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素来雷厉风行,此事她定能处理好。
她昏着头坐了一会儿,看到角落眼熟的衣裳,她回想起昨夜和傅葭临的事。
陆怀卿哑着嗓子问:“阿姐,傅葭临呢?就是和我一同的那个奴隶。”
她不过是在外面待了一夜,就发了高热,想来傅葭临受了伤,指不定病的也不轻。
刺杀的事情是她连累了傅葭临,她得让人给他好好治病才是。
“银雀先照顾自己就是,你这都晕了两天了,可把阿姐吓坏了。”阿姐蹙眉,“你说的那个奴隶好好的,用不着你去担心。”
陆怀卿追问:“他当真没事?”
她就只是在外面吹了一叶风,都昏了几天还发了高热。
傅葭临身上还带着伤,当真能好这般快?
阿姐闻言“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他真没事。”
她挥手让何怀之先退下,才好笑靠近陆怀卿:“我们银雀这么关心那个小奴隶,是真看上那个他呢?”
“才没有!”陆怀卿急忙打断。
她才不会喜欢傅葭临那么惹人讨厌的人。
就算这辈子傅葭临没前世那么讨厌,也不可以!
雅依盯着妹妹眼里不断变化的情绪,却将陆怀卿的表现误会成了她心里真有那个人。
她就知道她这个妹妹最喜欢那种中看不中用的小郎君。
这一点倒是和阿娜很像,都喜欢翩翩公子,而不是他们漠北最多的大力士。
“阿姐,我都说了,我不喜欢那个人!”陆怀卿看出阿姐的误解,涨红了脸辩驳。
“好好好,知道你不喜欢他了。阿姐不乱说了,你别生气。”雅依立即打住。
逗妹妹有趣不错,但真要是逗过火了,后面妹妹不理她了可就不好了。
等阿姐离开后,陆怀卿才扯住被子盖住头,忍不住回想刚才阿姐的话。
她看起来哪里像是会喜欢傅葭临的样子。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没有喜欢过那个人。
且不论前世傅葭临本就是个疯子,和这样的人谈喜欢实在太荒唐,单说两个人的爱好那就不可能互相喜欢。
傅葭临骄矜清贵,喜欢饮酒赏花,都是大燕那些世家公子最喜欢的打发时间的法子。
她呢?她前世别说写大燕字,她最初连说话都捋不直舌头。
陆怀卿望着床帐上被夏风吹得叮咚响的风铃,想起前世她也给傅葭临送过亲手做的风铃。
那人让侍从接过的时候,心里都在笑话她吧。
怎么会有一国公主给人送礼,居然是送一些看起来破破烂烂、一文不值的石头。
从她去紫宸殿从未听到过风铃声来看,傅葭临肯定是看不上的那东西的,指不定丢在他私库的哪个角落里吃灰。
傅葭临倒是大方,每次回礼都是给的奇珍异宝。
算来算去,陆怀卿越发觉得傅葭临居然真的没那么可恨。
阿姐说傅葭临没事,但陆怀卿想来想去,还是穿好衣裳出了营帐。
另一片营帐里,何医官替傅葭临把脉,他不住观察眼前的少年。
这人身上受的伤可不少,新伤、旧伤叠在一起,死士都不见得会受这般严重的伤。
只是这少年瞧气度又实在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真是奇也怪哉。
“手上的有些溃烂,只要定时敷药,调养两三个月就能医好。”何医官嘱咐道。
一直没说话的傅葭临抬眼:“有快些的方法吗?”
何医官心中对这孩子的怜悯更甚几分。
这孩子不比他徒弟何怀之大几岁,年纪轻轻就身负重伤,难免让人动了恻隐之心。
他道:“若是剜去腐肉,用清水冲洗后敷药,想来会好得快些。”
话是这么说,但何医官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生生剜去血肉的痛楚,岂是常人能够忍受。
此时又不是上次他垂死时那般紧急,这次用药好好养着,等伤口愈合才是上上之策。
傅葭临垂着眸也不知道是被这法子吓到了,还是在心里盘算什么。
等到何医官提着药箱要离开时,傅葭临才起身送他,躬身道:“多谢医官。”
这倒是出乎何医官的预料。
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好的功夫,又身负如此重伤,他猜测少年的身份可能是烟雨楼的杀手。
更确切说是“兵人”。
从出生起,就被卖给杀手组织被当作兵器养大。
这种人不沾惹人间感情,也从不知晓礼义廉耻,才能下手足够狠厉。
不过,刚才少年居然这般有礼与他道谢,想来应当不会是那里的杀手。
何医官闻言又多叮嘱了几句,傅葭临也都一一听了,竟真像个听话的学子。
只是等何医官一走,傅葭临就拿出匕首在灯烛上烧着刀刃。
锋利的刀刃刺破血肉,他将伤口旁溃烂的腐肉全部挑下,也就在此刻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傅葭临紧握着刀把,指尖泛白,动作略微一顿。
但又在听到“公主”两个字时,故意多用了几分力,甚至捅入了不是腐肉的血肉里。
血顺着伤口滴落在木桌上,烛影摇晃,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葭临怀着故意的想法向营帐口看了过去。
陆怀卿与他四目相对,立刻就注意到了对方正在往下滴血的伤口。
这就是她阿姐说的“不用担心”?
“你这是做什么!”陆怀卿走过去,想给傅葭临止血,却被对方制止。
傅葭临不解地盯着她,还有一些陆怀卿很熟悉的“恶意”。
他前世杀完人,就喜欢用这个眼神盯着她看。
每次被傅葭临这样看着她时,陆怀卿就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边,向下望去,感觉下一刻就会跌入无边黑暗。
陆怀卿前世用了三年对这种眼神习以为常,现在虽然脖子有些冷飕飕的,但她倒是没有太惊慌失措。
“你不舒服吗?要不我把何医官给你叫回来。”陆怀卿提议。
考虑到傅葭临此刻受着伤,前几天还救了她,她语气温柔许多。
傅葭临却立刻收回目光,低声道:“不用。”
他用匕首剜去伤口最后一点腐肉,心里仍在疑惑陆怀卿刚才的反应。
明明他都露出最恶劣的一面了,这人怎的还是没露出“嫌恶”的表情。
傅葭临一直都知道他有张好皮囊。
所以长安不是没有贵女,会因为一时的善心怜悯他。
但只要发现他的真面目,那些人都会立刻被吓破胆。
陆怀卿她究竟为何不怕呢?
傅葭临用盆里的清水洗了洗他的伤口,又将刀子扔了进去。
那匕首碰到木盆的岩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让陆怀卿吓得一激灵。
刚才傅葭临剜腐肉时,那下手可真狠。
陆怀卿也见过傅葭临做过的很多狠事。
但拿匕首割自己肉这种事,还是她头次见。
所以说人家能做皇帝,这人都狠成这样了,他不做皇帝谁做皇帝?
陆怀卿听到傅葭临突然问:“公主在想什么?”
她总不能告诉傅葭临,她在想他三年多后怎么当的皇帝吧?
按时间来算,此刻离漠北大乱不过一年时间,离傅葭临弑父杀兄登临帝位只剩三年时间。
大燕又不是漠北,傅葭临能成功篡位,怎么说都得谋划七八年。
她要真抖落出来,傅葭临为了不泄露计划,肯定会杀她灭口。
“我想你连割肉之苦都受得了,将来肯定会很厉害。”陆怀卿夸他。
陆怀卿这话和算命先生说“公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一样敷衍。
傅葭临听到这话,手却慌乱地攥紧。
从来没人对他寄予厚望过。
傅葭临撇过头去,“你怎么知道?”
陆怀卿觉得傅葭临现在还挺……可爱的?
竟连这句话的玩笑意味都没听出来。
陆怀卿也没想到上辈子总是戏弄她的傅葭临,少年时,居然如此单纯好欺负。
这她肯定得好好逗弄下。
“那你将来有出息了,打算如何报答我啊?”陆怀卿反问。
傅葭临听到这话,突然没回答,而是紧紧盯着她。
少年的眼睛过于纯净,倒让陆怀卿心虚起来。
她理不直气也壮:“你看我救过你两次!你报答我一下,怎么了嘛!”
这样说着说着,陆怀卿都觉得自己说得没错。
她眼睛弯弯像月牙,满含期待盯着傅葭临。
半晌,少年像是下定决心:“如果你来找我杀人,我收你一半银钱。”
陆怀卿就知道傅葭临肯定会好好报答她的,不说什么丹书铁券、公主诰命……
等等,傅葭临他说什么?
好歹一未来大燕皇帝,怎生这般小气!
第十三章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找他要报答的那刻,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最值钱。
思来想去,虽然京城中人都不喜欢,但却都害怕他这身本事。
杀人,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不过这个被娇宠长大小公主,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喜欢。
陆怀卿确实不高兴了。
刺杀这种小事,她养的暗卫都够用了,哪里还用得上傅葭临。
而且,这人居然还想着要收她一半银钱 !真是太小气了!
“不要了,谁要你报答。”陆怀卿抱着手,“我是因为侠义之心救的你,自然是不图回报。”
这话陆怀卿确实没有说谎。
十五岁的她确实有颗想做游历天下、锄强扶弱的心,只是后来这些都被她自嘲为年少无知、不自量力。
此时,在谈起年少时的想法时,陆怀卿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怅然
“我才不需要你帮我杀人。”陆怀卿很快敛去心中淡淡的忧愁,倨傲地看着傅葭临。
傅葭临听到这话,反问:“被人救了,要报答吗?”
陆怀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傅葭临这话是针对她口中地“回报”。
好啊,这个傅葭临又不知道要道谢,也不懂和女孩子避嫌,做错事也不道歉。
现在还和她整什么“要不要报答”?
那傅葭临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他总不可能从小到大没和人相处过啊。
不然怎会连这些事都不知晓。
陆怀卿想起前世,傅葭临拿她不懂大燕文字和礼仪说笑的事。
她起身走到傅葭临面前,像个小先生一样谆谆教导:“被人救了,当然得回报啊,这就叫‘知恩图报’。”
“切忌不能‘恩将仇报’!”陆怀卿补充道。
她看到傅葭临盯着她,那双干净到“无情”的眼里,此刻居然真的陷入沉思。
傅葭临:“什么叫‘恩将仇报’?”
“这个嘛……”
自然就是像傅葭临前世那样,弑父杀兄,圈禁生母,甚至连自己的老师都毫不手软。
但陆怀卿不能真这样说。
她想了会儿掰着手指和他讲:“别人送你东西,你嫌弃东西不好;别人救了你,结果你转头就灭了人满门。”
“能明白吗?”陆怀卿问。
傅葭临冷声道:“没人送过我东西。”
“这、这不重要……”陆怀卿摇头,“但是,你道理明白了,是不是?”
见傅葭临点头,陆怀卿才心满意足。
没想到她陆怀卿居然能有教傅葭临道理的这一天。
―
那日教傅葭临何为“报恩”后,陆怀卿忍不住回想重生后与傅葭临相处的这些日子。
十七岁的傅葭临好像是真的不懂礼义廉耻,甚至好像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
这人前世做那些事,像是因为他真的不懂这些。
陆怀卿喝下阿依木给她端来的汤药,又回想起那日遇险时,傅葭临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
“银雀,你这是怎么呢?”阿依木最是了解陆怀卿,很快就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儿。
陆怀卿回想起刚才的猜测,她隐去了傅葭临的名姓,和阿依木说了那人的情况。
“阿依木,你说该怎么让他懂更多寻常人明白的道理。”陆怀卿询问。
阿依木皱了下眉,仔细思考:“公主说的那人并非幼童,那就说明他身边的人应当教不了他。”
不然怎么会不教教自家孩子,放任他长成这模样。
“想来就只能自己多读书才行。”阿依木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突然就有了法子,拉着阿依木就去找何怀之。
“公主,你要借书?”何怀之的眼里写满不可思议。
陆怀卿被这眼神刺激到,她踮了踮脚,负手而站:“怎么,不像吗?”
“哪里像啊,像来打架的……”何怀之小声嘀咕。
但陆怀卿一个眼刀过去,他就又怂了。
何怀之带陆怀卿去他的“小书库”。
他在何医官用来囤药的营帐里囤了不少书。
“公主自己找吧,这边是经史子集,那边是些农书,这里都是……”何怀之的话没说完,另外两人就动手找了起来。
“小心点啊,这些书很珍贵的。”
“阿依木你把书放错了!”
在何怀之的念叨里,陆怀卿很快就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何怀之凑过来看清几本书的名字,念出声:“《圣祖十二谕》《幼学》……银雀,你这是要给孩子启蒙啊?”
给孩子启蒙?
陆怀卿想起前世,傅葭临身边那个最讨厌、骂她红颜祸水最多的佞臣,就笑话过自己是“无知幼童”。
“对!就是给孩子启蒙。”陆怀卿用力点头,“给一个最坏的孩子启蒙用的。”
要是前世傅葭临身边那群狗腿子们也重生就好了。
陆怀卿必须让他们亲眼看着他们拥护的皇帝,是怎么被她这个“祸水”教的。
何怀之听完这话,反问:“银雀,你不会说的是你自己吧?”
陆怀卿听到这话还微微愣了下,直到阿依木出手想抓住何怀之,她才反应过来何怀之在和她开玩笑。
好他个何怀之居然敢笑她是“无知幼童”!
“何怀之!”陆怀卿和阿依木都拔腿去追何怀之。
漠北的夏日,此时明日凌空,正是风光最好的时候。
少年人欢喜打闹的声音,在荒原上响彻。
正在和手下谈事的苏尔抬手示意噤声,随即向帐外看去。
苏尔手下最忠心的侍卫铁木笑道:“小公主当真天真烂漫……塔木那事,公主处理得没有问题,也算是给他们部落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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