙握住她手臂,想把人往塌上扶。
苏念卿婉拒,“听说昨日父亲还误会了恩人,给恩人带来麻烦,是我的不是。恳请恩人受了我这一拜。”
说罢,再次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确实是一个知礼懂节的闺秀,望舒受了她的礼,将人扶起道:“与你无关。你人无事便好。”
“恩人不计较,是恩人大度,我已将全部事情禀明父亲,家父确实有些迂腐,但绝非恩将仇报之人,请恩人放心。”苏念卿语气真诚。
想到昨日那阵仗,望舒没再多言,问起正事:“那狗妖未除,终是心腹大患,我们需要你配合,把事情经过告知我们。”
闻言,苏念卿脑海顿时闪过昨天的可怕景象,脸色愈加苍白,整个人开始打颤。
“小姐,大夫说您不能……”旁边的侍女脸上满是不赞同,出声打断。
“你先出去。”苏念卿打发侍女下去。
缓和了一下紧绷的心绪,方艰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而后颤抖着声线说出自己最印象深刻的两个字:“我记得他称呼我……主人。”
“?”
“这狗妖是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
望舒的思绪有一瞬间的飘忽。
“事情我们都清楚了,多谢姑娘。”望舒侧头,苏念卿整张脸面如金纸,狂风中的细草一般,却依然强自坐着交代清楚所有环节,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
“谭郎……”苏念卿拉住望舒,红透的眼眶内泪水成串滴落,恳求道,“我们力量微薄,仙姑是有大本事的,还望仙姑能替他报仇。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必全力相助。”
“好。”望舒拍着她的手,郑重答应。
*
不大不小的一间房中,不多的阳光都被高高的书架挡住。
故而在白天,这里就烛火不断。
这里是金陵城辟邪司的存档阁。托了蜀山掌门承桑师傅的名头,望舒一行才能进来。
“找到了。”一摞书中,君昭翻开□□。
其余的人连忙探头围拢,书页微黄,已残破不全,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岁月。
“这狗妖以前还真有一个主人?”望舒粗略扫过两行,微顿,“可他的主人早就死了啊。”
“有没有他同伙的信息?”承桑问。
虚玄回:“没有。”那狗妖行踪诡秘,书录内容有限,寥寥数字,写得不明不白。其余内容皆无记载。
君昭沉吟片刻:“不若我们从他主人箬慧入手?”
“凡人档案不归辟邪司管辖。”承桑微耷拉眼皮提醒。
望舒:“那归哪里管?”
“案牍局。”承桑问。
君昭道:“只能去一趟。”
*
一行人刚到案牍局便被拦住。
“无令,不得入内。”衙役横跨金刀,凶神恶煞的堵在门口。
“这位大人,我和道友们辟邪司之令缉拿妖邪,今有要事,必须翻看卷宗。”承桑拱手行礼道,并拿出了蜀山令牌佐证。
可他蜀山弟子的身份对辟邪司有用。对于此类实权衙门却未必有用。
衙役斜睨了几人一眼,冷哼一声道:“我只认官府昭令文书。”
“你可知,我们来此,是为了调查狗妖行凶之事?若多耽搁一日,那狗妖就会多害一人。”望舒拧紧一双柳眉,声线低沉。
衙役闻言犹豫了一瞬。
门内突然走出来一人,身着绯红官服,嗤笑:“我案牍局只负责管凡人档案,辟邪司如果需要配合,应当依例送达文书,无凭无据就要我等配合,若机密泄露,这个责任又由谁来担?倘若你们做不好分内之事,还想把责任往外推,那这辟邪司不如早日裁撤了罢。”
“赵大人。”衙役纷纷躬身行礼。
赵锦朝仰着下巴,微微颔首,他一向最看不惯辟邪司那批人仗着有国师在横行无忌,什么都想插一手,连带着连辟邪司请来的蜀山、蓬莱等修仙大派的徒子徒孙亦不待见,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趁本官还未发火,诸位请回吧。”赵锦朝微垂着眸,摩挲宽大的袖袍。
“如果我今日非要进呢?”望舒抬眼紧盯着赵锦朝。
若非凡间有天道庇佑,不得擅自对凡人使用法力,她早就动手了。
“你胆敢硬闯?!”赵锦朝闻言怒目圆睁,挥袖以食指怒指望舒,“此乃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哪怕是蜀山掌门都必须以礼相待,你们小小几个门徒竟敢口出狂言,他日我必面呈圣上,治你们不敬之罪。”
没想到凡间也如此池浅王八多,望舒闻言,握紧手中的含光剑,手背青筋根根外凸。
承桑面色也不好,但面前这个凡人官员手无缚鸡之力,他怕若真的动手一个不好弄死不好交代,劝道:“望舒道友,不若我们先回去拿文书。”
望舒咬牙,决定忍了,正要转身,便觉得手腕被人锢住。
垂眸一看,是君昭。她不明所以地侧头望去。
他抬头看着房梁上高悬的匾额,脸上不悲不喜,此时明明是凡间的春季,但有他在的地方,却总让人觉得白雪皑皑,寒风凛凛。
“你尽管去禀,我可以亲自去登门致歉,只要你们那个皇帝受得住。”君昭语气淡淡,似从昆仑山巅不化积雪上轻扬过的微风,说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
话音一落,一行人顿时消失在原地。
“大人,他们人呢?”突觉面前的人都不见了,衙役们个个面露惊慌。
赵锦朝眸中闪过一抹暗色,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声:“还能去哪儿?!”
掉头就带着衙役,往里走。
“大人?”档案阁外,守卫的兵士看着自家大人脸色不对,似是在隐忍怒意,不解地问。
赵锦朝:“开门。”
兵士依言而行,打开锁把门往里推,没推动。
“这?”
其余兵士皆来帮忙,六个人合力,门扇未动分毫。
里间的烛火被人点亮。
兵士们窥见,大惊:“里面有人!”他们一直守在门外,并未觉察到有人私入。
“一群废物!”赵锦朝脸上青白交加,他忍了又忍,终于敛去眸中神色。正了正跑乱的官帽,转身道:“准备马车,我要去面圣。”
他们蜀山和辟邪司竟无法无纲,藐视皇威到了如此份上,他定要他们好看。
*
档案阁中,望舒借着烛火快速检索着文书内容,似不经意道:“那皇帝小儿若是发怒,恐不好收场。”
承桑闻言抬眸窥觑望舒脸色,看她面露忧色,出声安抚:“这一届人皇并非不顾大局的庸碌之辈,而且我师傅曾多次为皇室驱妖镇邪,在人皇面前也有些脸面。道友不必忧心。”
君昭闻言,抬眸不咸不淡地看了承桑一眼。
承桑收拢手中看完的档案,不甘示弱地与之对视,道:“不过昭公子此举还是过于莽撞了些。要等我去求得辟邪司文书过来,既可进得这档案阁,又不至于面临如此尴尬境地。”
“然后多拖些时日,多死些人吗?”君昭难得没有沉默,反问。谁不知道这凡间的规矩比起仙族不遑多让,拿个文书不等个七八日根本拿不到。
承桑冷哼:“昭公子如此心善,那人皇那边就劳驾昭公子自己去解决了。”一个靠望舒才能从东海之战中逃出升天的小白脸,他倒要看看有什么本事解决这个麻烦。
君昭:“我本就不打算让旁人帮忙。”
说着说着,两人间又剑拔弩张起来。
“咳。”望舒见状只觉头疼,轻咳一声,拉着君昭往角落里的一座书架而去。
“找到了!”远离战场的虚玄拿着一卷书册,面露惊喜。
其余三人皆围拢,粗浅看过,不由得露出唏嘘之色。
凡人寿而有终,本是常事,可箬慧生平实在坎坷,自幼丧母,父亲续弦,继母不慈,将她送给大了两轮的员外郎做小妾,更是在二八年华便丧了性命。
“死因为难产……”望舒琢磨着落款的两字,面露不解。对照找出来的箬慧夫君的档案,她总觉得另有隐情。
“真奇怪。”承桑垂眸看着桌上的卦象,他以档案上的员外郎八字起了一卦,显示命中无子,而档案却记录员外郎在箬慧死后连得三子,怪诞之事必有蹊跷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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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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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览卷中内容,虚玄推测:“这狗妖曾被他主人抛弃,他如今莫不是为了报复他主人?亦或是因爱生恨?”
望舒:“他主人都死了,他向何人报仇?而且他杀的都是有情人,与之前种种毫不相干。”
在场众人均百思不得其解,眉头紧锁。
“恐怕这里头另有隐情。”望舒翻完全卷,未再见到其他内容,叹息道。
门外突然传来甲胄集结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赵锦朝刻意拉高的音调:“陛下有旨,宣尔等入宫觐见。”
闻言,承桑侧眸看向君昭。看来好戏开锣了,他倒要瞧瞧这个小白脸能嚣张到何种地步?
君昭默默的将档案卷宗归于原位。
“怎么?尔等连陛下的旨意也不放在眼里吗?”赵锦朝目光森然,凝着紧闭的房门似乎要盯出一个窟篓。
门还是没开。赵锦朝后退半步,示意士兵们上前。
身披甲胄的士兵齐喝一声,亮出利刃,踏步向前。
“我们跟你走。”门吱呀一声开了,君昭带头走出。
原来以为是多么厉害的得道高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群鼠辈。
赵锦朝不屑地一笑,示意金吾卫把人捆上。
一路上,望舒君昭等人均未发一语,和之前的嘴尖牙利鲜明对比。
赵锦朝不由得频频侧目,这里面莫非有诈?
但是直至进入宫门,望舒等人都安分守己,没有任何异动。赵锦朝只好强自暗自心里的那抹不安。
待到了皇帝居所,望舒等人被卸去兵刃,推入其内。
“就是你们无诏强闯案牍局?”人族皇帝正在下棋,听见动静顿住手中动作,抬起眸透过垂落的珠帘一一扫过面前站立的四人。毕竟久居高位,凛利气势尽数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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