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授是谁?”
李离淡声道:“林中藏教授,当年是首都大学人文学院的院长。”
“你不是学医吗?”怎么会跟人文院扯上关系?
“嗯。”李离切了下一张照片,“以后你也会认识他。”
“?”
后面的照片开始,李离就戴上了眼镜。
沈葭葭眼神太直白,李离终于忍不住为自己的眼镜辩解一声,“很贵的,在当时。”
“是谁给你的?怎么还收你钱。”
“……”
“你母亲去世……没有留下一分钱吗?”
李离垂下眼划动鼠标,“我父亲消失的时候带走了一大笔钱。而我母亲精神疾病的开销很大,她是教师,被学校辞退后就没有了工作。到她去世前那段时间,治病花的已经是我的奖学金了。”
沈葭葭似乎窥见了李离过去狼狈的一角。
肺忽然像是浸满了水的纸,呼吸收张时都会牵扯出一滩水渍。
照片忽然滑到了“留学”的文件夹,李离不咸不淡地陈述道:“当然,大三时我遇到了很好的导师,做了几个项目经营专利,经济上的问题已经解决,学校也全额免去留学学费。”
看得出来,李离的身体状态也好了很多,他大概也是在那时候如窜苗的小树,一瞬间抽条成长,褪去了少年的所有稚嫩和不堪,眉眼间已经有了成年人的稳重。
逐渐有了现在的影子。
他与这个世界不再格格不入。
沈葭葭终于看到一张带雪的照片,还是单人照,“这是哪里?”
李离站在纷扬下坠的大雪下,背后无限延伸的马路上行走着形色各异的外国青年,他戴着针织帽御寒,围着厚重的围巾,身着毛呢大衣,背光微微笑着,脸上似有无奈。
照片模糊又随意,连姿势都没摆好,像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照。
“普大校园里。”李离也有些讶异,像是没想到这张照片会混进那些官方又造作的合照里。
“这是……你同学给你拍的?”
“不算同学,是一个学校不同专业的。”李离顿了顿,“你应该有见过她,林易。”
沈葭葭心里一咯噔,像是心里什么秘密被用力碾过。
“你跟她是在国外认识的?”
“嗯,当时她来我实习的医院看病,知道我是首都大学派遣的学生以后就交了个朋友。不过她是数学系的,而且比我小一届。”
“主要是因为,你确实很特别吧。”
李离觉得也是,“大概因为都是高灵感的中国人,没想到后来会成为同事。”
“同事……”
“她现在也在S大做讲师。”
沈葭葭看着这张仅有的生活照,不知为何,说不出下一句话了。
她良久才道:“你们关系好到这种程度吗?”
李离微蹙起眉,“不算好吧,只是同事关系。”更准确的是上下级关系。
他不太受得住林易的性子,对方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对待很多事情的态度过于开放,跟他理念相悖,所以他也经常被骂是东亚封建老古董。
“这台电脑只记录到这里了。”李离合上笔记本,“不过再后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说实话,他觉得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但太直白的拒绝又掉面子。
李离在心里腹诽着,把电脑收好又放回书房。
沈葭葭攥着手里布满红笔印的理综卷,她忍不住想,原来相差六岁,相别十年,是一段无可填补的鸿沟。
*
山上的雪还是没有看成。
沈葭葭在年前最后一次来到李离家,再往后李离要回首都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说不定要年后了。
而沈葭葭白日和家人去采购年货,只能晚上动身了。
仍是那条熟悉的夜路。
年前的街道,人时多时少。但没有例外的是,在新年前夕,城市会变得无比混乱。
恰好今日她抄的是小道,整条小巷里空无一人,连平时营业的小铺也尽数归家打样。
沈葭葭注意到有人跟着自己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她正考虑着等会用什么武器比较合适,走出巷口,一个中年女人忽然猛地扑上来,把她按在了墙上。
肌肤相触,疯狂的女人指甲在沈葭葭的手腕上用力刮过,她正想一把将对方推开,眼前闪过的画面却让她动弹不得。
这是……
她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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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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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尽头,两个男孩站在路边公交亭,滚烫灼热的夏日把水泥地烫得拱起开裂,路上车流稀疏,更多的是来回奔走的自行车和人海。
千禧年代初,经济如宇宙膨胀初始般急剧发展,但远没有现今如此发达。
稍高的那个男孩紧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叮嘱对方要紧紧跟着自己。
小孩信赖地点头。
不想就在下一刻,意外发生,本该停在规定位置的巴士没有如期刹车,车头朝二人横冲而来,恰好擦过二人相牵的手。
小孩被车轮碾进了绿化带内,另一个男孩呆滞地望着这一幕。
车下滚动着人流的尖叫,血和肉在地上流淌,他是公交亭唯一一个幸存的人。
这一切,映入了一位母亲的眼中。
沈葭葭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死去男孩的母亲。
而另一个人……是孩童时期的李离。
由于太过惊讶,沈葭葭实在说不出话来,也做不出动作,没注意到女人怨毒地咒骂,“那个灾星还敢回来……害死了我儿子,害死了他爸妈,他还敢再回来……他现在还想害死你,想再害死我们所有人!”
沈葭葭努力抽出手,没想到对方又一把按住她,嘀嘀咕咕地低语些什么。
无数记忆涌入大脑,被泼了红油漆的大门,疯癫的复仇者,辗转流浪的李家人,她吃痛地抱住脑袋,忽然那些片段一扫而空,有人推开女人将她护在身后,声音冷冽如冰,“请你不要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
在这天寒地冻的年前街道上,李离站在她身前,如一棵岿然不动的树。
“家人,你这扫把星也有家人?你的家人不是都被你害死了吗——”
这棵树像是被刀片锯开,露出褐红色的内芯。
他没有正面对方的辱骂,“还有什么话你们跟警察交代吧,恕不奉陪。”
警车呼啸着到达,几名警察快速压制住女人,另几名下了车后朝李离敬礼鞠躬,说着道歉的话。
李离没有再跟警察他们走一趟,而是带着沈葭葭径直离开。
“李离……”
沈葭葭慢半拍反应过来,发现对方已经牵着自己到了车边,副驾驶座的门打开,他似乎在等她进去。
李离面上寒霜未褪,“有什么事上车说。”
车门关上,李离才长出一口气,“有哪里受伤吗?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有,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李离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打开车内灯,捧起她的手仔细察看,瞥见上面指甲的划痕时表情一变,二人挨得近,沈葭葭瞧得真切,他眉眼中多了几分戾意。
这是沈葭葭第一次见到他这幅样子。
打开旁边的夹层,里面居然有急救药物,李离一声不吭地给她处理那点放着不管,半个小时后就会愈合的伤口,让沈葭葭胆战心惊,一时不敢说话。
“还有其他不舒服吗?”
沈葭葭手脑并用地拒绝,“没有,真的没有,不用去医院。”
李离沉沉望着她,在沈葭葭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时忽然回过头,他启动车辆,“抱歉,今晚可能不能给你补习,我先送你回家。”
沈葭葭一愣,又听对方说,“下学期我来接送你。”
“李离……”
“怎么了。”
“刚刚那个人,是……”
“你都看到了,不是吗?”李离缓踩油门,面上没什么表情,车速却快得让沈葭葭要扶着车门保持平衡感,“那是我儿时玩伴的母亲,她有些记恨我,大概是最近听说我回到Q市,打听到了什么消息,才会找上你吧。”
到了红绿灯口,他大概是冷静了一些,“很抱歉,让你经历了这种事情,我保证没有下次。赔偿的事情择日我再跟你商量,可以吗?”
“不用了,没关系的,我也不在意。”
李离瞟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
沈葭葭试探道:“只是……这么久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李离看着空旷的马路,忽然打右方向灯,靠边停车。
他转向她,“葭葭,我知道你的探究欲很强,但我不太喜欢提及过去的事情。”
这句话并不客气,沈葭葭搭在腿上的手蜷缩起来。
李离望着她,“并不是那些回忆会让人难过,只是我没兴趣回顾自己的不堪,更没有和他人共享的想法。”
沈葭葭如鲠在喉,只听他的声音平淡,“所以,如果你的爱好是揭短的话,那我今天可能不能满足你了,抱歉。”
*
距离新年到来,还有五天。
沈葭葭拨通李里的电话,再三确认李离不会在今天登门拜访,才去了她家。
李里开门,沈葭葭虽然面无表情,但浑身散发出凄风苦雨的气质。
了解沈葭葭的李里马上判定这件事的性质——比考试考砸了,被沈霜霜赶出家门了还严重。
李里把她迎进来,“你怎么了?”
沈葭葭没有任何倾诉欲,但她觉得自己得找个信任的人,静一静。
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李里看她这样,不由道:“你失恋了?”
沈葭葭觉得事情严重性和失恋不相上下,她望着天花板,斟酌道:“有一个人……”
“他人很好,跟我从小认识,但是我从来没有参与过他的生活……他以前过得很不好……其实我是出于关心的态度……”
“他是不是误会我了。”
李里没想到这姐们闷声干大事,居然真的搞了个男人,她瞳孔地震,话题完全跑偏,“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沈葭葭乜她一眼,已经不想说话了。
“别难过啊,我给你分析分析。”李里掐着手指头,作为母胎单身的她,最喜欢给别人分析情感问题,“男人就是要面子嘛,你哪里能这么直白地去问他,你应该旁敲侧击,从身边的人入手……别灰心嘛姐们,按我说,他估计也是对你有意思,不然怎么对你这么好呢?”
“不过你这个人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呢……”李里摸着下巴,喝了口水压压惊。
沈葭葭麻木地开口,“你确实认识,他叫李离。”
李里一口水全部喷到沈葭葭脸上,要不是她眼疾手快,玻璃杯也得砸到地上。
“你…你你你……”李里指着她,手指抖成帕金森患者,半天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抹了把脸,“你真是狠人啊!”
“……”
李里坐在她面前,才缓过神,语重心长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哥到底以前出了什么事吗,我告诉你吧。”
“我叔婶是相亲闪婚,没什么情感基础。我哥出生了,他很聪明,我婶婶又是老师,特别满意,但我叔叔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孩子,还请了个道士来家里算命,算出我哥是个煞星,不能养在身边…甚至有时候会打他们。”
“听我妈说,当时他们都以为是我叔有病,直到有年除夕晚上,我们李家,还有我婶婶娘家人,两家人发现我叔叔出轨了,他居然在除夕夜把别的女人带回来睡,甚至在外面还有了私生子。”
沈葭葭听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诧地看着李里。
李里表情复杂,“但我叔叔一直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是我哥要害他。”
“不久以后,那个私生子…死了,是死于食物过敏。”李里一摆手,“我叔叔就跟那个小三消失了,寻人启事已经挂了快二十年了,也没找到他们。很多人说是被我哥一起害死了。……我是不信这个,但是,我哥那阵子过得很不好。
“后来我婶婶就一个人带着我哥生活。我哥上小学后,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十几年前Q市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那件事中存活下来的人只有我哥。听说原来他的朋友不会走那条路,是我哥执意让他跟自己一起回家,才会路过那个地方……最后出了事。”
沈葭葭听得眼皮子狂跳。
“那起交通事故死掉的家属似乎因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就迁怒于他,一直上门骚扰我婶婶和我哥,破红油漆,砸石头,什么都干过,我婶婶只能搬家——然后就搬去了你家隔壁。”
原来是这样……
“我婶婶好像在这几件事情后,精神崩溃了……她天天把我哥锁在家里,一不顺心就打他。”李里语气逐渐低下来,“我婶婶去世之后,我哥就一直借住在我家,开学前找我们借了一笔钱以后自己去首都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沈葭葭听完,良久不置一词,因为实在不知道接什么话。
她大概明白,十几年前,李离不声不响就消失的原因了。
这换谁不想逃。
李里也是沉默一阵,“我哥他的经历,真的蛮……非同寻常的。”
“姐们,我刚说你还有希望。”李里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当我放屁吧,如果对象是我哥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好心劝你,别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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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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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日,沈母和沈霜霜都小心翼翼地讨好沈葭葭,年夜饭没有一道菜不是按她的口味来做,她享受了一把国宝级待遇,几个人各自上床休息。
门外传来陡然升起的烟花爆竹声,房间被绽放的光打亮。
沈葭葭才意识到自己躺了两个小时还没睡着,而新年已经到来了。
她翻身坐起来,查看手机,除却朋友的新年祝福以外,还有几个小时前李离对她“除夕快乐”的回复,“同乐。”
同乐。
李离的回复第一次这么没有人情味,她翻了翻去年的记录,通常情况下对方会回复的是比较有针对性的祝福,比如希望第二年她的化学更上一层楼……
倒也不能说没有人情味,因为下面还接了个数量不菲的红包。
沈葭葭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还是下床换了身衣服。
她想和他见一面。
碰碰运气吧,万一像去年一样,他没去首都呢?
沈葭葭裹好羽绒服,新年夜居然下起了毛毛雨,她懒得拿伞,罩上帽兜就往李离家的小区跑。
反正只是去看看而已,如果不在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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